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七章 「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 一

第七章 「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

——論孟郊的言貧詩
狹義的言貧詩是指哀嘆自身饑寒的詩歌,而廣義的言貧詩則包括抒發生活貧窮、仕途偃蹇和精神苦悶的詩作,它的外延較狹義的言貧詩要廣得多,我們這裏所論述的言貧詩是就其廣義而言的。
孟郊詩歌的內容很豐富,有正面對不義戰爭的譴責,對上層權貴的指斥,有對人民苦難的深切同情,對這些詩歌人們已作出了大胆的肯定和熱情的讚揚,這些內容後文還將提到,這裏重點討論的是他詩集中占很大比重的言貧詩。他的這些言貧詩在唐以後一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遭到了不少非難,從蘇東坡的毀譽參半到元好問的全盤否定,可以說,金元論家對他言貧詩的非難達到了高潮。南宋哲學家葉適指責「郊寒苦孤特,自鳴其私,刻深刺骨,何以繼古人之統」,元好問在他的《論詩絕句三十首》中挖苦說:「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孟郊生前的不幸使他產生了大量的言貧詩,生后又不幸因這些言貧詩受到「詩囚」的譏誚。到了明清特別是清代,不少人不滿意蘇、元對孟郊的譏評而開始為孟郊叫屈,但他們都只是停留在孟郊言貧詩感情真切和詩可以言貧之類的論述上。解放后,古典文學研究工作者才注意到了他言貧詩中所包含的社會內容,真正給他的言貧詩「恢複名譽」。這些觀點歸納起來有兩個方面:一是如華忱之指出,孟郊言貧詩「所描繪的雖然只是個人的窮苦遭遇,但實際上,也正反映了封建社會無數的文人們共同的悲慘生活和苦悶心情」。持這種意見的還有社科院的《中國文學史》。二是游國恩等編寫的《中國文學史》肯定了孟郊言貧詩「所寫的雖是他個人的生活境遇,但仔細體會,仍然可以看出其中的生活體驗和他那些反映人民疾苦的詩有相通的地方」。我們認為這兩個方面對孟郊言貧詩的理解比過去誠然大大深化了,但對他言貧詩的歷史意義和認識價值仍然沒有作出應有的評價。何況以上兩個方面的論者都沒有就各自的論點展開論述,尤其是對孟郊的言貧詩與他那些反映人民疾苦的詩篇相通在什麼地方,沒有作出令人信服的分析。現在擬從他言貧詩中透露出的致貧之因、它與時代的聯繫和它的內容特點三個方面,圍繞他言貧詩的思想意義和認識價值闡述一下個人膚淺的認識。

榮合隨時榮,衰合隨時衰。
勿為賢者喻,勿為愚者規。
何以報知者,永存堅與貞。
可見,當時整個官僚社會是一個污濁的染缸。要想擠身於這個社會並在這個社會站穩腳跟和不斷升遷,就得改變自己的操守而與這個社會同流合污;要想保持自己的本色而不奴顏婢膝,就難於擠進這個社會或擠進了也要被逐出來,落得的下場是潦倒和窮困。與孟郊同時的詩人元稹就屬於前一種人。他早年剛正不阿,疾惡如仇,與白居易一起用新樂府抨擊時政,後來遭到宦官的侮辱和幾次貶斥,終於出賣了自己靈魂去勾結和諂附宦官,遂得官至宰相。孟郊就屬后一種人,《遣興》說:「弦貞五條音,松直百尺心。貞弦含古風,直松凌高岑。浮聲與狂葩,胡為欲相侵。」在出賣良心以求榮華富貴或堅持操守而自甘貧窮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他在《答姚怤見寄》一詩中表白自己的心跡說:「日月不同光,晝夜各有宜。賢哲不苟合,出處亦待時。」他這位官場上「不苟合」的「賢哲」,自然永遠也不曾有過元稹「今日俸錢過十萬」的奢望。他在《罪松》一詩中說:
這完全是憤激的反語。孤傲不馴不隨流俗的青松,不像其他野草隨時變化、榮衰聽天,它不敬天時也不從天命,自然要遭致不少物議和圍攻,自然得不到上天的青睞,詩中的青松就是詩人自己的影子,這株封建官場的「不臣木」,儘管「青青」仍然無所作為。
松柏死不變,千年色青青。
天令既不從,甚不敬天時。
天令設四時,榮衰有常期。
每彈瀟湘瑟,獨抱風波聲。

