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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由倫理到存在 三

第十一章 由倫理到存在

接受者由對陶淵明其人的道德讚歎、政治曲解進而對其存在方式的把握,這種理解的不斷變化與深化,顯示了我們民族精神生活的歷史變化與對自我認識的日益深化,同時也表明陶淵明自身精神生活和生命境界的深廣與博大,給歷代的接受者留下了巨大的闡釋空間,而且昭示了未來對陶淵明理解與闡釋不可窮盡的可能性。
陶淵明在《連雨獨飲》中說:「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任真」就是委任自然,因而「任真則亦同於天」,「獨抱任真自然之心」則「久與天忘」。「任真」使個體泯滅了物我界限,與萬物一體,與天地同流。元王彝在《跋陶淵明臨流賦詩圖》中說:「陶淵明臨流則賦詩,見山則忘言,殆不可謂見山不賦詩,臨流不忘言,又不可謂見山必忘言,臨流必賦詩。蓋胸中似與天地同流,其見山臨流,皆其偶然,賦詩忘言,亦其適然。」陶淵明《形影神·神釋》中「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就是他同流天地的生動表現。他與大塊同枯榮,隨中和而任放,「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宋以前的論陶者多從「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倫理角度來看陶對生死的沖淡態度,宋以後的論者才認識到「縱浪大化」是一種超然博大的生命境界。鍾秀在《陶靖節紀事詩品》卷一《灑落》中說:「陶靖節胸中闊達,有與天地同流氣象。觀其生前之順受,臨終之高態,覺矯揉造作,導引氣流,托仙釋之名,干造物之化,以自賊其神者,固為多事,即凡吾人之拘拘目前,擺落不開,使天地之寬,乃如一室之小,境不必盡逆,事不必皆拂,而一入愁城,終難自克者,讀《形影神》《輓歌》六詩,可以爽然釋矣。」《形影神》和《輓歌詩》六詩正是表現詩人面臨死亡深淵時曠達灑落的生命境界。
陶淵明的任真來自他對得失、窮達、貴賤、貧富乃至生死的超脫,這使他的人生無入而不自得,在任何困頓貧乏的境遇中都能保持心境的怡然和樂。宋蔡啟曾將陶淵明、柳宗元、白居易三人作過一次比較:「子厚之貶,其憂悲憔悴之嘆,發於詩者,特為酸楚。閔己傷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憤死,未為達理也。樂天既退閑,放浪物外,若真能脫屣軒冕者,然榮辱得失之際,銖銖較量,而自矜其達,每詩未嘗不著此意,是豈真能忘之者哉!亦力勝之耳。惟淵明則不然。觀《貧士》《責子》與其他所作,當憂則憂,遇喜則喜,忽然憂樂兩忘,則隨所遇而皆適,未嘗有擇于其間,所謂超世遺物者,要當如是而後可也。」沒有對人際利害的超越就不可能有「隨所遇而皆適」的超然,柳宗元遭貶后其所以「憂悲憔悴」,就是因為他還有功名成敗之累;白居易其所以于榮辱得失「銖銖較量」,也是因為他沒有真正超脫世俗的榮辱得失;陶淵明則「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於富貴」「不慕榮利」「忘懷得失」(《五柳先生傳》),對人世的功名利祿顯達富貴全無一點沾著,所以他能夠情順萬物而無情,于得失榮辱之際「忽然憂樂兩忘」。歸有光在《悠然亭記》中說:「靖節之詩,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為,而悠然之意,每見於言外,不獨一時之所適,而中無留滯,見天壤間物,何往而不自得。」由於他解脫了一切外在和內在的束縛,其人生才呈現出無所欠缺的圓滿自足。南宋陳模和清人鍾秀等人將陶的這種人生境界稱為「灑落」九_九_藏_書
