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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吝嗇 1、膏肓之疾

第二十一章 吝嗇

《世說新語》中《儉嗇》和《汰侈》兩門,分別寫魏晉名士的吝嗇和奢侈。吝嗇和奢侈看似兩個極端,其實它們是一個銅板的兩面——本質上都是對財富的貪婪。二者的差別主要在於:前者害怕別人知道他有多富,後者希望人們知道他是多麼富;前者以財富多自樂,後者以財富多相誇。王戎、和嶠與石崇、王愷分別是這兩類人的典型,王戎與和嶠因小氣而顯得十分「低調」,石崇和王愷以鬥富來高調炫耀;王戎與和嶠家財萬貫仍「潔身自好」,石崇和王愷用不義之財來大肆揮霍。
奢侈下面還有專章談到,這裏姑且聊聊名士們的吝嗇。你可能很難把刻薄小氣與俊邁瀟洒的竹林名士聯繫在一起,更可能不敢相信京城首富王戎,哪怕女兒借錢未還也會怒目而視。可遺憾的是,清談時高超而玄妙的王戎,正是那個與太太一起以數錢為樂的王戎。
兩個王戎都是真實的,只看到他的正面失之膚淺,只接受他的背面未免陰暗。名士們在精神世界或許超脫高雅,在現實生活中可能粗鄙俗氣,揮麈清談的智者沒準就是生活中的庸人。
多面王戎呈現魏晉風度的複雜性,也展示了魏晉士人精神生活的豐富性。

1、膏肓之疾

司徒王戎既貴且富,區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屬,洛下無比。契疏鞅掌,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
《世說新語·儉嗇》共九則小品,其中有四則專寫王戎,看來,王戎的摳門小氣在魏晉名士中堪稱一絕。
對王戎這種守財奴來說,錢財只能進不能出,只能積攢不能花銷,不僅別人不能花自己的錢,自己也不得花自己的錢。錢才是他的「命」——他活著的終極目的,命只是他的「錢」——他的生命只是攢錢的工具。「連自己也怕自己吃了」,常被用來形容一個人小氣刻薄到了極點。王戎家中的財富「洛下無比」,早已是富甲天下,他還怕別人吃了,也怕自己吃了,這讓一個大腦正常的人想破腦殼也想不明白,所以「天下人謂為膏肓之疾」。
那麼,他聚斂這麼巨大的財富是為了自己揮霍嗎?劉孝標註引王隱《晉書》說:「戎性至儉,不能自奉養,財https://read.99csw.com不出外,天下人謂為膏肓之疾。」他並不只是對女兒、侄子和外人慳吝,對自己同樣「不能自奉養」。
一個說王戎為了避禍而裝「鄙吝」,一個說王戎的「鄙吝」是出於天性。朋友,你傾向於哪種說法呢?
論出身,王戎屬於魏晉豪門——琅邪王氏;論才華,王戎少年即已早慧,成人後更被士林推為宰輔之器;論聲望,他在曹魏時期已身預竹林七賢,後來所交皆當世名流;論地位,入晉后他位極人臣,官至晉朝「三公」之一的司徒。門第、才氣、名望、權勢,魏晉名士所渴望的一切他無一不有。以今天權力尋租的情況推測,像王戎這樣居於權力頂峰的顯貴,一旦「大貴」就必然「大富」。漢語中從來將「富貴」連在一起,「富」與「貴 」本來就是如影隨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此有權有勢有名有才,王戎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沒有錢read•99csw•com呢?果不其然,《世說新語·儉嗇》載——
一個財富「洛下無比」的顯貴,出嫁女兒借錢暫未歸還,馬上就給她臉色看;侄子結婚只送一件單衣作為禮物,婚禮結束后竟然還要他奉還;怕自家李子種流向社會,賣李子時鑽破所有果核;退朝歸來「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成了他人生唯一的樂趣——王戎這副模樣醜惡、俗氣而又愚蠢。
司徒王戎不僅地位顯貴,而且非常富有,他家住宅規模之宏敞,奴婢家丁之眾多,肥土膏田之遼闊,水碓農具之齊全,在京城洛陽無人可比。家中契券賬本多不勝數,常常和夫人燭光下擺開籌碼算賬。
——《世說新語·儉嗇》
「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的模樣,活像一個富有的鄉下財主,誰敢相信他是權傾一時的司徒呢?而他對待親人那種薄情的樣子,更像一個只愛九九藏書錢財不顧親情的守財奴。我們來看看他對自己親生女兒的態度:「王戎女適裴頠,貸錢數萬。女歸,戎色不說。女遽還錢,乃釋然。」(《世說新語·儉嗇》)這則小品的意思是說,王戎那位嫁給了裴頠的女兒,曾向她父親借了幾萬塊錢。女兒回娘家時王戎臉色很難看,女兒趕緊把錢還給了父親,王戎那副苦臉才重現了喜色。王戎對自己女兒的喜怒之情,不是出自血緣親情而要看錢財的多少。他對自己的侄子好像更加刻薄寡恩:「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以王戎這樣的身份和家境,侄兒結婚只送一件單衣作為禮品實在太輕了,侄兒結婚後還要把這件單衣要回去,這就吝嗇得太過分了!對女兒和侄兒尚且如此,對世人就更可想而知了,且看《世說新語·儉嗇》中王戎另一「趣事」:「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恆鑽其核。」王戎家有上好品種的李子,他把家人吃不九_九_藏_書完的李子拿去賣錢,又怕別人得到了那樹種,每次賣李子前都要將果核鑽破才出售。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王戎則小氣到了不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為也!鑽果核費時又費力,結果是損人而不利己,這則小品讓人看了又好笑又好氣。
王戎「俗氣」或許有之——阮籍也曾調侃王戎「俗物已復來敗人意」(《世說新語·排調》),王戎「愚蠢」則未必——他是那個時代公認的智者之一,王戎「薄情」也非事實——「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世說新語·傷逝》)正是他的名言。那麼,他為何做出這種種蠢而且俗的薄情事來呢?孫盛《晉陽秋》記述時人對此的解釋:「戎多殖財賄,常若不足。或謂戎故以此自晦。」這是說王戎不過是以對財富的貪婪,來向人們表明自己毫無政治的野心。東晉大畫家戴逵贊同這種說法,「戴逵論之曰:『王戎晦默于危難之際,獲免憂禍,既明且哲,於是在矣』」。他以垂涎于財貨https://read.99csw.com的方式,向社會表明自己不過是胸無大志的俗人,不會覬覦更高的權位,這樣才能苟全身家性命于「危難之際」。他是在以俗事遮掩其遠慮,以愚行晦跡于亂世。
當時就有人反駁戴逵說:「大臣用心,豈其然乎?」一個大臣怎麼可能只想著身家性命呢?戴逵進一步辯解道:「運有險易,時有昏明,如子之言,則蘧瑗、季札之徒,皆負責矣。自古而觀,豈一王戎哉?」氣運有危險與平易,時世有昏暗與光明,假如所有大臣都必須臨危授命,那蘧伯玉、季札這些邦無道則隱的賢者都應該受到指責,歷史上又豈止一個王戎這樣的人呢?千多年之後余嘉錫也站出來批駁戴逵:「觀諸書及《世說》所言,戎之鄙吝,蓋出於天性。戴逵之言,名士相為護惜,阿私所好,非公論也。」

自居節儉卻慷慨待人,那叫「高尚」;自己奢華卻對人小氣,那是「自私」;對自己摳門也對別人摳門,那就是「有病」——「膏肓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