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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靜穆:超越生與死的結晶 二

第八章 靜穆:超越生與死的結晶

阮公見錢入,即日棄其官。
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
也許是擔心與魯迅先生的觀點相左,也許是有礙於其他顧慮,也許是對陶詩缺乏深至的感受,近幾十年來大家不願或不敢或竟不能談論陶詩的靜穆了,不少有關陶淵明的研究論文和論著還矢口否認靜穆的存在。其實,魯迅先生並沒有否認陶的「靜穆」,只是不贊成將它絕對化,將陶淵明豐富的精神生活及其文字表現片面化簡單化,相反,從陶淵明豐富多彩的創作風格中,魯迅敏銳地把捉到了其靜穆平和的主導風格:「到東晉,風氣變了。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他的態度是隨便飲酒、乞食,高興的時候就談論和做文章,無尤無怨。所以現在有人稱他為『田園詩人』,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他的態度是不容易學的,他非常之窮,而心裏很平靜。家常無米,就去向人家門口求乞。他窮到有客來見,連鞋也沒有,那客人從家丁處取鞋給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雖然如此,他卻毫不為意,還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稱陶潛「代表平和的文章」與說「淵明具有古典藝術的和諧靜穆」不是語異而意同嗎?當然,不管兩位先生的觀點如何深刻,只知一味重複先生們的宏論究竟不是有出息的表現,只用先生的名言來代替自己對陶詩的體驗和發現,對魯、朱二先生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不肖的呢?靜穆是陶詩中的一種客觀存在,否認它並不等於取消了它,與其把筆墨浪費在有沒有靜穆的無謂爭論上,不如直面陶淵明詩歌本文,去捕捉他詩風靜穆的特質及其成因。
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
人事固以拙,聊得長相從。
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
翳然絕交遊,賦詩頗能工;
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


同時,我們也很容易誤將靜穆當成詩人生存的麻木。他對人事與自然平靜沖和的情感反應,處變不驚的節制和穩健態度,很可能被說成是以感覺和體驗的遲鈍為代價的。其實,分辨靜穆與麻木並不是件難事:麻木是對於對象的無情無緒,是一種「司空見慣渾閑事」式的漠然;靜穆則是詩人在對於萬事萬物具有高度細膩敏感的基礎上,所表現出來的一種自覺的超然態度和恬靜的生命境界。陶淵明無疑屬於后一種。他對生活保持著少有的童心和熱情,對人生和自然都充滿了精細而深刻的感受。如他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二),「鳥哢歡新節,泠風送余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一),「哀蟬無留響,叢雁鳴雲霄」(《己酉歲九月九日》),「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九日閑居》),「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時運》),「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游斜川》),「露凝無游氛,天高肅景澈」(《和郭主簿二首》之二),這些刻劃細微入妙的詩句,不是一個麻木的人所能感受和寫得出的,與其說他們來於詩人的「靜察物理」,還不如說是來於詩人對事物的新奇體驗。他對人生的感悟就更精妙了,如「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飲酒二十首》之八),「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飲酒二十首》之七),「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由此不難看出詩人對人生的執著與敏感。九*九*藏*書
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
介焉安其業,所樂非窮通。
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