影孤別離月,衣破道路風。

——《上達奚舍人》https://read.99csw.com
涇流合渭流,清濁各自持。


舊愛忽已遠,新愁坐相陵。

題詞怨問易,問易蒙復蒙。
萬俗皆走圓,一身猶學方。
傾敗生所競,保全歸懵懵。
君其隱壯懷,我亦逃名稱。


雖為青松姿,霜風何所宜。
志士貧更堅,守道無異營。
彼曲既在斯,我正實在茲。
清漢徒自朗,濁河終無澄。

夜鏡不照物,朝光何時升,
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
像孟郊這樣出身於中小地主階層的士人,從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儒家經典和詩賦文辭,長大後走科舉應試的道路,以登科作為進身之階,有理想的藉以實現其平生的志願,庸碌之輩也從此有了榮親耀祖和剝削人民的資本。他們在人生選擇上一般都鄙棄務農和經商,同時也沒有務農和經商的本事。孟郊也是走的他所屬的那個階級的士子認為的正統道路——科舉應試。因為他出身低微,沒有得力人的引薦,在中唐烏煙瘴氣的所謂「筆戰」中多次失利,弄得他幾乎到了絕望的境地:
如果把這作為他多次應試不第的積怨的一種發泄而不去過分挑剔,他這首詩中的心情我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這首詩read.99csw.com也表明他對當時的官場還沒有切身體驗和深入認識,後來他多難的生活道路已經證明,那種認為只要一朝登科將來就一定「春風得意」的想法未免樂觀得太早。和他的初衷相反,他的登科及第不僅不是他「昔日齷齪」日子的終結,倒恰恰是他人生真正悲劇的開場。
黯然秋思來,走入志士膺。
浮云何當來,潛虯會飛騰。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當時的社會環境和他的階級地位使他不可能真的「耕耘成楚農」,他仍然孤注一擲地硬著頭皮再次應試,最後一次算是得遂其願,《登科后》就是他中第后真實情緒的表露:
松乃不臣木,青青獨何為?
孟郊的悲劇是:他有積極入世的強烈願望,又有孤直不馴、不降其志的操守,加之他又厭惡官場的奸詐腐敗,這就使他想入世而不能,有報國為民之志而沒有用武之地。他的貧窮、坎坷、苦悶都能從這裏找到根源。沒有做官又不能務農和經商,他就只好忍餓挨凍,一生貧困,只得寄食于自己憎惡的上層社會,這致使他的精神長期處於鬱悶、窒息之中。他貧困、坎坷的悲劇意義就在於:它使人們認識到,孟郊那時的統治階層已經腐朽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於容不下哪怕是同一階級中的正直和善良之士。一切堅貞的操守、不苟同流俗的氣節、疾惡如仇的精神都不為統治階層所容,只有賣身投靠才會加官晉爵,正直不阿就只好貧苦終身了。
伊呂代封爵,夷齊終身飢。
對於孟郊,韓愈愛其才更敬其德,他曾自慚地說:「東野不得官,白首誇龍鍾;韓子稍奸黠,自慚青蒿依長松。」孟郊在《答郭郎中》一詩中說:

——《寄張籍》read.99csw•com
寧全君子拙,恥學小人明。
古人貴從晦,君子忌黨朋。
他立志要實現「為君射牛斗」的大志,又發誓做人要「永存堅與貞」,不願意失去自己的貞操以諂媚上層權貴,這就註定了他終身受窮、煩惱和抑鬱的命運。而且,他踏入仕途時所抱的為官之道就已決定了他仕途多舛的命運。當獨孤郁行將上任作官時他對獨孤所說的兩段話完全能代表他為官的宗旨:「是役也,為身之役歟?為人之役歟?」又說「君子之仕行其義也」,他在《送孟寂赴舉》時也說:「浮俗官是貴,君子道所珍。」從其一生的思想傾向來看,他詩文中所謂為官的「道」與「義」是指儒家的道義,也就是孟子所強調的「達則兼濟天下」的為官之道。孟郊主張為官不要為自己一身而要為他人,特別是要為那些「蕭條久」的人民(見《嚴河南》)。他這種思想是為時俗所不容的。當時的官吏只有拚命搜括百姓來向上層統治者獻媚,才能既不斷「榮升」又能中飽私囊。當時暢通無阻的為官之道就是「為己」。比孟郊稍早的元結在其《春陵行》中就深刻地反映了當官是為民還是諂上的矛盾(諂上也就是變相的為己)。到孟郊時這種矛盾變得更為尖銳。所以孟郊的為官以行道和為民,與當時上層社會的為官之道絕然相背。並且,他對當時官場那種森嚴的等級和腐敗的現狀又極為反感。《溧陽秋霽》說:「晚雨曉猶在,蕭寥激前階。星星滿衰鬢,耿耿入秋懷。舊識半零落,前心驟相乖。飽泉亦恐醉,惕宦肅如齋。上客處華池,下寮宅枯崖。叩高占生物,齟齬回難諧。」他為官之旨與上層社會存在著尖銳的矛盾,腐敗無聊的官場生活又使他厭惡,這種種原因使他在官場中感到「齟齬難諧」,他其時心情的苦悶是可想而知的。陸龜蒙《書李賀小傳后》記載說:溧陽「縣南五里有投金瀨。……東野得之忘歸。或比日,或間日,乘驢領小吏經驀投金渚一往……苦吟到日西而還。爾後袞袞去,曹務多馳廢,令季操卞急,不佳東野之為。立白府上,請以假尉代東野,分其俸以給之,東野竟以窮去」。他用到渚邊行吟的辦法來排遣自己的煩悶,打發無聊的官場生涯,直至最後被排擠出腐敗的官場。如果說他在求官時是「宦途事非遠,拙者取自疏」(《初于洛中選》),也即不善或不肯鑽營而遲遲不得官的話,那麼,當做了溧陽尉時宦途已成為現實的情況下而被逐出了官場,則是由於他潔身自好、講求氣節和不懂官場遊戲規則的必然結果。read.99csw.com
歸去不自息,耕耘成楚農。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
《唐才子傳》說他「拙於生事,一貧徹骨,裘褐懸結,未嘗俯眉為可憐之色」。對於封建社會裡士人「拙於生事」的合理理解應是:不會巴結權貴與結黨營私。登科后並不是馬上可以得官的,進士還得等待吏部的銓選。在這候官補缺的期間,向達官顯宦投詩獻賦和為他們歌功頌德,甚至向他們賣身投靠以結成死黨,是早得官和得高官的必要手段。可是孟郊到老還認為:
志士惜時逝,一霄三四興。
中有失意吟,知者淚滿纓。
——《西齋養病夜懷多感因呈上從叔子云》
二月天下樹,綠于青松枝。https://read.99csw.com

他要作「貴從晦」、「忌黨朋」、不賣身投靠的君子,自然就不能在有權勢的上層社會中找到自己的靠山,這位有志的「潛虯」當然也就永遠不會「飛騰」起來。登科后等了五年才得到了遠離京城的一個縣尉的職務。當然做了縣尉后加官晉級的機會還多的是,關鍵是要肯出賣良心去與權貴同流合污,而且還要善於鑽營和玩弄權術。就是敢於仗義執言的韓愈,在貞元十九年京畿幾月不雨的大旱年頭,一面客觀地向皇帝反映「至聞有棄子逐妻,以求口食;拆屋伐樹,以納稅錢。寒餒道塗,斃踣溝壑。有者皆已輸納,無者徒被追征」的慘景,一面又去阿諛當時的京兆尹李實說:「今年以來,不雨者百有餘日,種不入土,野無青草,而盜賊不敢起,谷價不敢貴。百坊百二十司六軍二十四縣之人,皆若閣下親臨其家,老奸宿賊銷縮摧沮,魂亡魄喪,影滅跡絕。非閣下條理鎮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還說自己來京「於今十五年……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家,如閣下者」!李實是一個為德宗寵愛的兇殘官吏,韓愈在《順宗實錄》中記載,在這年的大旱中「實不行用詔書,征之如初。勇於殺害,人吏不聊生。」背後及事後鐵面無私地譴責,當面卻昧著良心去吹捧奉承,這就是孟郊那個時代的求官之道。全面衡量韓愈一生,還要算是個比較正直的士人,他這樣做在很大程度上不能歸結為他品質的敗壞,而是社會勢力逼得他要想求官做就非如此不可。孟郊孤直的個性和他潔身自好、抗世矯俗的操守,使他不忍這樣地巴結和鑽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
三十年來命,唯藏一卦中。
——《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