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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氣直·情真 一

第二章 氣直·情真

——論孟郊對詩之真的認識
雖然在孟郊身後,不少人對他的詩歌橫挑鼻子豎挑眼,但從沒有人懷疑過他詩歌的藝術真實性。一千多年來歷史風雨的洗刷浸蝕,不少名噪一時的詩人、詩歌都銷聲匿跡了,而孟郊這位「生前品位低」的詩人的詩歌仍有其旺盛的生命力,這件事本身便是他詩歌藝術真實性的最好證明。毫無疑問,每個有責任感的詩人都在創作中竭力追求真實性,但實際所達到的真實程度卻千差萬別,這除了與各人對生活認識的深淺和表現水平的高低不同有關外,詩人們對詩之真的不同理解同樣是個極為重要的原因,因為詩人都是自覺地在一定的真實觀的指導下進行創作的。作為韓孟詩派的奠基人,孟郊在理論上對詩之真的認識自然既有別於同輩又不同於前人。只要將他有關這方面的零縑寸楮稍加爬梳,他詩歌的真實觀就會顯示出清晰的輪廓來。


文章者,賢人之心氣也。心氣樂則文章正,心氣非則文章不正,當正而不正者,心氣之偽也。賢與偽見於文章。一直之詞,衰代多禍。賢無曲詞。文章之曲直,不由於心氣;心氣之悲樂,亦不由於賢人,由於時故。
孟郊的一生矢志不渝地實踐了他這一觀點。當時殘酷的現實是「惡詩皆得官,好詩抱空山」(《懊惱》),所謂「惡詩」就是沒有靈魂骨氣的佞人獻媚邀寵的詩歌。借詩歌獻媚的「詩人」個個都青雲直上了,而不願以阿諛為能事的詩人,即使寫了優秀的詩篇,也仍然終身潦倒窮困。孟郊蔑視沒有心肝的虛偽之徒,羞與此輩為伍。元和三年,他應河南尹鄭餘慶之招,任河南水陸轉運從事,試協律郎,在他多難的一生中,此時要算是比較舒適的了。然而,他並不為了保全物質生活的安逸就喪失了人格,在《晚雪吟》中嚴正地表白:「古耳有未通,新詞有潛韶。甘為酒伶擯,坐恥歌女嬌!」現存五百多首詩絕大部分充分體現了他「真」和「直」的要求,是他整個人格的忠實寫照。在他的詩集中,不僅寫愁的詩能催人淚下,言歡的詩也能令人解頤。由於詩人言愁則柔腸寸斷、情如刃傷,言歡則喜形於色、溢於言表,不符合封建時代所要求文人的那種溫文爾雅、矜持不露的做人標準,譏者因此而稱孟郊不能自致「遠大」,受到「非能自持」的詬病就是很自然的了。孟郊詩中披豁天真、剖露肝膽,憂樂之情沛然從肺腑溢出,既不搔首弄姿也不矯揉造作,可謂「直」而且「真」了。https://read.99csw.com
「直」與「真」是他自己創作實踐所奉的圭臬,也是他持以評價他人詩歌的準繩。他思想中落後的一面使他誤解了屈原之死,致有不滿之詞,但他對屈原的人品和詩品始終是折服的,在《答盧仝》中說:「楚屈入水死,詩孟踏雪僵,直氣苟有存,死亦何所妨。」他由衷地讚揚屈原在騷辭中真切地表現出的剛正無私的品德、指責權奸的勇氣和敢於獻身的精神,也就是他所說的「直氣」。他為屈原正道直行而招禍鳴不平:「昧者理芳草,蒿蘭同一鋤。狂飆怒秋林,曲直同一枯,嘉木忌深蠹,哲人悲巧誣。靈均入迴流,靳尚為良謨。我願分眾泉,清濁各異渠;我願分眾巢,梟鸞相遠居。此志諒難保,此情竟何如。湘弦少知音,孤響空踟躇。」(《湘弦怨》)孟郊還常常念起陶淵明,《過彭澤》一詩表示了對這位偉大詩人的崇敬和懷念:「揚帆過彭澤,舟人訝嘆息。不見種柳人,霜風空寂歷。」陶詩最主要的特色是真淳,《詩品》卷中說他「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陶淵明的詩歌真實地表現了他的人品和情操,是孟郊所要求的「直」和「真」的典範,這大概就是陶淵明之所以為他敬服的主要原因。九九藏書

由於這是一首詩前的序文而不是探索詩歌藝術規律的論著,所以概念的使用難免有些不規範。序中的「文章」主要是指詩歌,有如韓愈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中的「文章」。序文中的「心氣」指的是什麼呢?《詩經·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則思。」《告子下》並將「心」和「志」連用:「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顯然,「心」即「志」,也就是思想意志。《孟子·公孫丑上》又有「不得於心,勿求于氣」「夫志,氣之帥也」的話。趙歧用「直怒之矣」解「求于氣」,楊伯峻把「志,氣之帥也」的「氣」釋為「意氣」,按趙、楊的解釋,「氣」明顯含有情感方面的意思。劉勰《文心雕龍·風骨篇》也論述到「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生焉……故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範文瀾注說:「風即文意,骨即文辭……此篇所云風情氣意,其實一也。」據此可知,「氣」就是情感意氣。孟郊的「心氣」也就是情和志。上文中「文章者,賢人之心氣也」的觀點,是前人「詩言志」和「詩緣情」說的綜合和統一。在孟郊看來,屬於感性的「情」和偏於理性的「志」在詩歌中並不存在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二者是相互補充地表現於詩歌之中的。為什麼孟郊認為詩歌只是「賢人」的「心氣」而非一般人的「心氣」呢?他對這個定義作了如下的解釋:因為感情歡快時詩歌的情調就顯得舒暢平正,感情抑鬱時詩歌的情調就激怨不平(即「心氣樂,則文章正;心氣非,則文章不正」),「當正不正者,心氣之偽也」,當一個詩人不吐真情而裝腔作勢的時候,他的詩歌僅是他情志的虛假表現而不是真實的反映。「一直之詞,衰代多禍」,在黑暗腐朽或文網森嚴的時代,說直話、抒真情要招禍殃,一般詩人不敢也不願冒這個風險。唯有「賢無曲詞」——那些剛正不阿的詩人,不顧一己的安危,不怕貧賤屈辱,不懼滅頂之災,才敢於面對現實抒發自己的真情。他們那些用心血寫成的詩歌,才是他們意志、情感、人格的結晶。這樣,詩歌中的「直」與「曲」、真情與偽飾就成了賢和佞的分野,而他詩論的核心就可以歸結為去「曲」取「直」、棄偽存真的詩歌真實觀。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貞元九年,孟郊第二次下第漫遊洞庭湖時寫的《送任齊二秀才自洞庭游宣城》一詩的序文,可以視為他詩論的總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