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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南宋的格律詞派與晚期的詩歌走向 第一節 格律詞派名家姜夔

第八章 南宋的格律詞派與晚期的詩歌走向

南宋後期,金因政權內部的政變和蒙古的威脅無力南侵,南宋政權又無能也無心北伐,宋金的對峙持續了幾十年相對平靜的局面。
亡國之禍並不是近在眼前,「王師北定中原日」又渺茫無望,上層權貴沉溺於西湖美景美女中醉生夢死,許多詩人、詞人沉浸在清詞妙句中逃避現實,於是,南宋前期「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激昂呼號逐漸消沉,後期的詩詞中很難聽到陸遊、辛棄疾那種恢復中原的吶喊,代之而起的是悠揚宛轉的輕歌曼舞。詞壇上以姜夔為代表的後期格律詞派在辭藻音律上更加刻意求工,詩歌中出現了吟諷風月、嘯傲湖山的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他們在情感上缺乏那種振奮人心的力量,藝術上缺乏那種闊大的境界和剛健的筆力,南宋前期辛、陸那種豪邁的氣概和高亢的激|情全消,詩詞中多了幾分「秤斤注兩」(見《朱子語類》卷一○九)的小家子氣。當然,這時的詩人、詞人也並沒有完全忘情于現實,他們許多人仍然關注民族的危亡,但很少像陸遊、辛棄疾那樣發出恢復中原的吶喊,吟出的大多是些低沉晦暗的亡國哀音,缺乏那種振奮人心的情感力量。直到南宋覆滅的前後,民族英雄文天祥才發出撕心裂肝的悲號,表現了一個古老雄強的民族不屈不撓的心聲。

第一節 格律詞派名家姜夔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詠物詞是他詞作中比重最大的一類,共三十多首,其中多為詠梅、詠柳詞,另外還有的詠蟋蟀(《齊天樂》)、詠柳(《淡黃柳》)、詠荷花(《念奴嬌》),這些詞中往往寄寓了詞人複雜的思想情感,或是自傷身世的飄零,或是憂念國家的衰微,或是讚美高潔的品性,如他詠梅的名篇: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傷時念亂是姜詞的另一內容。他沒有像陸遊、辛棄疾那樣投身於抗金洪流,但也沒有置身於民族危亡之外,晚年受辛詞影響后呼籲說:「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早年的《揚州慢》也是一首真實表現世亂之作。他在詞前小序說:「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全詞所抒寫的確是「有《黍離》之悲」: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並刀,難剪離愁千縷!
當然,姜詞在詞壇上的影read•99csw•com響並不是詞情的振奮人心,而主要是藝術上的高度技巧。張炎在《詞源》中曾以「清空、騷雅」概括他詞風的主要特徵。

陳廷焯評這首詞說:「通首只寫眼前景物,至結處雲:『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弔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絕調。」(《白雨齋詞話》)全詞除「第四橋邊」二句稍實外,弔古傷今之情全從虛處著筆,煙水迷茫之境,四顧蒼茫之慨,滄海桑田之感,兼而有之卻難坐實。不管是抒情還是繪物,都是稍一點染便隨即宕開,給人以清空疏宕的審美感受。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姜夔二十多歲時在合肥有過一次情遇,所遇好像是一對姊妹歌女,《解連環》說:「玉鞍重倚。卻沉吟未上,又縈離思。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琵琶仙》也說:「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由此可見「大喬」「小喬」都妙善箏琶。他懷念合肥歌女的情詞約十八首,如《長亭怨慢》:
苑牆曲曲柳冥冥,人靜山空見一燈。
這兩首詞向來被評為姜夔的代表作。《暗香》上片從自己梅邊吹笛、玉人月下摘花,陡落到自己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可見前面的月色、笛聲、花read•99csw•com光、人影早成往事,自己多年與「春風詞筆」無緣。由花疏香冷暗示了人去樓空,所以換頭起筆就說「正寂寂」,紅萼耿耿相憶正見詞人眷眷不忘,昔時相處的歡悅正襯托出今日獨處的凄涼,結尾「幾時見得」明說梅花暗指玉人,其言則斬釘截鐵,其情則忠愛纏綿。《疏影》的寓意更晦澀難明。前人多以為托梅發憤,追傷靖康之恥中徽、欽二帝北徙。鄭文焯在校訂《白石道人歌曲》時批道:「此蓋傷心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發言哀斷。」《暗香》《疏影》雖寫于同時,但一為懷念故人,一為傷悼故君;一嘆個人的身世,一悲國家的興亡。
——《念奴嬌》

