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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社會的投影與心靈的寫真 二

第八章 社會的投影與心靈的寫真

與把自然作為社會的投影和心靈的寫|真相應,孟郊山水詩的意境也別具特色:奇險、苦澀、怒張。謝榛在《四溟詩話》卷四中評孟郊詩說:「險怪如夜壑風生,暝岩月墮,時時山精鬼火出焉;苦澀如枯林朔吹,陰崖凍雪,見者靡不慘然。」
峽棱剸日月,日月多摧輝。

老腸未曾飽,古齒嶄岩嗔。
——《峽哀十首》之八
潛石齒相鎖,沉魂招莫歸。
峽中泉水狂亂地轟響,水珠紛飛像噴出血腥的涎水,水的漩渦像一口口黑洞洞的深井,水面上幽光一閃一閃,礁石如餓劍一般等著人來送命,不知多少人在這兒上了西天,但峽兩邊的石崖還張著獰牙利齒,嚼齒著峽谷中的泉水,泉水被咬得發九九藏書出一聲聲凄戾的哀鳴。詩中的每個意象都好似在相互仇視和對抗,詩境自然也就冷酷而怒張。

峽石的鋒棱把日月划割得破碎不堪,峽兩邊的樹木只能斜仄地生長,連飛禽也不得不斜仄地飛翔,水底的礁石像咬得死死的牙齒,過去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現在還流著飢餓的涎水叫著要吃人,峽中的春天如此陰慘,剛剛冒芽的微微嫩草也散發著腥氣……意象既十分險怪,意境自然非常嚇人,再看另一首寫景名篇:「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石劍相劈斫,石波怒蛟虯。花木疊宿春,風飆凝古秋。幽怪窟穴語,飛聞肸響流。沉哀日已深,銜訴將何求?」(《峽哀十首》之二)一起筆就出語驚人,石劍、蛟虯、風飆、幽怪、窟穴共同構築了一個奇險至極的詩境,相比于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較之於王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孟郊山水詩給我們創造的境界著實別有洞天。如果說謝九_九_藏_書、王等人總是把讀者領進美麗的洞天福地,孟郊則常常把讀者帶到醜惡可怕的陰曹地府。
他往往選擇一些叫人膽寒的自然對象入詩,如溪中獠牙一樣的冰塊、樹下蹲伏的猛獸、傍晚鳴啼的烏鴉、對著人怒號的鴟鳥、峽中發出怪聲的螭蛟,還有那能作人聲的怪鳥,單從意象上就容易造成駭人的效果。我們來分析一首完整的詩歌:

峽亂鳴清磬,產石為鮮鱗。
我們常見的山水詩多表現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人自身的和諧,這兒沒有煩惱、糾葛、矛盾、動蕩,詩人在一彎新月、一條小溪、一段曲徑中身世兩忘。孟郊可不是給我們創造這樣一個和諧世界,他的山水詩傾向於表現怒張。大雪將樹枝壓斷(《飢雪》),冰棱刺進魚腹(《寒溪》),喪侶的猿猴山崖哀叫(《下第東南行》),峽石像老虎那樣猙獰,峽水像流著涎水要吃人的猛獸(《峽哀》)。蜜蜂採花在孟郊眼裡不是蜂與花在相互親昵,而是它們在相互敵視,是蜂正在「磨牙」去「咬」花(《濟源寒食》)。溪中浪花碰撞飛濺,他沒有把這看成是彼此在嬉戲玩耍,而覺得read.99csw.com浪花相互像仇敵一樣在廝打(《寒溪九首》之六)。他幾乎在一切自然對象中都感受到了敵意和緊張:
嚼齒三峽泉,三峽聲齗齗。
餓咽潺湲號,涎似泓泓肥。
峽春不可游,腥草生微微。
恍惚清泉甲,班爛碧石衣。
孟郊的山水詩根本不能給受傷的心靈以甜蜜的慰藉,因為他的山水詩中充滿了難以下咽的苦澀,就像嚴羽所評的那樣:它「讀之使人不歡」。他詩中的溪水和魚不像柳宗元筆下的那般清澈和活潑,而是這麼一幅慘象:「尖雪入魚心,魚心明愀愀。」(《寒溪九首》之七)他詩中的雪也絕不像王維筆下那般輕盈靜謐:「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而是「飢鳥夜相啄,瘡聲互悲鳴。冰腸一直刀,天殺無曲情。大雪壓梧桐,折柴墮崢嶸」(《飢雪吟》)。別的山水詩人樂意在自然中採摘沁人心脾的鮮花,他偏要在自然中選取荊棘;別人在自然中享受清風朗月,他卻在自然中只聽到虎哮和婦啼;別人在雪景中寄託高潔的情懷,他卻在雪天想到「貧為災」(《雪》)的痛苦;別人游溪體會到的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淵默與微妙,他在溪水邊卻感到溪水像他本人一樣又「老」又「寒」:「溪老哭甚寒,涕泗冰珊珊。」(《寒溪九首》之八)九九藏書
物皆斜仄生,鳥翼斜仄飛。九*九*藏*書
即使是尋常的自然對象,一經孟郊那獨特心靈的浸潤,也容易產生一種奇險的效果。《游終南山》:「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日,深谷晝未明。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沈德潛評這首詩說:「盤空出險語。」首句狀終南山的遼闊,終南山把天地都快要塞滿了,次句狀終南山的高峻,太陽和月亮都好像從它的石縫裡生長出來,詩人對山之高之大的感受奇特而又驚險。王維那首為人稱道的《終南山》運筆也極盡誇張:「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但它雄峻卻不奇險,遼闊處還有幾分清曠。
噴為腥雨涎,吹作黑井身。

怪光閃眾異,餓劍唯待人。
——《峽哀十首》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