清人鍾秀《陶靖節紀事詩品》一書雖旨在把陶淵明推入聖域,也未能分辨倫理與存在的區別,但對陶淵明的存在境界作了深刻的闡釋。他在該書序言中讚美陶「心存憂國,志切匡扶」,並在卷一《灑落》中把陶說成藹然儒者:「陶徵士詣趣高曠,而胸有主宰,平生志在吾道,念切先師,其性定已久。故有時慨想羲皇,而非狃於羲皇;寄託仙釋,而非惑于仙釋。」當然,該書的價值所在並非是論定「陶公乃儒者」,而是相當深刻地闡述了陶淵明的存在境界。他品陶首標「灑落」,稱「放浪形骸之外,謹守規矩之中,古今來元亮一人而已」。全書就陶「灑落」的生命境界發表了許多精彩的議論。他說陶淵明不同於「知有身而不知有世」的「僻隱」之流,也不同於「知有我而不知有物」的「孤隱」之流,陶淵明「則全一身之樂,未嘗忘一世之憂」「于天命民彝之大,世道人心之變,未嘗漠然於懷」,同時他又並不因此而沉鬱悲涼,由於他為人「胸次闊大,世間事能容得許多,而無交戰之累,故憂國樂天,并行不悖」。僻隱孤隱之流由於只知「有身」或「有我」而不知「有世」和「有物」,其胸襟狹窄而又淺薄,其心靈自私而又陰暗,以矯厲清高來邀世俗盛譽。陶淵明則既掛懷於人間冷暖又超脫一己名利,所以他一方面能「全一身之樂」,同時又「未嘗忘一世之憂」。鍾秀在同卷中又進一步指出:「隱逸者流,多以絕物為高,如巢父、許由諸人,心如槁木,毫無生機,吾何取焉。又如老子知我者希,則亦視己太重,視人太輕,以為天壤間竟無一人能與己匹,是誠何心。今觀靖節以上諸詩,情致纏綿,詞語委婉,不儕俗,亦不絕俗,不徇人,亦不褻人,古人柳下惠而外,能介而和者,其先生乎。」「以絕物為高」正表明還沒有打破物我之隔,因而不能與萬物一體,對於萬物缺乏痛癢相關的情懷,這種隱逸之流沒有將一己的生命匯入宇宙的洪流,難怪他們的生命存在毫無生機;「視己太重,視人太輕」則暴露出他們還沒有消除人己之隔,時時還心存「小我」之私,處處以個人的名利為中心,這樣就不可能有一體同仁的博大胸懷,也不可能有「死生無變乎己,況利益之端乎」的那種生命境界。與之相反,陶淵明可謂「渾然與物同體」,完全沒有人己物我之分。鍾秀在該書卷四《恬雅》中說:「後人雲晉人一味狂放,陶公有憂勤處,有安分處,有自任處。秀謂陶公所以異於晉人者,全在有人我一體之量;其不流於楚狂處,全在有及時自勉之心,故以上諸詩,全是民胞物與之胸懷,無一毫薄待斯人之意,恍然見太古,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景象無他,其能合萬物之樂以為一己之樂者,在於能通萬物之情以為一己之情也。若後世所稱,不過如宋景濂所云,竹溪逸民,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復與塵事接;所居近大溪,篁竹翛翛然,當明月高照,水光瀲灧,共月爭清輝,輒腰短簫,乘小舫,蕩漾空明中,簫聲挾秋氣為豪,直入無際,宛轉若龍吟深泓,絕可聽。此得隱之皮貌,未得隱之精神,得隱之地位,未得隱之情性。似此一味作快樂,不知有世,不知有物,天地間亦何賴有此人乎?」守護被世俗泯滅了的生命真性,承諾被世俗顛倒了的社會價值,這才是鍾秀所謂「隱之精神」,而「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復與塵事接」這副裝出來的清態不過是「隱之皮貌」。只知「有我」而「不知有世」,只知「一味作樂」而對萬物了不關心,這不是超脫高潔而是淺薄自私。陶淵明回歸自然躬耕南野,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他把所有的人視為與自己同出一源的兄弟,在《雜詩十二首》之一中說「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把萬物視為與自己同出一源的親朋,《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說「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因而對他人對他物全無薄待之意,以萬物之樂為一己之樂,通萬物之情為一己之情,主客消溶,物我一體。他的胸襟像包容萬物的天地那樣博大,又像化育萬物的天地那樣無私。這種境界是一種至高的生命境界,即後來的馮友蘭所說的「天地境界」九_九_藏_書
