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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融然遠寄 三

第七章 融然遠寄

毫無疑問,劉伶是希望通過縱酒來「自得於一時」,也即通過縱酒來抓住自己生命「現在」的瞬間,來實現對自己生存的佔有。然而,佔有自己生命的現在並不能消弭死亡恐懼,因為任何「現在」都將「過去」,時間中的「現在」與超時間的「永恆」不可通達,此刻佔有自身的存在並不能保證下刻或永遠可以佔有自身。這樣就形成一種惡性循環:越怕失去自身就越縱酒,而越瘋狂地縱酒又越害怕失去自身。一般說來,魏晉如劉伶輩這樣的狂飲者,對生命的達觀只是表面的,骨子裡無不充滿了對自己生命必然歸宿的絕望。《世說新語·文學》篇劉孝標註引《名士傳》說:「劉伶肆意放蕩,以宇宙為狹。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隨之,雲:『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遊一世。」所謂「土木形骸」就是把自己的生命視為土木一般。這種表面上對自己的生死滿不在乎的曠達,隱藏著內心深處多少無可奈何的悲哀!《世說新語·容止》也說身長六尺的劉伶「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他將自己的「形骸」當作「土木」,這種無端賤視自己生命的行為,看起來好像與前面所說的魏晉士人對生命的依戀和珍視正好相反,其實它們是一根木條的兩端。自我依戀易於走向自我中心,自我中心的危險性就是把自我身外的一切看成次要的或虛幻的,只有自我的存在和需要才是重要的和實在的。而一旦意識到自己也難免一死時,自我中心者就陷於徹底絕望之中,因為自我中心使個體龜縮于自身,不能將自己的生命融入更廣闊的生命洪流,切斷了個體與類的深刻聯繫,除了等待生命的終結以外,自我找不到超越自我並超越死亡的途徑。劉伶的「土木形骸」說明他完全淹沒在對自己生命的無能和失敗感之中,於是,他不可避免地要由對生命的自我依戀,滑向對生命的自我作踐。縱酒也隨之由主觀上對生命的佔有,變為事實上對生命的恣意糟蹋和肆意揮霍。
(孟嘉)好酣飲,逾多不亂;至於任懷得意,融然遠寄,傍若無人。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中散大夫桂陽羅含賦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
這得先從陶淵明對生命的獨特體認談起。他和大多數魏晉士人一樣,對死亡既極其敏感又十分焦慮,但在如何消除死亡恐懼的問題上他又不同於許多魏晉士人,他否定了個體長生不老的可能性,清楚地知道並且坦然地接受人類「自古皆有沒」(《讀山海經十三首》之八)的命運,在《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一詩中還說:「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因而,他不乞靈于東林慧遠高僧「生西的大法」,也不相通道士們吃藥成仙的真傳,同時也不看重生前的美譽和死後的榮名,「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百年歸丘隴,用此空名道」(《雜詩十二首》之四)。聲名、利祿、富貴都是外在於生命的東西,不能指望憑藉它們來實現對生命的超越,生命的目的和價值就存在於生命自身。


開歲倏五十,吾生行歸休……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酬。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不?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
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正因為陶淵明呈現了自己生命存在的真性,所以在他的飲酒詩中見不到劉伶輩飲酒時的煩躁與荒放。《飲酒二十首》之七說:「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詩中的「遠我遺世情」即《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的「融然遠寄」和《飲酒二十首》之五中的「心遠地自偏」,都是形象地表現自己解脫了聲名、利祿、貴賤等等俗念的束縛,一任性命之真盡情流露。從容還巢的歸鳥就是詩人形象的寫|真,他也像歸巢的鳥兒一樣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歸趣,因而全詩洋溢著一種沖和曠遠、清明恬靜的氛圍。與阮籍、劉伶等人醉酒後的迷惘狂放適成鮮明的對比,我們在陶詩中看到的是詩人找到了生命根基后的和諧安寧。詩的最後一句說「聊復得此生」,「復」字含有「再次」或「重新」的意思。「復得此生」正表明詩人「曾失此生」。清王士禎在《古學千金譜》中評此詩說:「酒可忘憂,泛此而遺世情可也,乃並遺世情而遠之。太上忘情,情亦不設,一觴獨進,杯盡而壺自傾,因物付物,不假造作。因思人生所遇,不過喧寂二境:萬象不聞,喧中寂也;歸林鳥鳴,寂中喧也。我從此嘯歌寄傲東軒之下,娛情于喧寂之間,聊得此生已矣。彼役役於物者,皆失此生者耳。不欲酒得乎?」陶淵明早年曾「投耒去學仕」(《飲酒二十首》之十九),致使「誤落塵網」失落了自我,賦「歸去來」后才「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五首》之一)。「遺世之情」詩人原本「自遠」「對酒對菊又加一倍遠矣」。正是「泛此忘憂物」,才使詩人的生命存在更為「任懷自得,融然遠寄」,所以說要坦露生命的真性「不欲酒得乎」?read.99csw.com

