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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詩骨聳東野,詩濤涌退之」 三

第六章 「詩骨聳東野,詩濤涌退之」

韓孟詩風的同中有異,使後來以他們二人命名的詩派的詩歌創作既有鮮明的流派風格,又呈現出豐富多彩的藝術形態。就韓孟現存的詩歌來看,一個雄豪,一個勁挺;一個鋪張,一個凝鍊,各有其至處和不足,無論是揚韓抑孟還是揚孟抑韓,都不符合二人的本意。他們生前互相推服敬重,又互相激勵和影響,在他們周圍團結了一大批富有才氣且趣味相投的詩人,推動了唐代詩歌的創新與發展,在盛唐之後為詩歌的發展闖出了新路。韓愈曾把自己和孟郊同李杜相比並(見前引《醉留東野》),又把他們二人喻為相互唱和的雙鳥:
氣塞鼻莫嗅,血凍指不拈。
運行無窮期,稟受氣苦異。
不過,如果我們翻一翻韓孟二人的聯句詩,諸如《秋雨聯句》《納涼聯句》《城南聯句》等,二人的確棋逢對手,各不相讓,彼此的詩才旗鼓相當,難分高下。由於聯句中詩風浩蕩雄奇,有異於孟郊平時所作,有人就認為這是孟郊受了韓愈的影響,有人又認為孟郊的那部分經過了韓愈的加工潤色,《中山詩話》載:「東野與退之聯句,宏壯博辯,若不出一手,王深父雲:『退之容有潤色也。』」甚至有人認為韓孟聯句是韓一人代寫的:「退之與孟郊聯句,前輩謂皆退之粉飾,恐皆出退之,不特粉飾也。」黃庭堅和朱熹對此早有辯說,呂本中的《童蒙詩訓》載:「徐師川問山谷雲:『人言退之、東野聯句,大勝東野平日所作,恐是退之有所潤色。』山谷雲:『退之安能潤色東野,若東野潤色退之,即有此理。』」朱熹在《韓文考異》中也說:「韓詩平易,孟郊吃了飽飯,思量到人不到處,聯句中被牽扯得亦著如此做。」韓愈與孟郊聯句「必字字爭勝,不肯稍讓,與他人聯句,則平易近人」。韓孟聯句不只比孟郊自作詩歌奇縱,較之韓愈自作詩歌也更加恢奇,清方世舉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韓、孟才力不相上下,而詩趣各不同,觀其平生所作,皆與聯句小異。唯因二人相合,乃爭奇至此,則其交濟之美,相互追逐者。」近人程學恂也認為:「二人聯句,較其自作,又各縱橫怪變,相得之興,卻有此理。」
韓愈為有唐一代文章宗匠,他的散文素以渾浩流轉、波瀾壯闊見稱,他常將這種文筆延伸到詩國的版圖,以古文的筆法來寫詩。方東樹認為韓詩的「章法剪裁,純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獨步千古」。無論抒情還是敘事,韓詩都傾向於淋漓盡致的鋪陳,如《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這首別詩從與友人結交之初寫起,未見面之前已聞其名,到相見的時間、地點,及初次相見的印象和談話內容,接著歷敘前次分手后自己與家人隔絕的心情:「我時留妻子,倉卒不及將。相見不復期,零落甘所丁。嬌女未絕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所,耳若聞啼聲。中途安得返,一日不可更。俄有東來說,我家免罹殃。」最後才說到許多友朋雲散,而身邊唯一的知己張籍又將別去:「子又舍我去,我懷焉所窮。」表達自己與友人的依依惜別之情:「男兒不再壯,百歲如風狂。高爵尚可求,無為守一鄉。」《唐宋詩醇》評此詩說:「追溯與籍交結之始,至今日重逢別去。而其中歷敘己之崎嶇險難,意境紆折,時地分明,摹刻不傳之情,並覙縷不必詳之事,倥傯雜杳,真有波濤夜驚、風雨驟至之勢。若後人為之,鮮不失冗散者。尤須玩其通篇章法,搏控操縱,筆力如一髮引千鈞,庶可神明於規矩之外。」韓愈以文為詩的另一表現是以古文章法寫詩。我們來看看他的一首代表作《山石》:read.99csw.com
雷公告天公,百物須膏油。
把孟郊與韓愈相同題材的詩作拿來作一比較,也許更有助於認識二者詩風的差異。他們都寫過苦寒天氣,孟有《苦寒吟》,韓也有《苦寒》,先看孟郊的:
自從兩鳥鳴,聒亂雷聲收。
有耳聒皆聾,有舌反自羞。
或錯若繪畫,或繚若篆籀。
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或亂若抽筍,或嵲若炷炙。
或浮若波濤,或碎若鋤耨。