宋許顗在《彥周詩話》中說:「陶彭澤詩,顏、謝、潘、陸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賦之於詩,無一點愧詞,所以能爾。」許氏敏銳地看到陶淵明的日常生活本身便充滿了詩性,「平昔所行之事」便是他個人日常所寫之詩的內容,「結廬人境」也就是詩意地棲居,存在與意義實現了高度的同一。明許學夷在《詩源辯體》卷六中進一步將陶淵明與謝靈運作了比較:「晉、宋間,謝靈運輩縱情丘壑,動逾旬朔,人相尚以為高,乃其心則未嘗無累者。惟陶靖節超然物表,遇境成趣,不必泉石是娛、煙霞是托耳。其詩如『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蕤賓五月中,清風起南颸,不駛亦不遲,飄風吹我衣』『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等句,皆遇境成趣,趣境兩忘,豈嘗有所擇哉!」存在與意義在謝靈運身上完全分裂,他的生命與生活本身缺乏詩性,因而他不得不「動逾旬朔」在人跡罕至的自然中披榛辟莽去尋覓詩意。陶淵明不把生命的價值繫於外在於生命的功利目的,寫詩是為了「自娛」,讀書是為了適意,既無意追逐利祿功名,更不在乎世人的捧場叫好,詩性就在於日常生活之中,既不必尋覓,也無須外求。九九藏書
竟陵派鍾惺、譚元春的詩歌創作雖然往往流於「酸寒貧薄」,但他們的詩歌評論卻「識趣幽微」勝解迭出。他們二人對陶淵明的生命境界也頗多卓見。有些論陶者總是一味稱道陶淵明的高風逸調,把他描述成不食人間煙火的孤僻隱士,而鍾惺則精闢地指出:「人知陶公高逸,讀《榮木》《勸農》《命子》諸四言,竟是一小心翼翼,溫慎憂勤之人。東晉放達,少此一段原委,公實補之。」鍾惺認為陶的灑落高逸出於他的溫慎憂勤,而且他還進一步指出,陶淵明的「憂勤」本身就是「高逸」:「即從作息勤厲中,寫景觀物,討出一段快樂。高人性情,細民職業,不作二義看,惟真曠遠人知之。」「作息勤厲」的田園耕作對陶淵明來說是對功名利祿的鄙棄,因而「細民職業」與「高人性情」二者同一。譚元春在評《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獲》說:「無一字不怡然自得,生涯性情,矯作不來。」該詩寫「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的辛勤勞作,譚氏卻說全詩「無一字不怡然自得」,可見他認為陶淵明的「戮力稼穡」本身便「怡然自得」。鍾惺對此闡述得更詳盡:「陶公山水朋友詩文之樂,即從田園耕作中一段憂勤討出,不別作一副曠達之語,所以為真曠達也。」陶淵明的曠達https://read.99csw.com並不是「別作一副曠達之語」,不是在人倫日用之外故作清態,他的灑落曠達就在「田園耕作」之中,不必在田園耕作日用人倫之外去尋求,也不必在田園耕作日用人倫之外才存在。
蘇軾這一視野對後來的陶淵明接受者影響深遠,許多人開始以蘇的「眼孔」來看淵明:「靖節先生,江左偉人,世高其節。先儒謂其最善任真,方其為貧也,則求為縣令;仕不得志也,則掛冠而歸,此所以為淵明。」這裏已不把陶淵明的出仕和掛冠附會成政治上的「不仕異代之節」,而是從中發現了詩人「任真」這一存在方式。宋王十朋《觀淵明畫像》一詩也說:「瀟洒風姿太絕塵,寓形宇內任天真。弦歌只用八十日,便作田園歸去人。」辭官彭澤不是由於忠晉而是在於「任真」,可見蘇軾一人的卓見逐漸成了許多人的共識。南宋詞人劉克莊同樣認為陶詩中或書甲子或書年號,並不是什麼政治上的曲筆隱衷,倒是詩人任真信意的生動表現:「平生酷愛淵明,偶然一出歸來早。題詩信意,也書甲子,也書年號。陶侃孫兒,孟嘉甥子,疑狂疑傲。與柴桑樵牧,斜川魚鳥,同盟后,歸於好。」
