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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版後記

初版後記

《孟詩論稿》是我的一篇碩士論文,這次出版除了增加兩章節外,其他各部分一仍其舊。沒有修改的原因倒不是俗話所說的「文章總是自家的耐看」。這篇文章的稚嫩就是摸象的盲人也能感覺到的,哪還經得起細看呢?我在付梓前曾準備對它進行認真修改,動筆時才發現這篇九年前的舊作,要修改它不是僅僅「美容」一番就能打發的,而是要對它做「內臟移植」或「脫胎換骨」——將它完全重寫一遍才行。而改寫舊作就像裁縫改做舊衣,其難度比用新布做一件新衣還大,因為舊的改新要受原來材料、樣式的局限和束縛,既要顧全舊的條件又要考慮新的要求,這無疑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如果我有舊作翻新的精力和興趣,幹嗎不去另寫一本小冊子呢?
當時我與明華兄同在曹慕樊師門下攻讀唐宋文學,我們每周兩次上先生家,聽先生給我們講唐詩和目錄學,先生和明華喜歡飲濃茶,那時我還不知道「茶有何好」——只喝白開水,唐read•99csw.com詩課重點講杜甫、王維和韓愈的詩歌,授者娓娓而談,學者靜靜地聽,身坐斗室之中,神馳千載之上,那情景絕非我這乾澀乏味的文筆所能形容。說來也怪,先生雖然是杜詩專家,他對韓詩的分析反而對我的觸動更大。我按先生的指點讀完《杜詩詳註》后,接著把《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也找來通讀了一遍,原來唐詩中還有這種境界,韓詩的確在李、杜之外別有洞天!當時我覺得只有韓愈的詩才可並肩李杜,奴僕元白。使我大惑不解的是,這樣一位既喜歡也有資本目空一切的詩國奇才,這樣一位自稱「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昌黎先生集》卷十八)的文壇泰斗,卻對潦倒落拓的孟郊那麼敬重,說自己與東野在一起是「自慚青蒿依長松」(《醉留東野》,《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一),在《薦士》詩中講詩歌發展時還把孟郊直接李、杜。賈島對孟郊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投孟郊》完全以九-九-藏-書門生自處(《長江集》卷二),連白居易也說自己才不逮孟郊(見白居易《與元九書》)。因而,我又興沖沖地找《孟東野詩集》來讀,果然出手不凡!讀完了孟郊、韓愈、賈島詩集后,我就決定畢業論文寫韓孟詩派。後來看到不少學者傳授做學問的經驗時,都強調寫論文要「小題大做」而切忌「大題小做」。選韓孟詩派做畢業論文是不是犯了「大題小做」的大忌呢?加之當時時間的確太緊,我有些惶惶然。對先生談了我的顧慮以後,他覺得先研究孟郊比較合適,認為孟郊是「開風氣之先者」。——這就是《孟詩論稿》的成因。
我忘不了論文寫作過程中譚優學、徐永年等先生的鼓勵和指點,忘不了華中師大和西南師大那些用知識的乳汁哺育過我的老師,同時也忘不了責編張弦生先生為此書的編輯出版所付出的心血,此刻,讓我借用孟郊的詩句來表達我對這些師友深深的謝忱:「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1993年2月28日 夜九_九_藏_書
寫于華中師大東區宿舍
要是現在做學位論文,我也許不會選擇孟郊這麼一位對話夥伴,即使選擇他,我們之間的對話肯定也會在另一個層次上進行。九年前我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瘦骨嶙峋的「詩魂」呢?這又勾起了我一段美好的回憶——
這本薄冊子從選題構思到字斟句酌,不知花費了曹慕樊師多少心血。如今以年過八旬的高齡,在眼睛近乎失明的情況下,先生還為我這篇習作寫了如此之長的序文。捧讀先生序文的手稿,我眼眶都濕了。先生一生的命運像孟郊一樣坎坷。記得十年前蕭滌非教授給他寄來杜詩集注的部分初稿徵求意見時,先生和我們談到他研究杜甫的雄心,我聽著心裏隱隱發痛。先生淵博而又敏銳,可惜幾十年被剝奪了教學和寫作的權利,而那正是先生最富於https://read•99csw•com創造力的年華!儘管如此,他從沒有流露過怨恨、沮喪和失望的情緒,除了認真教書和寫作以外,先生對這個世界別無所求,至今他老人家仍然筆耕不止,「一是想把西方的現代修辭學引進唐宋詩研究中來,一是想把西方現象學引進研究中來」(曹慕樊《杜詩雜說續編·自序》,巴蜀書社1989年版)。先生研究古代文學卻毫不保守,吸收西方文化又不崇洋,他一方面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我們和外國的僅止名詞相同,其實是兩回事」,一方面他又堅信「一個民族應有自己的聖哲和自己的經典」(同上)。先生猶能與時而俱進,何況我這個後生小子呢?畢業時先生贈我一套《後漢書》和《三國志》,並題其辭曰:「陳壽與范曄書,皆文史高文典冊,建業熟讀勤求之,涵泳數年,必有所得無疑。」還為我寫了一冊《書目舉偶》,按對我專業的重要程度將書分為三類:「基礎讀物」「泛覽讀物」「參考書籍」,在每種書後標明了版本、注家。可https://read.99csw•com惜,這些文史中的「高文典冊」,我大多數都沒有「熟讀勤求」,自然也就一無所得,真是愧對先生的厚愛!我一定要誠懇地做人,勤懇地求學,不辜負先生對我的殷切期望。將近十年沒有見到先生了,翹首西望,能不依依?
戴建業
畢業后我又搜集資料,細讀韓愈、賈島和李賀等人的詩歌,準備完成《韓孟詩派研究》,想不到逐漸興趣他移,舊業荒廢;夙願成空,而《孟詩論稿》依舊。現在的學風熱衷於在一本書甚至一篇文章中,把「龍的傳人」的所謂文化—心理結構分析得水落石出,誰還願意坐下來與一窮二白的孟郊傾心交談呢?會寫詩而不會掙錢的活詩人尚且受人白眼,過世了一千多年的死詩人孟郊就更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因此,《孟詩論稿》儘管稚氣未盡,儘管粗糙不堪,我仍像偏愛我那稚氣頑皮的兒子一樣地偏愛它,因為它留下我當年的稚氣、單純和誠篤,因為它留下了我青春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