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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融然遠寄 二

第七章 融然遠寄

人世的任何東西都是相對的,然而,人道既不可依恃,天道又何曾靠得住?死亡帶走了人生的一切也動搖了人生的一切,《飲酒二十首》之一說:「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同詩之二又接著說:「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前首引故東陵侯邵平後來潦倒種瓜,以慨嘆人道無定;后首又引伯夷、叔齊餓死首陽山事,以慨嘆天道無定。陶淵明說「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他在天道和人道都「無定在」中「會」到了什麼呢?「俯人仰天,總不如酒杯可以自主耳」,這一「符天下之理,惟達人能解會」,連「竹林七賢」輩也「尚未到解悟地位,而況其他」。世俗中人哪能有此索解大悟,儘管「道喪向千載」,社會上還是「人人惜其情」,他們為了博得人世的虛名「有酒不肯飲」(《飲酒二十首》之三)。這些人似乎根本沒有「會」到:素有仁人之稱的顏回「屢空不獲年」,素有高風亮節的榮啟期也「長飢至於老」,他們生前「一生亦枯槁」,「雖留身後名」又有什麼用?短促的生命「死去何所知」,人生一世「稱心固為好」(《飲酒二十首》之十一)。面對人道的翻覆,天道的不公,世人的愚庸,詩人異常沉痛地嘆道:「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飲酒二十首》之十九)明黃文煥在《陶詩析義》卷三中評此詩說:「世事無一事可恃者,所恃獨歸之酒。」還是「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吧!天道與人道既然都不能成為個體存在的根基,酒就是人生的唯一依託了,它是人生反抗死亡的形而上學,是沒有根基的人生的最後根基。read.99csw.com
人生的目的是什麼?去追求仁義節操嗎?顏回、伯夷已有前車之鑒;去追求功名事業嗎?在「雷同毀異,物惡其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雲妄」的當世,成就功名談何容易,「何曠世之無才,罕無路之不澀」,甚至才華也會招災惹禍:「悼賈傅之秀朗,紆遠轡于促界;悲董相之淵致,屢乘危而幸濟。」(《感士不遇賦》)有幸獵取了功名即使不遭人禍,人生的下場也同樣凄涼:「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一旦百歲后,相與還北邙。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頹基無遺主,遊魂在何方?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擬古九首》之四)價值信念的動搖加劇了個體的死亡恐懼,死亡回過頭來嘲笑了人們的價值信念:仁義、道德、操守、功業、榮華,統統在死亡中化為過眼雲煙,死亡抽空了人生存在的形而上根據。
靡靡秋已夕,凄凄風露交,
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

