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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傷逝 4、驢鳴送葬

第十五章 傷逝

4、驢鳴送葬

——《世說新語·傷逝》
我們成人一般都參加過葬禮,至少在電視上見過葬禮。現在的公私葬禮幾乎是千篇一律,在電視上和廣播中,看到或聽到這樣的葬禮,你可能突然悲從中來,倒不一定是對逝者感到十分悲痛,而是對人生感到特別悲哀:人活著沒勁,死後又沒趣。
孫子荊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後來,臨屍慟哭,賓客莫不垂涕。哭畢,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體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
文中的王武子就是西晉名士王濟,他的祖父是三國魏司空王昶,父親是晉司徒王渾。昶、渾二人在魏晉都位至三公,除了皇帝再沒有人比他們的級別更高的了。王濟本人尚常山公主,官拜侍中、太僕,死後追贈驃騎將軍,他的兩個姐夫分別是九*九*藏*書和嶠、裴楷。不過,王濟顯名當世並不是「拼爹」的結果,他是西晉的玄學家和詩人,有《驃騎將軍集》二卷,鍾嶸《詩品》評其詩說:「王武子輩詩,貴道家之言。」《晉書》稱他「少有逸才,風姿英爽,氣蓋一世。好弓馬,勇力絕人,善《易》及《庄》《老》,文詞俊茂,伎藝過人」。這看起來像是文武全能的超人,所以雖然他在官場上升遷極快,但人們並不認為是沾了駙馬身份的光,都說是他憑自己才能獲得的。那位孫子荊即西晉作家孫楚,孫楚門第當然無法與王濟相比,但他們才氣十分相近,氣味更為相投。王濟為人尖酸刻薄,一開口就容易傷人。孫楚更是恃才傲物,史稱「楚才藻卓絕,爽邁不群,多所凌傲,缺鄉曲之譽」,有文集十二卷,昭明《文選》中還選錄了他的詩文,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幾次為他說過好話。看來,他的才氣的確很大,而脾氣比才氣更大。他曾做石苞的參https://read.99csw.com軍,可又瞧不起石苞,初到任就對石苞說:「天子派我來參知你的軍事。」這哪像做人家的幕僚,倒像做石苞的頂頭上司。
我們來看看西晉名士的一場葬禮。
他們兩人都瞧不起天下人,偏偏彼此都瞧得起對方。王濟與孫楚同鄉,王曾為本州大中正,大中正的職責就是識別評定本州的人才。有一次品評州中人才時,輪到評孫楚的時候,王濟對侍從們說:「你們沒有評定他的眼力,還是留給我來品評他吧。」他給孫楚寫的評語是:「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孫楚很少佩服過別人,世上唯獨只欽佩王濟。在王濟死後稱道他說:「逍遙芒阿,闔門不帷。研精六藝,采賾鉤微。」他們兩人是發自內心的惺惺相惜。
或因與親人或友人永別傷心,或受到在場氛圍的感染,送葬時「臨屍慟哭」比較普遍,現在殯儀館里還常能見到這種場面,而「向靈床」「作驢鳴」則極為罕見。大多數送葬者不會像他這樣「別出心九九藏書裁」,我們說話辦事通常要考慮周圍人的觀感,所以盡量不讓自己有「出格」表現。孫楚「臨屍慟哭」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悲痛,還要在亡友靈床前給他再一次驢鳴,最後一次要儘可能模仿得「體似真聲」。他只注重自己內心的感受,不太關注別人有什麼想法,也不在乎社會上的禮節客套,所以他為人很有稜角,待人特別率真,難怪他詩文藝術上非常新穎,連參加葬禮也「別開生面」。

沒料到「勇力絕人」的王濟四十多歲就離開了人世,知己英年早逝自然讓孫楚異常悲傷。王濟出葬那天名士都來了,孫楚一到就在好友遺體前號啕大哭,送葬的賓客個個都傷心落淚。哭完之後,他又對王濟的靈床說:「王兄活著的時候常喜歡聽我學驢子的叫聲,今天我再學一回驢叫給你聽聽。」於是引喉學起了驢鳴,居然像真驢子的叫聲一樣,逗得賓客全都破涕為笑。這一下把孫楚給惹火了,他抬頭對周圍的人罵道:「竟然讓你們這些不該活的全九-九-藏-書活著,讓他這個不該死的死了!」
一個喜歡學驢鳴,一個喜歡聽人作驢鳴,這和我們今天有人喜歡口技表演,有人喜歡看口技表演相仿,這算是孫楚和王濟的個人癖好。說來也怪,這種癖好在魏晉並不是特例,《世說新語·傷逝》載:「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王仲宣即三國時期著名文學家王粲。王粲死於建安二十二年,時曹丕已立為魏王世子,也就是魏國名分和事實上的儲君。國家儲君親自主持葬禮,規格大概相當我們今天的國葬。在如此高級別的葬禮上賓客都學驢鳴,你見過這麼奇特的葬禮嗎?史稱「魏文尚通脫而天下賤守節」,以儲君的地位在葬禮上還如此隨興,為人的「通脫」可見一斑。
文人與驢子似乎一直有不解之緣,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都留下了騎驢的傳說和詩句,宋代已有《李白騎驢圖》的詠畫詩,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說:「騎驢九_九_藏_書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稍後的賈島和李賀更常常騎蹇驢吟詩,一直到南宋陸遊更有「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的名句,好像騎馬就只能算武人,只有騎驢子才像詩人。可見,喜歡學驢鳴和聽人驢鳴,對於文人來說算不上什麼怪癖。當然,在很多文人看來,有點怪癖才有魅力。袁宏道認為沒有癖好的人,不是語言無味便是面目可憎。張岱在《陶庵夢憶》中也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魏晉名士中大多有癖好,有的喜歡鍛鐵,有的喜歡種竹,有的喜歡養鶴……他們的舉止不像後世士人那樣中規中矩,言談也不像後世士人無鹽無味。今天,我們沒有「不良嗜好」,沒有「出格行為」,但也沒有什麼魅力,沒有什麼情趣。很多魏晉士人坦蕩真率又個性鮮明,他們大都有情有義有才有趣,難怪日本近代詩人大沼枕山說:「—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