為了真正理解陶淵明飲酒詩都關涉生死主題這一現象,我們不妨將他與魏晉其他文人作一比較。和陶淵明一樣,魏晉文人嗜酒主要是由於「時間壓力」造成的,也就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劉伶在魏晉飲君子中最具典型性,因此,先用一點筆墨剖析一下酒是如何使他擺脫死亡恐懼的,也許有助於理解酒與陶淵明生命存在的內在聯繫。
——《游斜川》
——《還舊居》
——《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
與劉伶狂飲爛醉只是片面而抽象地佔有自身恰恰相反,暢飲使陶淵明真正澄明了自己生命存在的本真性,不僅沒有造成存在與存在者的分離,反而使他的形與神更為相親,並且使他的存在「漸近自然」;也與狂飲爛醉阻斷了劉伶輩與類之間的聯繫不同,暢飲使陶淵明將個體的生命融進宇宙生命的節律之中,從而在一種更高的層面上,解脫了個人死亡的恐懼。
既然生命的目的和價值就存在於生命自身,那就必須注重生之過程的完滿,就必須真實而不虛矯地坦露自己的生命,就必須展露自己的性命之真。在陶淵明那裡,性命之「真」就是存在的根基。然而,世人多不能悟透這一人生至理,時時顧及世俗的毀譽和名聲的大小,甚至將美譽盛名當作個體生命的全部價值和目的所在,許多人把人生「在世圖名」視為當然之理。當名聲和地位把他們一層層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時候,他們生命存在的本真性也就完全遮蔽了。陶淵明對這些人深不以為然:「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飲酒二十首》之三)他們為了身外浮名而壓抑自己的生命,而扭曲自己的真性,為浮名所累而喪失了自身。這首詩指出世人「由於不悟大道,故惜情顧名,而不肯任真,不敢縱飲,不知即時行樂。此即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所謂「不悟大道」就是不懂得生命的價值不在於外在的浮名而在於生命自身的道理,不足於己則必求之於外,必定不敢呈露自己生命的真性,而且,在不斷向外追逐浮名的過程中,生命也逐漸喪本離真。為了求得世人十分看重而實則一文不值的美名重望,他們把自己真實的「我」隱藏起來,他們的形象就是他們的假象。他們自己的一生非常像一名人生舞台上的演員,老是在扮演世俗所期望和指定的角色:誠惶誠恐地侍奉君王,滿臉堆笑地討好上司,恭恭敬敬地孝順父母,無微不至地慈愛兒孫,客客氣氣地對待同輩……總之,他們是大家稱道的忠臣、孝子、慈父(母)、正人,就是不是他們自己。更有不少偽君子矯情邀譽,阮籍曾辛辣地嘲笑那些偽君子的醜態:「洪生資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設次序,事物齊紀綱。容飾整顏色,磬折執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厲貞素談,戶內滅芬芳。放口從衷出,復說道義方。委曲周旋儀,姿態愁我腸。」這些人害怕卸下自己的面具,他們的身份就是他們的偽裝。奸賊在清醒時要裝扮成忠臣,忤逆也要裝成孝子,負心郎不得不裝成痴情漢,偷情的盪|婦更會在自己丈夫面前顯露忠貞。陶淵明為此痛心地慨嘆道:「真風告逝,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飲酒二十首》的最後一首也說:「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清方宗誠在《陶詩真詮》中評此詩說:「第二十首『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四句,乃淵明飲酒之旨。『真』對『偽』言,『淳』對『藻』言也,言飲酒欲返真還淳也,故曰『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又曰『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又曰『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皆托飲酒以返真還淳,忘懷名利,以了死生。」在酒中可以擺脫一切名韁利鎖的束縛,恢復生命存在的本真性。當人一旦從社會的關係網中脫身,就可能回到赤子那種純真的生命境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中所謂的酒中「真意」(之五)、「稱心」(之十一)、「深味」(之十四)和「復真」(之二十),無不具有返真還淳的意思。什麼是「真」和「淳」呢?《飲酒二十首》之五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句,《昭明文選》李善注說:「《楚辭》曰:『狐死必首丘,夫人孰能返其真情?』王逸注曰:『真,本心也。』」《莊子·漁父》篇也對「真」有所闡釋:「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故不足。」可見,「真」是「本心」也是「自然」,這三者是同一概念,返真也就是要返回到自己未被俗染的「本心」,返回到自己內在的自然,即展露自己生命的真性。陶淵明在其他地方也多次提到「真」「朴」「素」,如「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勸農》),「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連雨獨飲》),「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移居二首》之一),「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揚」(《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朴」的本意是未經加工的木材,其引申義為人的本性或本真。「素」的本意是未受污染的白色生絲,引申為未被扭曲污染的本心本性,也即未被腐蝕的人的天性。「淳」在《老子》五十八章中有所論述:「其政悶悶,其民淳淳。」王弼注說:「言善治政者無形無名,無事無政可舉,悶悶然,卒至於大治,故曰『其政悶悶』也。其民無所爭競,寬大淳淳,故曰『其民淳淳』也。」返真和還淳指的是同一對象——回歸到個體生命的真性,或者說返回內在的自然。陶淵明在給他的外祖父孟嘉作傳時曾順便討論過「酒有何好」的問題,借孟嘉之口解釋了酒與「真」「淳」「自然」的關係: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