姜夔(1155—1221?),字堯章,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縣)人。其父任湖北漢陽縣知縣,他自幼隨宦往來漢陽十多年。在長沙遇見老詩人蕭德藻,蕭德藻很賞識他的詩才,把侄女嫁給了他,帶他寓居湖州茹溪弁山的白石洞下,友人因此稱他為白石道人。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特准他免去地方選考,直接參加禮部的進士考試,但不及第。他常往來於蘇州、杭州、金陵、合肥和無錫等地,與一時名流尤袤、張鑒、張鎡等交遊,還與比自己年長近三十歲的楊萬里、范成大以詩唱和。寧宗嘉定年間(1221年左右)卒于杭州。

——《暗香》
荷葉似雲香不斷,小船搖曳入西陵。https://read•99csw.com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十首》其一
語言清剛峭拔是姜詞的又一藝術特徵。傳統的婉約派貴婉媚柔厚,姜夔引江西派的詩法入詞,筆致清剛、峭拔,即使是寫戀情也用清勁的筆調:「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踏莎行》),「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杏花天影》),「舊遊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凄涼犯》)。為了突破婉約派詞人軟滑平熟的詞風,他有意在聲律上雜用拗調拗句,使語言顯得勁折硬挺。如《凄涼犯》中「不肯寄與,誤后約」連用七個仄聲字,造語少用偶句而多用單句,使語言別具一種瘦勁深雋的韻味。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說:「姜白石清勁知音,亦未免有生硬處。」姜詞的長處在於「清勁」,而短處在於「生硬」。
——《湖上寓居雜詠十四首》其九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read.99csw.com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姜夔的詠物詞從不描頭畫腳地寫形,從來是融入自己的情感和感受,由筆下之物自然就想到填詞之人,我們來看看詞人如何詠花:
不過,姜詞的成就高於其詩,他在南宋足稱詞壇的大家。白石詞與周邦彥詞並稱「周姜」,他們都講究詞的格律、辭藻和用典。二人同為格律詞派的代表詞人。周、柳的婉約詞風發展到姜夔時軟媚無力,恰如江西詩派末流到姜夔時槎丫乾澀一樣,因而,一方面他以晚唐詩的圓轉求救江西詩派的槎丫,另一方面又以江西詩風的清勁來振柳、周詞餘風的軟媚,這樣形成了他那清空疏宕、冷雋峭拔的詞風。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迴,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九-九-藏-書


「清空」是指他描寫對象遺其外貌而攝其神理,不膠執于對象而多從側處點染和虛處暗示,章法上避免平直呆板,承接轉折處跳宕騰挪;「騷雅」指姜詞洗盡塵俗浮華,語言顯得雅潔清秀。如《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
細草穿沙雪半銷,吳宮煙冷水迢迢。
——《疏影》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姜夔存詞共八十多首,依其內容可分為詠物寄意、羈旅情思、懷人傷別和傷時憂國幾類。
他結交當世賢豪但不趨炎附勢,自己的一生在飄零困頓中掙扎,儘管賦性清高卻又不得不寄食於人。由於這種特殊的生活環境和性格,使他的情感既高潔又貧狹。他是藝術上的多面手。音樂、書法、詩、詞無所不能,文學史家雖然認為他詞的成就高於詩,他最初卻是以詩稱譽文壇的,楊萬里就十分推崇他的詩才。和那時大多數詩人一樣,他寫詩也是從師法江西詩派入手的,步趨黃庭堅「一語噤不敢吐」,後來「始大悟學即病,顧不若無所學之為得」(《白石道人詩集自敘》),於是從江西詩派的圈子中跳出來自求獨造,晚年自述作詩心得說:「作者求與古人合,不若求與古人異;求與古人異,不若不求與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與古人異而不能不異。」(《白石道人詩集自敘》二)他由江西詩派而上窺晚唐,尤其受陸龜蒙、皮日休的影響較大,因此他的詩歌精心刻意而又靈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