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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社會的投影與心靈的寫真 一

第八章 社會的投影與心靈的寫真

——論孟郊的山水詩

柳弓葦箭覷不見,高紅遠綠勞相遮。
樹根鎖枯棺,直骨裊裊懸。
李白也寫過一些山水險惡的詩篇,如《橫江詞六首》之一:「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還有那首著名的《蜀道難》誇張地描寫蜀道的險峻:「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四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畏途危崖、悲鳥哀號、枯松倒掛、豺狼橫行、猛獸出沒,初看似與孟郊的許多山水詩相似,但抒情主體各自對山水的情感體驗完全不同:李白通過對險山惡水的描繪,藉以表現自己征服自然的強大精神力量,抒發自己不為險惡所屈的豪邁氣概;而孟郊以枯骨、朽棺、懸崖、狂流、寒溪、凍冰入詩,則流露出一個文弱書生對社會的恐懼,表現了他對世道人心險惡難測的詛咒。
陶、謝而後,山水田園逐漸成為詩人們精神的避難所。那些憎惡社會醜惡、冷酷和虛偽的詩人,就到山水田園中去尋找秀美、純潔、真朴和溫暖,於是詩中的山水田園成了社會的否定物,詩人們小心翼翼地剔除掉自然中的荒涼與醜惡,只讓人們去領略大漠孤煙的雄渾,去品味小橋流水的精巧,去體驗山嵐宿霧的空濛。往往社會越動亂,山水就越安寧;社會越是醜惡,山水就越是美好,詩人們藉此來避世或傲世。
破魄一兩點,凝幽數百年。
刀頭仁義腥,君子不可求。
由於他筆下的山水和社會一樣險惡,孟郊很少在自然的懷抱中寵辱皆忘、身心陶醉,反倒常常感到極度的緊張和恐懼,如:
峽暉不停午,峽險多飢涎。
逐客零落腸,到此湯火煎。
幽幽棘針村,凍死難耕犁。
荻州素浩渺,崎岸澌碐磳。九九藏書
岸童斫棘勞,語言多悲凄。
冬至日光白,始知陰氣凝。
此時遊子心,百尺風中旌。

霜芬稍消歇,凝景微茫齊。
和過去的詩人把自然作為社會的否定相反,孟郊將自然作為社會的投影,他筆下的山水陰森可怕,是詩人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本質的反映。他養成了一腔憤世嫉俗的剛腸,憤世和罵世是他詩中常見的主題,如《擇友》說:「獸中有人性,形異遭人隔。人中有獸心,幾人能真識。古人形似獸,皆有大聖德;今人表似人,獸心安可測。雖笑未必和,雖哭未必戚。面結口頭交,肚裏生荊棘。」《贈崔純亮》更是咒世的名篇:「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有礙非遐方,長安大道旁。小人智慮險,平地生太行。」顯然,孟郊把對世道險惡的痛苦感受帶進了他的山水體驗,因而他筆下的山水才那樣使人恐怖。他在許多山水詩中,由自然聯想到社會,又從社會折回自然,如《寒江吟》:
一言縱丑詞,萬響無善應。
料得一孀婦,經時獨淚垂。
舟行素冰拆,聲作青瑤嘶。
波瀾凍成了尖刀,割傷野鴨和水鷗,帶血的啼聲令人心酸。以往的詩人見到這種景象會掉頭而逃,而孟郊卻對它分外偏愛。寒溪里的魚和蝦在嚴寒中被凍死,寒溪上的鷗與鴨在冰天雪地里「血聲」酸嘶,酷寒好像還不肯善罷甘休,空中仍然「殺風」不止,水上的波瀾還在以冰為劍「相劈如仇讎」。與其說這些山水詩是對自然的寫實,不如說它們是詩人心靈的寫|真更恰當些。
胯|下的馬病得東倒西歪,許多蚊虻圍著它叮咬九*九*藏*書吸血,這時夜色好像從背後追了上來,前山老虎又在咆哮,全沒有游山那種悠閑的雅興,而是進退不得的恐怖和無奈。
洛陽岸邊道,孟氏庄前溪。

——《贈竟陵盧使君虔別》
因凍死得食,殺風仍不休。
——《看花五首》之五
孰不苦焦灼,所行為貧侵。
碧瀲卷已盡,彩縷飛飄零。
凍血莫作春,作春生不齊;

性命如紡績,道路隨索緣。
眾虻聚病馬,流血不得行。
在他那秋月、朔風、寒溪、堅冰組成的冷酷世界中,又時常夾雜著凄涼痛楚。張戒《歲寒堂詩話》稱他的詩「寒苦」,就其山水詩而言,「寒苦」二字倒是抓住了它的主要特徵,我們很容易從他筆下自然的寒而感受到詩人心境的悲:
寒江波浪凍,千里無平冰。
在「綠水結綠玉,白波生白圭」的「寒溪」插入這樣的鏡頭:
仄步下危曲,攀枯聞孀啼。
以兵為仁義,仁義生刀頭。