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從以狂飲解脫俗情、名教的束縛而單純地佔有和肯定自己的肉體,到醉后又擺脫了肉體的限制而僅僅擁有自己的幻覺,這二者中自我始終是分裂的:在前者自我成了一種生物的自然存在,在後者自我又成了一種幻想中抽象的存在,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自我對自身的佔有總是片面的。狂飲后的確給醉者帶來某種虛無縹緲的永恆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可是,這種永恆感是通過把現實中的那個自我暫時懸置起來獲得的。無論是狂飲的行為,還是醉酒後的結果,都只能給劉伶式的狂飲者帶來社會—歷史學意義上不折不扣的死亡。醉酒在使劉伶這樣的狂飲者擺脫死亡恐懼的同時,也使他們放棄了社會—歷史學意義上的存在;醉中的劉伶與其說進入了永恆,不如說墮入了無邊的黑暗;他事實上是由於害怕失去自我,而在精神上提前交出了自我。
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余平生物,舉目情凄洏。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
對阮籍、劉伶、阮瞻等人縱酒時佯狂裸|露的行為,我願意從肯定的方面來這樣理解:他們是以裸體放縱來對偽善的名教進行示威,是對上流社會矯情的一種嘲弄。名教用一副倫理的僵殼把人性禁錮起來,把有血有肉的人變成一種非人的倫理的抽象物,裸體便是用真實的臀部朝向禮法之士虛偽蒼白的面孔,它的潛台詞是覺醒了的個體與名教「對著干」。禮法之士扭捏作態地「容飾整顏色」,劉伶等人便偏要「脫衣裸形」。但是,這種行為只是對名教的一種抽象的否定,說明裸|露者還沒有真正找到自我,因為裸|露荒放不僅否定了名教的虛偽,也否定了作為社會存在物的人本身,他們只是用一種矯情來反對另一種矯情,用自己生物的存https://read.99csw•com在否定了自己精神的存在,用其外在的肉體否定了內在的真性。阮籍常常窮途慟哭而返,劉伶那種不可遏止的狂躁騷動,說明他們並沒有找到自己存在的根基,慟哭和狂躁正揭示了他們沒有存在根基的不安。他們在縱酒裸|露中所顯露的只是一種外在的「真」,一種生理的「自然」,他們並沒有「得大道之本」,更沒有澄明存在的「真性」。

在這裏我們看到的是對於虛浮禮節的不沾不滯,對於世俗的冷漠與不屑,不知道什麼叫矯情做作,更不知道什麼叫媚俗阿世,飲、醉、去、留的行為絕不是自己思想和感情的掩飾,而恰好是自己生命真性的坦露與揭示,從內心到外表都晶瑩澄澈,有如山澗透明無礙的清泉,清明、真率而又洒脫,沒有一絲一毫的偽飾或隱匿,這才是精神上赤條條的裸性,這才是人格之真、情感之真和性命之真,這才是個體的本真存在。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