或羅若星離,或蓊若雲逗。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輳。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韓愈《秋懷十一》之二
敲石不得火,壯陰正奪陽。
方東樹說:「《山石》只是一篇遊記,而敘寫簡妙,猶是古文手筆。」它開始寫沿著山石犖确的小徑來到山寺時,已是蝙蝠亂飛的黃昏時刻,接下去寫在山寺的所見所聞,「僧言古壁佛畫好」,寺僧告訴詩人壁上的佛畫十分精妙,韓愈下句沒有順著寫佛畫好在何處,卻出其不意地說「以火來照所見稀」,承接之間拗勁而不平直。看了山寺古壁上的佛畫以後,僧人用食物來招待詩人,從上句寫「鋪床拂席置羹飯」的大肆張羅,會猜想和尚一定要拿出精美的素餐,可下句卻說「疏糲亦足飽我飢」。查晚晴說這首詩「寫景無意不刻,無語不辟;取徑無處不斷,無意不轉」。韓愈在詩中大量運用散文的句法和章法,導致他的詩歌奇險壯闊、波瀾迭起。九-九-藏-書
——《雙鳥詩》
……
芒碭大包內,生類恐盡殲。
白露下百草,蕭蘭共雕悴。
肌膚生鱗甲,衣被如刀鐮,

秋月顏色冰,老客志氣單。
得病不呻喚,泯默至死休。
青青四牆下,已復生滿地。
寒蟬暫寂寞,蟋蟀鳴自恣。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
哩哩魚闖萍,落落月經宿。
日月雖雲尊,不能活烏蟾。

孟郊雖然也和韓愈一樣厭庸弱尚奇險,但他追求奇險的路數與韓不同。他不像韓愈那樣把古文的筆法帶入詩中,而是固守在詩歌的疆國里翻奇鬥巧。他的詩歌不像韓詩那般鋪張揚厲,相反,他更多地是略去鋪敘與交代,讓更突出的特徵和印象劈空而來,戛然而止。因此,孟詩雖然奇崛卻不恢張,雖然硬挺但不雄豪。
詩人選取最有特色的意象來描寫嚴寒:青蒼的天色、狂哮的北風、鋪天蓋地的厚冰、凍得陰冷的日光……共同構成一幅陰森酷寒的詩境,苦澀的情調與酷寒的境界十分和諧,把讀者引進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奇峭、冷峻而又苦澀。韓愈那首《苦寒》的詩筆卻沒有孟郊這般節制,他洋洋洒洒地寫下七十二行。開始說春夏秋冬四時平分,不能讓「一氣」獨霸天下,可是負責冬天的神太貪婪,竟然僭奪了春帝的職權,春帝又綱紀廢弛,膽小怕事,以致弄得——
此詩用筆雖奇,雕鏤雖工,氣勢雖壯,但前人早已指出它陳詞繁富卻失之蕪雜,極盡鋪敘卻近於冗散。將終南山的東南西北和春夏秋冬都寫盡了,然而仍沒有構成統一的詩境;奇字險韻間見層出,可給人的感受是詩人在搜腸刮肚地逞才炫技,一向崇拜韓愈的姚范這次也不想為《南山詩》護短,說這首詩「才力小者固不能,然不如東野僅十句,卻奇出意表耳」。一向對孟郊沒有什麼好感的洪亮吉這次也左袒孟郊:「昌黎《南山詩》,可雲奇警極矣,而東野以二語敵之曰『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宜昌黎一生低首也。」https://read.99csw.com
超超出猶奔,蠢蠢駭不懋。
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

誾誾樹牆垣,巘巘架庫廄。
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
春風卷地起,百鳥皆飄浮。
疑懷無所憑,虛聽多無端。
這與歐陽修所說的意思正好相同:「韓孟于文詞,兩雄力相當。偶以怪自戲,作詩驚有唐。篇章綴談笑,雷電擊幽荒。眾鳥誰敢和,鳴鳳呼其凰。……」,韓孟詩歌不僅對「幽荒」的詩壇是有力的衝擊,在當時的詩人(「百鳥」)中引起了普遍的震驚,而且給後代的詩歌創作積累了寶貴的藝術經驗,為今後的詩歌發展和變革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天色寒青蒼,北風叫枯桑。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
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鬥。
凶飆攪宇宙,芒刃甚割砭。

或翩若船游,或決若馬驟。
——孟郊《秋懷十五》之二
侵爐不覺暖,熾炭屢已添。
兩鳥各閉口,萬象銜口頭。

延延離又屬,決決叛還遘。
夜深靜卧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熒惑喪躔次,六龍冰脫髯。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炎帝持祝融,呵噓不相炎。
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