從來將千載,未復見斯儔。
仲蔚愛窮居,繞宅生蒿蓬,
一旦壽命盡,弊服仍不周。
在我國古代屈指可數的幾個偉大詩人中,最能把陶淵明與其他詩人分開的就是他的靜穆。正如屈原的幽深、李白的豪放和杜甫的沉鬱一樣,靜穆是陶淵明詩歌最鮮明突出的特徵。
至德冠邦閭,清節映西關。
在追蹤他詩歌靜穆的成因時,我們很容易誤入歧途,把陶詩的靜穆看成是詩人生命之樹枯萎凋零的象徵。幸好詩人的《閑情賦》會糾正這種認識上的偏差。陶淵明看到「傾城之艷色」后,那「待鳳鳥以致辭,恐他人之我先」的迫切激動,那「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的魂不守舍,那「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的浪漫幻想,足以證明詩人生命之火的灼|熱與旺盛。《讀山海經十三首》中的有些詩章也會使我們放棄上述錯誤的觀點。「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種「金剛怒目」式的面孔,顯示了詩人的虎虎生氣;「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同樣也表現了詩人生命的衝力。從青年到老年陶淵明總是那麼生氣勃勃。因此,朱熹說「韋蘇州……其詩無一字做作,直是自在……陶卻是有力,但語健而意閑」,清施山也說陶淵明「豈庸才弱質厭厭無血氣之夫」https://read.99csw.com
最早以「靜穆」許陶的是朱光潛先生。1935年他在《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一文中說:「這裏所謂『靜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形藝術——常使我們覺得這種『靜穆』的風味。『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以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此論一出,馬上遭到魯迅先生的批評:「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並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現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稱「陶潛渾身是『靜穆』」似稍嫌絕對化和簡單化了一點,陶淵明不至於整天只拿一副恬靜的面孔迎人,「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十年以後,朱先生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淵明則如秋潭月影,澈底澄瑩,具有古典藝術的和諧靜穆。」不過這次他對自己觀點的闡述比先前要全面妥洽得多,首先他肯定陶淵明身上「俠氣則有之」,陶淵明心中還長期「盤旋」著「遲暮之感與生死之慮」。在這一前提下他再探討陶如何臻於「靜穆」的境界:「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衝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於達到調和靜穆。」顯然,學貫中西的朱光潛先生許陶以「靜穆」是受到德國溫克爾曼評古希臘藝術的啟發和影響,溫氏在《關於在繪畫和雕刻中摹仿希臘作品的一些意見》中說:「希臘傑作有一種普遍和主要的特點,這便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正如海水表面波濤洶湧,但深處總是靜止一樣,希臘藝術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劇烈情感中都表現出一種偉大和平衡的心靈。」但朱先生論陶並非對溫克爾曼評古希臘雕塑的簡單套用,而是來於他自己對陶詩的精微體驗,溫氏僅為他提供了「靜穆」這一概念,提供了一種藝術的參照。早在宋代就有「陶淵明高簡閑靖,為晉宋第一輩人」之說,清代潘德輿也認為「陶公詩」的主要特點是「天機和暢,靜氣流溢」九-九-藏-書

