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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社會的投影與心靈的寫真 四

第八章 社會的投影與心靈的寫真

這裏的鳥鳴不同於張繼《楓橋夜泊》中「月落烏啼霜滿天」中的「烏啼」,表現的不是淡淡的鄉愁,而是對四周景物的驚恐。詩中的「犬吠」也不同於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中的「深巷寒犬,吠聲如豹」,它不是欣賞犬吠所襯出來的鄉村夜晚的寧靜,而是表現曠野夜晚的荒涼。
作為庶族地主階級的文人,孟郊不同於謝靈運那樣的貴族士人,既不追求遠離世俗的瀟洒出塵,也沒有在林泉尋求超脫的精神渴求,在現實社會鬧得「春風得意」(《登科后一首》)才是他的人生目的。他咒罵世道人心:「人間少平地,森聳山嶽多」(《君子勿鬱郁士有謗者作詩以贈之》),但他又不能同世俗社會決絕;他譴責京城中的當朝權貴:「盡說青雲路,有足皆可至。我馬亦四蹄,出門似無地。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下有千朱門,何門薦孤士」(《長安旅情》),權貴的可恨原來就可恨在他們不肯「薦孤士」,使他一直找不到通天的「青雲路」,這種https://read•99csw•com指責中又何嘗沒有對朱門中權貴的艷羡?六十三歲那年的一次春遊中,他由眼前的飛花聯想到長安落花:「長安落花飛上天,南風引至三殿前。可憐春物亦朝謁,唯我孤吟渭水邊。」(《濟源寒食七首》之五)對名位的熱衷破壞了他對山水的感受,春花反而引起了他對目前處境的自憐,發出了人不如花的喟嘆。
許多詩人在現實生活中碰得頭破血流以後,就退隱到山水中尋找安慰,山水是他們靈魂的安息之地。孟郊這位憤世嫉俗的詩人,為什麼不僅不退隱林泉,反而把自然寫得和社會一樣險惡可怕呢?
——《立德新居十首》之七

立德是洛陽東城的街坊,元和元年孟郊任河南水陸轉運使時在此築居,《立德新居十首》這組組詩就是寫於此時,五十七歲的詩人到底擠進了東都,這兒洛水繞街巷,處處聳高樓。五十歲那年他赴洛陽候選時就說過:「終然戀皇邑,誓以結吾廬。帝城富高門,京路饒勝居。碧水走龍狀,蜿蜒繞庭除。尋常異方客,過此亦踟躇。」(《初于洛中選》)七年以後他真的read.99csw.com在帝城結廬了,「終然戀皇邑」的夙願得以實現,不僅擠進了「洛水繞街巷」的「皇邑」,還贏得了「拜候丞相軒」的機會與身份,所以詩的字裡行間洋溢著興奮和喜悅,他不願意故作恬淡,毫不掩飾地說「都城多聳秀,愛此高縣居」「霜禽各嘯侶,吾亦愛吾曹」(《立德新居十首》之四)。他的用世之志何其切,對世俗的沉浸又多麼深!這種心態怎麼可能在山水中躁釋慮消,山水又如何成為他本質的對象化呢?
都城多聳秀,愛此高縣居。


突出萬家表,獨治二畝蔬。
人生窮達感知己,明日投君申片言。
德聳未為高,禮至方覺尊。
暮天寒風悲屑屑,啼烏繞樹泉水噎。
——《立德新居十首》之九九-九-藏-書
如何一陽朝,獨荷眾瑞繁。
翠景何的礫,霜颸飄空虛。
鴞鳴犬吠霜煙昏,開囊拂巾對盤飧。
行路解鞍投石陵,蒼蒼隔山見微月。
伊雒繞街巷,鴛鴦飛閻閭。

在自然山水中覺得不自在,都市風物必然很合他的胃口:
一旬一手版,十日九手鋤。
孟郊也曾想在山水中擺脫世俗的喧囂爭鬥,「換卻世上心,獨起山中情」(《題從叔述靈岩山壁》),有時他「為取山水意,故作寂寞游」(《游枋口二首》之一),不過,雖然他對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十分推崇,卻不能像謝靈運那樣在茂林修竹中得到解脫。他的精神境界與自然山水總有點「話不投機」,他山水詩中普遍存在的怒張氣氛,說明物我之間存在著某九-九-藏-書種對抗和緊張,山水詩中經常出現的險惡景象,更表明他對自然有某種恐懼感,他大量的游適詩和行役詩幾乎沒有表現一點閑適與和諧的情調,抒寫在山水之間的恐懼之情倒不少,如《往河陽宿峽陵寄李侍御》:
豈惟耀茲日,可以榮遠孫。
拂拭貧士席,拜候丞相軒。
玉蹄裂鳴水,金綬忽照門。
孟郊並不是中唐絕無僅有的一個特例。只要翻翻柳宗元外放后的山水詩和遊記,就不難理解孟郊的心態。柳在永州有一篇《囚山賦》,把「楚越之郊」的「萬山」當作囚禁自己的牢籠,它們就像打擊自己的社會一樣可憎:「林麓以為叢棘兮,虎豹咆闞代狴之吠嗥。胡井眢以管視兮,窮坎險其焉逃……匪兕吾為柙兮,匪豕吾為牢。積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聖日以理兮,賢日以進,誰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蘇軾說柳的山水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這正說明山水對柳來說是一種異己的存在。超脫現實社會不是柳的理想,他夢寐以求的就是在現實社會中實現自己。山水清音醫治不了柳宗元精神的創傷,重返政治舞台才是解除他苦悶的良藥。世俗士子即使要逃遁也要逃向熙熙攘攘的人世,絕不會逃向與世隔絕的山林。白居易、劉禹錫晚年閑居之地是東都洛陽而非遠離塵垢的岩壑。功成名就之後,怡情山水是官場的一種調劑;功名未遂之前,山水與他們隔膜無緣;即使在仕途幾經挫折之時,他們也沒有想到要退到山水中避世,甚至覺得山水和社會一樣充滿危險。孟郊再不會去幻想世外桃源了,因為他沒有陶淵明那種「心放出天地」(《奉報翰林張舍人見遺之詩》)的精神追求,他的此生就要實現在此世,而此世不可能有桃花源,《石淙十首》之七十分清醒地說「逃俗無蹤溪」,因此我們可以理解,他筆下的自然不是社會的否定,而是社會的再版和摹寫。孟郊的山水詩代表了庶族地主階級士子體驗自然的一種新的情感模式。九_九_藏_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