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
這首詩前八句寫秋天蟬去雁來,蔓草在凄露里枯萎,樹葉在秋風中凋零。草木的搖落變衰引起陶淵明人生遲暮之嘆。后八句從上八句生出,由外在景物的鋪陳過渡到內在情緒的抒寫,由「萬化相尋異」的節序變換過渡到「人生豈不勞」的沉重喟嘆,「言此秋之時,乃萬化相尋所至,非無因而來也。如春必尋夏,夏必尋秋者,化之所為。天地尚如此,何況人乎!則人事之喜、怒、哀、樂、富、貴、貧、賤,亦日相尋於一世之中,豈不勞哉!勞而至死,自古皆然,不足異也,而念之在懷,中心亦不能不焦也。何以稍能稱我之情,惟有且以濁酒自陶而已」。個體找不到形而上根基以獲得死亡慰藉,又不能通過個人才智建立功名,把自身價值實現在現實世界以求永恆,人生似乎只有與瑣細、平庸、潦倒、饑寒作伴,只有在死亡恐懼中偷生,價值世界的瓦解在使人意識到生命有限性的同時,又使人領略到人生的無謂。「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唯一可撫慰人生且稱我之情的只有酒,酒引開了我們對個體死亡和人生慘象的視線,它事實上成了無謂人生的「有謂」。read.99csw.com
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儒家的價值大廈倒塌后,玄學並沒有在這片廢墟上重建起使人信賴的具有權威性的價值規範,因而它也不能賦予個體存在以目的和根據。人們的靈魂失去了憑依,大家突然感到彷徨無措,阮籍毫無目的地驅車亂馳,常常途窮慟哭而返;劉伶成天爛醉如泥,時時刻刻狂躁不安;諸阮與豬玀一起縱酒,都是生命失去存在根基后惶恐焦慮的表現。陶淵明也深覺人生「未知止泊處」(《雜詩十二首》之六),沒有根基的生命飄浮不定,不知何處是停泊的地方,行為因而也沒有價值標準:「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苟相形,https://read.99csw.com雷同共譽毀。」(《飲酒二十首》之六)他比當時任何人都更痛切地感受到了人生存在的無根基性:「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雜詩十二首》之一)人生既像陌上逐風飄轉的灰塵,又像沒有找到歸宿的失群孤鳥:「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飲酒二十首》之四),「翼翼歸鳥,相林徘徊;豈思天路,欣及舊棲」(《歸鳥》)。詩中「徘徊無定止」的失群鳥就是歸田以前詩人的影子。
魏晉時期,價值世界與血腥的現實世界完全脫臼。孔子曾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個體生命雖終有一死,但作為個體存在本質的「仁」「道」卻不受死亡的威脅。生命存在的目的既然就是「聞道」和「成仁」,那麼個體生命自身並沒有絕對價值,只要能實現「成仁」和「聞道」,一己的生命又有什麼不可拋舍的呢?因而,「仁」與「道」作為個體存在的終極目的和根據,長期以來為人們提供了甜蜜的死亡慰藉。可是,現實往往把儒家的「仁」「道」嘲諷得一錢不值,到了魏晉,一直被視為個體生命終極目的和根據的「仁」「道」受到了人們深刻的懷疑。顏回聞道不可謂不勤,伯夷的節操不可謂不高,可他們的下場又如何呢?不妨聽聽陶淵明迷惘的傾訴:「承前王之清誨,曰天道之無親;澄得一以作鑒,恆輔善而佑仁。夷投老以長飢,回早夭而又貧;傷請車以備槨,悲茹薇而隕身。雖好學與行義,何死生之苦辛!疑報德之若茲,懼斯言之虛陳。」(《感士不遇賦》)「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飲酒二十首》之二)得道大賢的命運尚且如此悲慘,匹夫弱婦的下場就更可想而知了:「坦至公而無猜,卒蒙恥以受謗。雖懷瓊而握蘭,徒芳潔而誰亮。」(《感士不遇賦》)抱仁施義者「早夭而又貧」,至公無猜者「蒙恥以受謗」,懷瓊握蘭者在人世備受冷落,而那些不仁不義的奸佞之徒,那些借仁義以行不義的偽君子反而平步青雲,個個在官場上春風得意。因此,陶淵明在《形影神·神釋》中斷然否定了立善成仁的人生選擇:「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仁義道德再也不能成為個體存在的根基,它受盡了冷酷現實的奚落,在死亡面前它更是蒼白無力:「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形影神·神釋》)這就是應劭在《風俗通義·正失》中所說的:「五帝聖焉死,三王仁焉死,五伯智焉死。」成聖成仁的「三皇大聖人」到頭來不是照樣一抔黃土?read.99csw•com
陶淵明和當時大多數敏感細膩而又正直不阿的文人一樣,不僅深切地感受到了個體存在的無根基性,也深切體驗到了人生的無意義性。一旦現實否定了聞道和成仁的道德完善,死亡嘲笑了獵取功名的壯志宏圖,人生的道路就只剩下兩條:要麼屈身向督郵之類的上層折腰,昧著良心踩著別人肩膀,在他人的屈辱呻|吟中向上爬,一面曲意逢迎上司,一面又殘酷地鞭撻黎庶,用人民的血汗墊高自己的位置;要麼就從腐朽的官場抽身而逃,維護自己良心的正直和靈魂的純潔,和下層人民一起過一種淳樸的精神生活,而這樣做的代價就是與窮困為伴,免不了家無隔夜糧而向人乞討,嘗盡「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扣門拙言辭」(《乞食》)的羞窘與心酸,免不了「夏日抱長飢,寒夜無被眠」的饑寒,受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的煎熬(《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九九藏書人的一生多短暫,而在這如白駒過隙似的一生中,能常常開口而笑者又有幾人?世上能夠齜牙咧嘴的人,他們多半只有人的軀殼而無人的靈魂,他們所享有的只是爾虞我詐的樂趣,或者在非精神性的感官生活中尋求開心;而那些能主宰自己內在生活,維護自己靈魂高潔的人,既要忍受物質的匱乏,又要經受心靈的折磨。或者出賣靈魂以求榮,或者保持純潔而挨餓,人生除此還能幹什麼呢?陶淵明在《飲酒二十首》之三中說:「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死亡規定了每一個體的生存壽限,人之「所以貴我身」,不正是由於他只有「一生」嗎?生命的一次性和短暫性,才使人們對自己「倏如流電驚」的人生倍加珍惜。然而,令人可悲的是,在「鼎鼎百年內」又能幹什麼呢?按理說應該賦予生命以崇高的目的,才能使這寶貴的人生熠熠生輝,但人們又不可能強加給生命任何外在的目的——不管這個目的是高尚的還是卑劣的;人們在這紛繁擾攘的百年之內也不可能有什麼作為——不管個人的能力大還是小,沒有任何功業能使自己永恆。生命是如此易於凋零:「市朝凄舊人,驟驥感悲泉。明旦非今日,歲暮余何言。素顏斂光潤,白髮一已繁。闊哉秦穆談,旅力豈未愆。」生活又是那樣難得舒暢:「民生鮮長在,矧伊愁苦纏。」在這愁苦相纏的人生中唯一能給人帶來一絲快意的東西就是酒,可詩人又由於「家貧不能常得」(《五柳先生傳》):「屢闕清酤至,無以樂當年。」(《歲暮和張常侍》)陶淵明在《己酉歲九月九日》一詩中把人生的無謂抒寫得精警動人:
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
萬化相尋異,人生豈不勞。
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
哀蟬無留響,叢雁鳴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