兩鳥忽相逢,百日鳴不休。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韓愈的詩筆擅長縱橫馳騁,加之他本人學富才雄,因而易於寫出煌煌大篇。《元和聖德詩》規模《雅》《頌》,古雅而奧峭;《石鼓歌》字句鏗鏘,雍容而典重;《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高心勁氣,剛健而雄奇。孟郊似乎缺乏韓愈那種恢弘的氣度和放縱的才情,詩集中壓根兒見不到這樣的長篇大作,相比之下顯得狹小而局促。這樣,歷史上便出現了韓孟詩才大小的爭論。有人認為韓孟「兩雄力相當」(梅堯臣,見前),「二人才力相等」(見前),「韓孟雲龍上下」,但多數人認為孟不及韓豪壯,蘇軾就直捷了當地說孟郊「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孟東野奇傑之筆萬不及韓」九*九*藏*書
啾啾窗間雀,不知己微纖,
……
席上印病文,腸中轉愁盤。
羲皇送日出,恇怯頻窺覘。

舉頭仰天鳴,所願晷刻淹。
連清代偏嗜韓詩的方世舉也說:「昌黎短篇,以此十一首為最。……孟郊《秋懷》十六首,與此勍敵,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虎豹凍僵穴中,蛟龍凍死水底,六龍凍掉了鬍鬚,太陽凍得不敢出門,窗間的小雀凍得希望能被射死,好去被人用火烤湯煮……一串串奇思異想絡繹而來,比孟的《苦寒吟》恢奇恣肆。不過,韓的《苦寒》雖羅列了許多意象,卻沒有創造出孟郊的《苦寒吟》那種鮮明和諧的詩境。韓詩好像更富才氣,孟詩反而更耐人咀嚼。


棓桐枯崢嶸,聲響如哀彈。
……
韓孟在尚奇險的共同追求中,各自的詩風又保持了不同的面目。夏敬觀的《說孟》甚至認為:「孟東野詩,當貞元、元和之間,可謂有一無二者也,世稱韓孟,然退之與東野絕不相類。蓋皆各樹一幟,不為風氣所囿,而能開創成家,以左右風氣者也。」這種說法固然忽略了二者之同而誇大了二者之異,但韓孟詩歌呈現出不同的藝術個性卻是事實,這就像同胞兄弟長得既相像又不相同。不同表現在什麼地方呢?歐陽修曾作過這樣的辨析:「韓孟于文詞,兩雄力相當。偶以怪自戲,作詩驚有唐。篇章綴談笑,雷電擊幽荒。眾鳥誰敢和,鳴鳳呼其凰。孟窮苦累累,韓富浩穰穰。窮者啄其精,富者爛文章。發生一為宮,揪斂一為商。二律雖不同,合奏乃鏘鏘。」孟郊本人對韓孟詩也作過比較:「詩骨聳東野,詩濤涌退之。」(《戲贈無本二首》之一)所謂「啄其精」「聳詩骨」,是指孟詩奇峭堅瘦、精粹凝鍊,而「浩富」「涌詩濤」則指韓詩汪洋恣肆、雄拔奇險。https://read.99csw.com
適時各得所,松柏不必貴。

百舌舊饒聲,從此恆低頭,

人生如此自可樂,何必局束為人鞿?
不如彈射死,卻得親炰燖。
探湯無所益,何況纊與縑。
虎豹僵穴中,蛟螭死幽潛。

可見,孟詩不如韓詩那麼放縱雄闊,不能解釋為孟缺乏韓的宏富之才,由於二人審美趣味的差異,韓以雄富奇偉取勝,孟則以奇峭簡素擅長。孟很少寫韓那種碩碩大篇,韓的古體短制也難於和孟爭勝。韓孟二人都有同題組詩《秋懷》。方東樹認為韓的《秋懷》詩代表了他短詩的最高水平,孟郊的《秋懷》也是世所公認的傑作,這裏不妨把各自內容相近的第二首抄在下面,看誰的更耐人回味:
濁醪沸入喉,口角如銜箝。
將持匕箸食,觸指如排簽。
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飢。
或妥若弭伏,或聳若驚雊,
而我當此時,恩光何由沾?
韓孟各有一首寫終南山的山水詩。孟郊的《游終南山》一下筆就說:「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沈德潛稱這兩句為「盤空出險語」,上句言終南山的遼闊曠遠,把天地之間塞得滿滿的,下句說終南山高聳入雲,日月像是從它的石縫裡長出來的。這與其說是客觀描摹終南山的雄奇,不如說是寫自己對終南山的主觀感受,全詩僅十句,詩人不屑於對終南山描頭畫腳,將筆墨集中在最突出的特徵和最奇特的感受上,險語盤空,瘦硬奇險。韓愈《南山詩》的寫法卻截然不同,從主體山脈到山麓四周,從春夏到秋冬的景物變化,從遠望到親臨,從泛泛點染到重點描繪,詩人傾箱倒櫃地鋪張馳驟,窮形盡相地描寫形容,中間五十一個「或」字領頭的比喻連貫而下:
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
調苦竟何言,凍吟成此章。
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
接下來又連用十四個疊字句:

鬼神怕嘲詠,造化皆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