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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曠達 4、智且達

第五章 曠達

4、智且達

庾亮大弟庾冰時為吳郡內史,郡治在今天的蘇州市,他不得不隻身倉皇奔逃。郡內百姓和身邊屬下全都逃走了,無奈之下庾冰只得喚郡府中一個聽差小卒,讓他一人用小船把自己送出錢塘江口。小船頂上沒有遮蓋,只好用江浙叫「籧篨」的蘆葦粗席掩著庾冰。蘇峻得知庾冰大致方位后,重金懸賞手下捉拿他,叛軍四處盤查得非常嚴。小卒還沒清醒地意識到處境有多危險,居然丟下庾冰一人,自己到小洲上買東西,一直喝得酩酊大醉才搖搖晃晃地回來,還揮舞船槳指著小船說:「到哪裡去找庾大人,船裏面就是!」蘆席下的庾冰聽后大為恐慌,但又一動也不敢動。那些檢查關卡的叛軍士兵,見那麼狹窄的小船,哪能裝下一個大人,只當是小卒喝多了發酒瘋,誰都沒懷疑船中真的有人。渡過浙江之後,庾冰寄居在山陰的一個魏姓人家,最終躲過了這番滅頂之災。等平定蘇峻叛亂后不久,庾冰想報答小卒的救命之恩,讓小卒儘管提出自己最大的願望,自己要盡一切可能來滿足他。小卒回稟道:「小人出身低賤,沒想過要做官揚名,從小就苦於聽別人使喚,一直遺憾不能痛痛快快地喝酒。假如讓我後半生能把酒喝個夠,這一生也算是沒有白活,再也沒有其他什麼需求了。」庾冰便為他https://read•99csw.com蓋了一棟大宅院,還為他買幾個奴婢,為他家中貯備了上百斛美酒,小卒實現了自己「酒足余年」的夙願,快快活活地了此一生。時人都認為這個小卒不僅很有智謀,而且也通達人生的真諦。

