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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孟郊:一個痛苦的存在 三

第一章 孟郊:一個痛苦的存在

——《吊盧殷十首》之三
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仇。
上面我們指出過孟郊精神生活的這一矛盾:希望得到上層社會對自己的承認,可又對這一社會極度厭惡。他寫詩的動機也存在著相應的矛盾傾向:既想用詩來干世,同時又以詩來避世。韓愈在《貞曜先生墓志銘》中說他「唯其大玩于詞,而與世抹殺,人皆劫劫,我獨有餘。有以後時開先生者,曰:『吾既擠而與之矣,其猶足存邪!』」由於專心於苦吟詩篇,不屑於世俗名利的追逐,當別人在蠅營狗苟的時候,他卻在詩國中流連忘返、從容自得,讓世俗的名利都給別人拿去吧,我有詩就足夠了。老來看清了詩的價值和自身的價值后,他多少有點自負地說:
盛唐詩人多的是衝口而出的天才,多的是真力彌滿的創造力,所以他們寫詩看重一揮而就的天才,激賞「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的逸才,崇尚「興酣筆落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的豪邁。就像為人的瀟洒豁達一樣,他們的詩歌創作過程也伴隨著暢快和愉悅。當然,這並不是說盛唐人寫詩都是率爾成章、全不著力,相反倒經常是「意匠慘淡經營中」,但他們是刻苦而非痛苦,「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杜甫),「賦詩新句穩,不覺自長吟」(杜甫),「新詩改罷自長吟」(杜甫),刻苦中包含著說不盡的興奮與自負。九*九*藏*書
死辱片時痛,生辱長年羞。
一生自組織,千首大雅言。
無子抄文字,老吟多飄零。
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
至親唯有詩,抱心死有歸。
孟郊對詩歌創作過程中的心境也有深切的體認,「憂人成苦吟,達士為高歌」(《送別崔寅亮下第》),盛唐詩人大概是那種「高歌」的「達士」,而他自己無疑屬於「苦吟」 的憂人,還是先聽他的自述吧:
少壯日與輝,衰老日與愁。
他的詩歌結體古奧,打破詩句的常格和開拓詩的新境,在結構和遣詞上別出心裁,有個人審美趣味的原因,也有世俗的功利目的,況且審美趣味的形成也與時尚有https://read•99csw.com關。由此可知,他詩思的痛苦是與入仕不得的痛苦連在一起的。


斗蟻甚微細,病聞亦清冷。

在痛苦而又漫長的人生道路上,詩始終是他最忠實的伴侶,是他生命唯一的溫暖和力量,儘管他有時對詩大發牢騷,但最終還是通過詩而肯定自己,也是通過詩而實現自身的。苦吟對他雖是一種精神的磨難,但同時又是一種精神安慰;他沒能用詩獲得世俗的利祿,卻在詩國里享有千古令名;他沒能在政壇上呼朋結黨,卻在詩壇上開宗立派。這是幸呢還是不幸?
清桂無直枝,碧江思舊遊。

萬事有何味,一生虛自囚。
夜學曉不休,苦吟神鬼愁。
有時吐向床,枕席不解聽。
——《嘆命》

——《冬日》
他之所以要嘔出心來玩命似的寫詩,是因為他要獲得「詩成鬼神愁」的驚人效果,只有苦吟才能「入深得奇趣」(《石淙十首》之七),「鏗奇」(《奉同朝賢送新羅使》)、「新奇」(《送淡公十二首》之八)、「奇險」是他苦吟的目的。人們一般都認為元白與韓孟,生當盛唐詩的高峰之後,為了不讓李杜等人的光芒所掩,他們積極地為詩歌尋找新的出路,於是元白朝平易通俗這個方向發展,韓孟往奇險這一方向探求。其實,韓孟等人既是在為詩尋找出路,又何嘗不是為自己的前程尋找出路呢?白居易、元稹都是少年得志,元稹十五歲明經及第,二十七歲舉制科,對策第一,白居易也是二十多歲進士及第。他們那些婉轉動人的詩篇早已流傳人口,一個是風流的元才子,一個為才高的白學士,因而他們用不著再炫博逞才地以奇驚人,作詩大可以坦然地「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了。盛唐文人仕進之路多門,許多人根本不進舉場受罪,通過漫遊和隱逸這些「終南捷徑」,讓當權者來徵辟所謂「在野遺賢」,可到了中唐「天下不由吏部而仕進者幾矣」,大家都不得不擠在科舉這道窄門內,通過考試來衝破雲霧見青天。當時從民間到朝廷都尚怪,韓愈在《誰氏子》中說「又雲時俗輕尋常,力行險怪取貴仕」,吏部由於「選人猥多,案牘淺近,不足為難,乃采經籍古義,假設甲乙,令其判斷。既而來者益眾,而通經正籍又不足以為問,乃征僻書、曲學、隱伏之義問之,唯懼人之能知也」。為了迎合世俗及考官的味口,韓愈有意在詩文中「雜以瑰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諷于口而聽之於耳也」。寫詩的深處存在著一種非詩的動機,孟郊對此從來就不遮遮掩掩: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這是一種受罪遭難式的創作,精神既刻苦更痛苦。「心與身為仇」幾乎是一種自我折磨,最後甚至因過分著力而折騰得了無興味。韓愈在《貞曜先生墓志銘》中十分生動地記述了孟郊寫詩的精神狀態:「及其為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掏擢胃腎,神施鬼設,間見層出。」他的「鉤章棘句」是這樣艱苦,簡直像是要把心肝胃腎都掏出來似的。
詩歌並沒有給他帶來世俗的榮華富貴,他的一生沒有嘗到「文字利」(見前),反而因此「文字窮」,難怪他要大發牢騷了:「惡詩皆得官,好詩抱空山。抱山冷兢兢,終日悲顏顏。」(《懊惱》)由於詩歌沒有使他達到現實的目的,他就把怨氣發泄在詩歌創作上:「詩人業孤峭,餓死良已多。相悲與相笑,累累其奈何」(《哭read.99csw.com劉言史》),「詩人苦為詩,不如脫空飛。……一步一步乞,半片半片衣。倚詩為活計,從古多無肥」(《送淡公十二首》之十二)。憤激之餘他還發誓洗手不再寫詩了:「終當罷文字,別著逍遙篇。」(《偷詩》)
——《出東門》
小大不自識,自然天性靈。


日愁疑在日,歲箭迸如仇。
——《夜感自遣》

不知文字利,到死空遨遊。


——《老恨》
寫詩對於一個詩人來說,既是一種精神的創作過程,同時,也是一種精神的生活方式。
於是,他將全部身心都用在寫詩上,「傾盡眼中力,抄詩過與人。自悲風雅老,恐被巴竹嗔」(《自惜》)。越到老來詩越是成了他精神的唯一寄託,他的痛苦、他的憤怒、他的不幸都通過詩傾吐出來。「倚詩為活計」(見前),苦吟成了他存在的方式,兒子死了后詩成了他最親的伴侶:
不過,他不可能不寫詩。他對詩歌發牢騷泄怨氣,可他的這些牢騷和怨氣仍然要用詩來發泄,離開了詩他一無所有。他沒有元稹的高官,沒有白居易和韓愈的顯位,沒有高車大馬,老來喪盡子息,甚至沒有一點天倫之樂;他飽嘗了人間的饑寒,受夠了權貴的白眼。年過花甲的孟郊痛心地認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