至蘇軾才開始「向上」把握陶淵明更高的生命境界。他對陶淵明仕與隱的意義具有獨到的理解並作出了深刻的闡釋,在《和貧士詩七首》之二中說:「夷齊恥周粟,高歌誦虞軒;產祿彼何人?能致綺與園。古來避世士,死灰或余煙。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羞獨賢。」宋范溫在《潛溪詩眼》中曾解釋過此詩的「命意」:「此詩言夷、齊自信其去,雖武王、周召不能挽之使留,若四皓自信其進,雖祿、產之聘亦為之出。蓋古人無心於功名,通道而進退,舉天下萬世之是非,不能回奪。伯夷之非武王,綺、園之從祿、產,自合為世所笑,不當有名,偶然聖賢辯論之於后,乃信于天下,非其始望。故其名之傳,如死灰之餘煙也。後世君子,既不能以道進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毀譽,多作文以自明其出處,如《答客難》《解嘲》之類皆是也,故曰『朱墨手自研』。韓退之亦云:『朱丹自磨研。』若『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蓋無心於名,雖晉末亦仕,合於綺、園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樂乃徑歸』,合於夷、齊之去。其事雖小,其不為功名累其進退,蓋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追蹤二子也。東坡作文工於命意,必超然獨立於眾人之上,非如昔人稱淵明以退為高耳。」范氏並未完全把握東坡的命意,「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羞獨賢」,不僅僅是說淵明「不為功名累其進退」,也不僅僅是說淵明不以世人之是非為是非,而是稱道淵明任真自得的生命境界。蘇軾自己在《書李簡夫詩集后》中的一段話是他這首詩「命意」的最好註腳:「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飢則扣門而求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蘇軾完全拋棄了「不仕異代」這一類穿鑿附會的陳詞濫調,他從存在論的角度來理解陶淵明的出仕與歸隱,所謂「古今賢之」的「真」不是倫理學上的「真」,也不是認識論上的「真」,而是詩人存在狀態上的「真」,或者說是指陶淵明存在的本真性。他對陶淵明的闡釋在陶接受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它標志著陶淵明研究已開始由道德讚歎和政治曲解,深入到對陶淵明存在境界的探詢。蕭統本來早就道出了陶淵明為人的「任真自得」,可惜他只是從道德品節的角度來理解和闡釋這一特徵,還沒有意識到它是一種屬倫理而超倫理的存在境界。而范溫則把東坡對陶淵明存在境界的深刻把握簡單地歸結為「東坡作文工於命意」,事實上這主要不是作文作詩的技巧問題,他對陶淵明的理解「超然獨立於眾人之上」,是由於他自己的生命境界「超然獨立於眾人之上」的緣故,對陶淵明理解的深度同時也顯示了他自身存在的深度。他在《陶驥子駿佚老堂二首》之一中說「淵明吾所師」,在《書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后》中又稱「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陶淵明是他最為敬服也最為親近的精神知己,從《書淵明「羲農去我久」詩》一文便不難看出他對陶淵明酷愛之深,他每次讀陶詩「惟恐讀盡」,他晚年對陶詩幾乎一一和過一遍,對陶淵明其人更「欲以晚節師範其萬一」,可見他不僅將陶詩作為追效的典範,更從其文本中「師範」其存在方式,因而,他並不以忠於一家一姓的「君臣大節」這一狹隘的「眼孔」來看陶淵明的仕隱,而是從超政治超倫理的存在論角度理解陶的出處進退。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