這篇小品寫的是一次「美麗」的誤讀,一次「溫暖」的移情。
魯迅先生將《世說新語》稱為志人小說,這篇小品的確像一篇微型小說。首先,它的情節曲折完整。「蘇峻亂,諸庾逃散」為故事緣起,庾冰「單身奔亡,民吏皆去」為故事高潮做鋪墊,「唯郡卒」三字突出郡卒在救庾冰脫險中的重要作用。「小船載冰」和「籧篨覆之」,寫盡了庾冰出逃的倉皇之狀;「峻賞募覓冰,屬所在搜檢甚急」,可見當時形勢的險惡。小卒醉后胡言「何處覓庾吳郡,此中便是」,一下子把故事推向了高潮,讀者的心也快提到喉嚨了,當事人庾冰更是魂飛魄散,正在這命懸一線的當口,大家都以為凶多吉少,卻不料峰迴路轉,檢查關卡的叛卒「都不復疑」。故事的情節險象環生,文章的章法跌宕起伏。像中國古代大多數小說一樣,故事最後有一個大團圓的美滿結局。小品結尾以「非唯有智,且亦達生」點題,起到了片言居要而又警策醒目read.99csw.com的作用。其次,文章善於製造緊張氛圍。如寫庾冰「單身奔亡」,寫他在小船上「籧篨覆之」,又如寫郡卒醉后胡言,讀這篇小品好像看恐怖電影一樣大氣也不敢出。最後,這篇小品對主人公「郡卒」形象的刻畫也十分生動。如寫郡卒嗜酒如命的癖好,即使在那樣緊張的情況下,他在中途仍然要「飲酒醉還」,「舞棹向船曰」以動作寫醉態十分傳神,這也為下文「使其酒足余年畢矣」留下了伏筆。
——《世說新語·任誕》
話說晉成帝咸和二年(327),歷陽內史蘇峻糾集鎮西將軍祖約,以討伐庾亮為名起兵進攻京城,次年攻破京城建康,執掌朝政。事件的起因是:蘇峻因平定王敦叛亂居功自傲,加速擴張勢力擁兵自重,越來越不受朝廷節制。當時執政庾亮幾次征詔蘇峻,並頒布優撫詔征蘇峻為大司農,加散騎常侍,位特進,令其弟蘇逸代他領兵。蘇峻認為這是以陞官的方式剝奪他的兵權,受到幕僚慫恿決心聯合祖約起兵反叛。開始,叛軍進展極其順利,蘇峻在建康大敗庾亮統領朝廷的軍隊,庾亮率諸兄弟潰散南逃。
最後兩句「時謂此卒非唯有智,且亦達生」,既是點題,也是誤讀,更read.99csw.com是移情。當時的人認為「此卒有智」,這一判斷似乎大可商榷。當「吏民皆去」時此卒不去,可以說他忠於職守,但看不出他多有智謀。「以小船載冰出錢塘口」,而且以「籧篨覆之」,後來正是由於「監司見船小裝狹」才救了庾冰一命,這並不是此卒因為膽大心細有意為之,很可能是倉促之中只能找到小船和籧篨,事後的結局是歪打正著,活該庾冰福大命大。途中醉酒後的胡言亂語,更活脫脫一條莽漢醉鬼的形象。至於他冒著生命危險護送庾冰,看不出是在進行人生的賭博和投資,為了日後庾冰的「湧泉之報」,他好像根本沒有想到庾冰報恩,更沒有向庾冰索要「高價」。這一系列行為只能說他「有膽」,還看不出是他「有智」。此卒一次冒險而終生享福,是特殊時刻一連串的機緣湊巧,絕非他思而後動的理智設計。
蘇峻亂,諸庾逃散。庾冰時為吳郡,單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獨以小船載冰出錢塘口,籧篨覆之。時峻賞募覓冰,屬所在搜檢甚急。卒舍船市渚,因飲酒醉,還,舞棹向船曰:「何處覓庾吳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動。監司見船小裝狹,謂卒狂醉,都不復疑。自送過淛江,寄山陰魏家,得免。後事平,冰欲報卒,適其所願。卒曰:「自出廝下,不願名器。少苦執鞭,恆患不得快飲酒,使其酒足余年,畢矣。無所復須。」冰為起大舍,市奴婢,使門內有百斛酒,終其身。時謂此卒非唯有智,且亦達生。九_九_藏_書
如果說「此卒有智」是魏晉士人對郡卒的誤讀,那麼「且亦達生」則純屬移情。不同的時代,不同的階層,各有自己完全不同的幸福憧憬。二十世紀初期,中國人對共產主義生活的描繪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從記事起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我覺得最大的幸福就是香噴噴白米飯吃到肚兒圓;現在農村那些大齡男性青年,他們最大的幸福恐怕是找到老婆;護送庾冰的郡卒是一個酒徒,「酒足余年」就是他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他人生的最大幸福。在他看來,官職爵祿不就是為了能痛快飲酒嗎?自己要是能痛快飲酒,那還要官職爵祿有什麼用呢?這位郡卒「不願名器」,並不是他要擺脫高官厚祿之累,去實現「無官一身輕」的自在逍遙,是他從沒有嘗過「權力的滋味」,他哪裡知道有了「名器」還愁沒有美酒?魏晉那些「平流進取,坐致公卿」的貴族,「名器」對他們來說比「衣來伸手」還要簡單,所以他們把「不願名器」視為通達,把「酒足余年」看成瀟洒。這樣,他們「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郡卒就九_九_藏_書成了他們實現人生理想的楷模。另外,魏晉之際儒家名教成了人們唾棄和嘲諷的對象,名士們酗酒、裸體、放縱,不過是「非湯武而薄周孔」的「行為藝術」。他們的人生理想不再是立德立功立言,適性任情才是他們渴望的生活方式,於是,《世說新語》出現了許多對酒鬼的禮讚:「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畢茂世雲:『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不僅張季鷹和畢茂世的人生理想與郡卒極其相近,連偉大詩人陶淵明臨死前也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郡卒不也說「恆患不得快飲酒」嗎?郡卒和陶淵明的人生遺憾何其相似!不過,這種相近或相似都是表面的,郡卒希望「酒足余年」只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名士們則是通過轉換一種生活方式,來實現自己更本真更「自然」的精神追求。這恰如山村中的農舍與大觀園中的「稻香村」,形相近而實相遠。從前很多鄉下農民天天吃紅苕和野菜,當下不少大款也開著「賓士」跑到郊外去吃農家野菜,前者是不得不以野菜填飽肚子,後者是吃點野菜換換口味,要是因此認為中國農民全是美食家,那可真要讓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