……
哮嘐呷喢冤,仰訴何時寧?九*九*藏*書

宿羽皆剪棄,血聲沉沙泥。
可是到了孟郊那兒,山水詩中完全找不到飄飛的柳絮與拂水的垂楊了,他像著了魔似的專揀病馬、飢鳥、荒城、枯枝、敗葉入詩,一向令人心醉的山水詩忽然闖進大量腥穢醜惡的意象,使人讀後覺得痛苦甚至噁心,就像吃慣了精緻的美食,突然被迫去吃帶血腥腐臭味的東西那樣難受。不妨先嘗一嘗他《峽哀十首》之三的滋味:
——《寒溪九首》之三


赤日千里火,火中行子心。
痴坐直視聽,戅行失蹤蹊。
篙工磓玉星,一路隨迸螢。
前半寫冬日一到千里寒江便波凝浪凍,天空「飛鳥絕高羽」,江中「風帆不相乘」。下半從寒江冰封后的風帆阻絕,想到社會中人際關係的複雜可怕,並提出「涉江莫涉凌,得意須得朋」的交友之道。有時他把社會的悲劇置入山水之中,看花的時候想到了寡婦的啼哭:
三峽一線天,三峽萬繩泉。
冰齒相磨嚙,風音酸鐸鈴。
在紅綠秀野的春天的背景下發出「無子老人」的悲嘆:

波瀾凍為刀,剸割裊與鷖。
——《濟源寒食七首》之一
曉飲一杯酒,踏雪過清溪。
獨立欲何語,默念心酸嘶。
結交非賢良,誰免生愛憎。九九藏書
飛鳥絕高羽,行人皆晏興。
後路起夜色,前山聞虎聲。

千里赤日把無論什麼東西都烤得能著火,為貧困所迫而趕路的行子焦灼難熬,不僅難以找到解渴的冷水,就是歇涼的清陰也不可得——樹下蹲著也在乘涼的猛獸。他的《京山行》寫的不是自己的遊興,而是自己在京山的一次叫人心驚肉跳的遭遇:
風巢裊裊春鴉鴉,無子老人仰面嗟。
清悲不可逃,洗出纖悉聽。

綠水結綠玉,白波生白圭。

——《寒溪九首》之六
煙舟忽自阻,風帆不相乘。
朔凍哀徹底,獠饞詠潛腥。
——《寒溪九首》之四
在這隻能見到一線天的三峽,數百年幽暗如長夜,正午的日光也照不進來,峽水像淌著飢涎的凶獸,時刻準備將人吃掉,兩面峽石上的樹根緊鎖枯朽的棺木,樹枝上懸挂著死人的白骨,霜風在枝頭哀號,江中的波光像鬼眼似的一閃一閃。這種陰森可怖的景象,見了直叫人心驚魄破,避之唯恐不遠,更不用說以這兒為心靈的歸宿之地了。

何況異形體,信任為股肱。
奠淚吊波靈,波靈將閃然。
山木豈無涼,猛獸蹲清陰。
明明寶鏡中,物物天照齊。read.99csw.com
當然,不是孟郊所有的山水詩都是社會的投影,有一部分是他自己心境的寫照。詩人一生孤寒凄苦,五十歲才得一溧陽尉,而且接二連三地喪盡子息。從血氣方剛的青壯年到多病衰弱的老年,他在人間嘗到的多是饑寒與辛酸,家境的貧寒和心境的悲涼使他偏愛凄寒冷酷的意象。除了與韓愈一起的聯句外,像「櫻桃花參差,香雨紅霏霏」(《清東曲》)、「碧玉妝粉比,飛瓊穠艷均。鴛鴦七十二,花態並相新」(《南陽公請東櫻桃亭子春晏》)這種火爆濃麗的詩句只偶爾一遭,他喜歡把讀者帶入冰天雪地之中,如「朔雪寒斷指,朔風勁裂冰」(《羽林行》),「秋月顏色冰,志客志氣單。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秋懷十五首》之二),「老骨懼秋月,秋月刀劍棱。纖威不可干,冷魂坐自凝」(《秋懷十五首》之六)。他對徹骨的嚴寒特別敏感:

下躡滑不定,上棲折難停。
何當春風吹,利涉吾道弘。
樹枝哭霜棲,哀韻杳杳鮮。

涉江莫涉凌,得意須得朋。

取鑒諒不遠,江水千萬層。


——《寒溪九首》之二
波瀾抽劍冰,相劈如仇讎。


三年此村落,春色入心悲。
凍血莫作花,作花髮霜啼。
上仄碎日月,下掣狂漪漣。
凍水有再浪,失飛有載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