這三首詩中對黔婁、袁安、張仲蔚的描寫不就是詩人的夫子自道嗎?「貧富常交戰」正說明在致富還是受窮的問題上他內心充滿了激烈的鬥爭。貧窮可以說是詩人的一種自我選擇,以他的家庭背景、社會關係和自身的才幹,決不至於會落到沿門乞討的地步;要是他不扔掉彭澤令這頂烏紗帽,也可無憂無慮地「安食公田數頃」。他最後「解印綬棄官去」,在人格節操與榮華富貴之間,他主動選擇前者的過程不會那麼輕鬆容易,「貧富常交戰」的「常」字便透露了他心靈較量的激烈與漫長。富貴的慾望和誘惑可能時時襲擊詩人,因而才會有「貧富常交戰」的心態,但最終他戰勝了這種慾望的衝動和利祿的引誘。偉大的詩人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偉大就表現在崇高最後鎮住了卑劣——「道勝無戚顏」,並且終於達到「所樂非窮通」的人生境界。
此士胡獨然,實由罕所同。
舉世無知者,止有一劉龔。
在陶淵明的心靈中,不僅存在著「貧富常交戰」的精神現象,而且還有更為尖銳激烈的生與死的困擾。遲暮之嘆與生死之嗟是陶詩抒寫得最多最動人的主題。他對光陰倏忽和人生短暫的體驗非常敏感。重陽節有感於世人「愛重九之名」,他在《九日閑居》並read•99csw.com序中說:「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並由「露凄暄風急,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的季節變換,發出了「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的嘆息。從「流目視西園,曄曄榮紫葵;於今甚可愛,奈何當復衰」(《和胡西曹示顧賊曹》),「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殫」(《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這些感情濃烈的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到陶淵明對生命的執著與珍惜;從「嚴霜結野草,枯悴未遽央。日月還復周,我去不再陽。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雜詩十二首》之三),「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余平生物,舉目情凄洏。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誠願游崑華,邈然茲道絕……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這一連串的喟嘆沉吟中(《形影神》),我們也同樣可以看到詩人對死亡的焦慮不安。他不是幻想靈魂進入西方凈土以獲得永恆(釋),也不是希圖通過服藥養生以求得肉體長生(道),並以此來驅除、消釋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以返回自然的方式超脫生死,將一己的生命融入宇宙大化之中,與萬物共枯榮,隨大化而永在(參見本書《論陶淵明的生命意識》《再論陶淵明的生命意識》兩章)。這種生命取向與詩人開朗達觀而又沉潛淵默的天性有關,但本質上是來於他對生命的深度體驗。他體認到人的生死是萬化相尋的一個過程,就像花開花落冬去春來一樣自然,「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形影神》)。既然生死是一個自然過程,我們就應該回歸到自然中去,「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形影神》)。而要回歸自然就必須「心遠」世俗,將自己提升到與天地同流的高度,這樣才能做到「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形影神》)。「不喜亦不懼」不是對生死的冷漠麻木,而是超越生死後的那種「靜穆」的心境。死亡最容易擾亂人心境的平靜,使人惶恐不寧,乃至怨憤哀號,或絕望沮喪。由於他對生命的深度體驗,由於他那委運自然的人生態度,他才能以「不喜亦不懼」的恬靜來面對死神。他的心靈世界像昭昭天宇,任雲去鳥來過留無跡;又像那浩瀚大海,任它海面波連浪接,而海底永遠淵靜深沉。任何人生的變故、得失都不能攪擾他心靈的平靜,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在他心靈深處掀起巨浪狂瀾。
那麼,陶淵明靜穆的詩風到底是怎樣形成的呢?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中提供了一種社會學的解釋:「漢魏晉相沿,時代不遠,變遷極多,既經見慣,就沒有大感觸,陶潛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當然的。」還有前文引到的「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先生的見解極為卓絕,不過,這僅僅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只是從社會學的角度還不足以解釋陶詩靜穆的成因。與陶淵明並世且並稱的謝靈運,與陶淵明交情不淺的顏延之,照說也像陶淵明一樣看慣了亂和篡,但他們的詩文並不像陶淵明那樣「平和」。由於魯迅先生的文章不是專論陶詩風格的,自然不便更多地涉及陶詩靜穆的成因。陶淵明自己也對他的詩風間接地提供了一種純個人的解釋:他多次表白自己的個性偏於內向恬靜,如「我愛其靜」(《停雲》),「閑靜少言」(《五柳先生傳》),「抱朴守靜」(《感士不遇賦》),「少學琴書,偶愛閑靜」(《與子儼等疏》)。他還很喜歡品味一個人獨處的恬靜之樂,如「陶然自樂」(《時運》),「怡然自樂」(《桃花源記》),「逍遙自閑止」(《止酒》),「閑飲自歡然」(《答龐參軍》),「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之一),「濁酒且自陶」(《己酉歲九月九日》),「杯盡壺自傾」(《飲酒二十首》之七),「被褐欣自得」(《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等詩句,表現了他厭囂喜靜的性格特點。就是稱讚別人他也更多地提到溫和平靜的一面,如讚美外祖父孟嘉的為人「沖默」「色和」「溫雅平曠」(《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說自己的妹妹天性「靖恭鮮言」「能正能和」(《祭程氏妹文》),說自己的從弟為人「其色能溫」(《祭從弟敬遠文》)。不過,詩人的自白只能作為一種參考,不能放心地拿來作為立論的依據,因為詩人們說話常常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陶淵明在《與子儼等疏》中說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在《雜詩十二首》之五說:「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在《詠荊軻》中也說:「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髮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這種雄豪悲壯大似江湖俠客。可見,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陶淵明並不是「渾身靜穆」的,他既有「磊落性情溫」的一面,也有「酷似卧龍豪」的一面。即使再「沖默」「閑靜」的人也不可能在乞食時,還能與饋食的主人「談諧終日夕」,對自己的遭遇沒有半句埋怨和牢騷,更何況「世界上本沒有一個人能夠有持久的寧靜」,因此,陶淵明的靜穆只能解釋為:銷壯心於閑心之中,斂豪情于溫情之內。九九藏書
通過他的精神生活我們將不難發現,陶淵明詩風的靜穆是詩人經過長期的靈魂搏鬥后贏得的,《詠貧士七首》之四、五、六為我們展露了詩人內心矛盾與鬥爭的一個側面:
袁安困積雪,邈然不可干;
芻藁有常溫,采莒足朝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