——《形影神》之一
——《酒德頌》
王瑤先生認為,魏晉人狂飲是「為了『快意』,為了享樂,所以酒的作用和聲色犬馬差不多,只是一種享樂和麻醉的工具」。然而縱酒與縱情于聲色犬馬不同,也與大把大把揮霍金錢有別,玩聲色犬馬和花金錢是揮霍對象,揮霍作為身外之物的客體,但縱酒這種揮霍行為則既是揮霍對象,也是揮霍揮霍者自身——揮霍主體。這種揮霍自己生命的結果,就是讓存在剝離存在者自身。通常存在者總是佔有和支配著自己的存在,存在不能與存在者分離,而狂飲最終卻使存在者與自己的存在脫節。醉酒把狂飲者置於這樣的情景中:自我失去了對自身的控制,已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於是主體被酒消解掉了。由於個體不堪忍受生命存在過程中的死亡恐懼,而以醉酒的方式將自己的存在懸置起來,以推諉生命存在中不可讓渡的死亡重負,主體消亡了就不再有死亡焦慮的承擔者,因而也就無所謂死亡焦慮。縱酒這種揮霍生命的行為還造成了精神的自我與肉體的自我的分離。劉伶式的狂飲具有一種悖論的性質:狂飲的初衷是想佔有自己的生命,而醉酒卻失去了對自己生命的控制,只是佔有了自己的幻覺。醉后幻覺中的自我虛幻不實,他搖搖擺擺地撞出了具體的時空限制,離開難免一死的皮囊肉身,時間之流在幻覺中停滯了,空間的範疇也對他毫無意義,他似乎跌跌碰碰地走進了永恆,死亡和腐朽都奈何他不得:
——《雜詩十二首》之一

先生於是方捧甖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麴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慾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
酒之所以悲劇性地成為沒有根基的人生的根基,成為沒有目的的人生的目的,使無謂的人生變得「有謂」,落腳點就在於它能讓個體在精神上超越死亡,使有限的個體得以體驗剎那的永恆。說「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固然失之誇張,但陶淵明的大多數飲酒詩關涉到生命和死亡卻是事實:
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這與其說是寫外祖父,毋寧說是淵明夫子自道,是寫他自己對酒獨到而深刻的體驗,在酒中「漸近自然」或「返真還淳」,就是他在前詩中所說的「酒中深味」,其本質就是敞露自己生命的真性。
——《歸園田居五首》之五read.99csw•com
儘管陶淵明暢飲也求的是「漸近自然」和獲得「真意」,但他從來沒有像劉伶輩那樣剝光衣服赤身裸體,只把「真」和「自然」限制在外在層面上。他飲酒酣暢但從不放誕佯狂,「逾多不亂,任懷自得,融然遠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便是他酒中的佳境。沈約在《宋書·隱逸傳》中說:「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後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時人謂之實錄」,現在大家更把它視「為淵明自傳之文」,在這篇簡短的妙文中「述性嗜酒一節最長」,詩人的自述與上面史書所記暗合:
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魏晉飲君子,雖然也是期于以酒求真求自然,但他們的真和自然與陶淵明的真與自然殊旨異趣。《世說新語·任誕》篇載:「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該篇還說:「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同書《德行》篇又載:「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劉孝標註引王隱《晉書》說:「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其後貴遊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劉伶、阮籍、阮瞻等人縱酒時袒露裸體,並不能說這就是他們生命存在本真性的呈現,只能表明他們對「真」和「自然」的理解、體驗還停留在非常淺表的層次。因為人既是自然的存在物更是社會的存在物,既有其外部的存在也有其內部的存在。如果說衣著是一個人的外在面具,包裹著一個人生理的裸體,把一個人外在的生理形態遮蓋起來的話,那麼一個人內在的面具就是語言、意識和表情,它們往往把一個人內在自我的真實形象給遮蔽起來。一個人的裸性本質上不是指不|穿衣服,一|絲|不|掛的裸體充其量只能表明返回到了肉體的「真」,但未必就返回到了內在的「自然」,未必就返回到生命性體上的「真」,因為脫掉了衣服的假面具,並不代表他已脫掉了意識的假面具,裸|露出精光的肉體不一定就坦露出本真的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