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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南宋的格律詞派與晚期的詩歌走向 第二節 後期格律詞的新局面

第八章 南宋的格律詞派與晚期的詩歌走向

第二節 後期格律詞的新局面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嚲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幽蘭旋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別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彷彿,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澹塵土。
——《雙雙燕·詠燕》
沉沉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吳文英師法周邦彥,後來有人認為夢窗詞可以與清真詞並肩;他在一定程度上也受過姜夔的影響,但他的創作成就可以與姜相頡頏。他是繼姜夔之後具有獨特藝術個性的南宋後期格律詞的代表人物。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王沂孫(?—約1290),字聖與,號碧山,又號中仙,會稽(今浙江紹興)人。詞集《碧山樂府》(一名《花外集》或《玉笥山人詞集》)存詞六十四首。他的生平事迹不可考,僅知在元世祖至元年間曾官慶元路學正,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缺乏民族情感,他基本上還是以遺民終其一生的,而且通過賦景物賦節序寄寓自己的家國興亡之感,如《眉嫵·新月》《水龍吟·落葉》《無香·龍涎香》《齊天樂·蟬》等。下面兩詞是其代表作:
江城人悄初更打。問繁華誰解,再向天公借。剔殘紅灺。但夢裡隱隱,鈿車羅帕。吳箋銀粉砑。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閑話。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
——《虞美人·聽雨》

宮裡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天無語,華髮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
姜夔與辛棄疾詞風殊異卻平分詞壇,南宋中葉以後詞人大致可分為辛派與姜派。汪森在《〈詞綜〉序》中指出:「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於醇雅。於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於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衡、read.99csw.com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於后,譬之於樂,舞《簫》至於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由於南宋後期的世態與詞人的心態有了新的變化,這時格律詞的發展也出現了新的局面:一、詞所抒寫的感情和所用語言都歸於「醇雅」,詞作家以「雅」名堂(周密的新居堂名「志雅」,見張炎《一萼紅序》),詞歌的選本以「雅」名集,詞人填詞以「雅」為目的,詞論家說詞以「雅」為標準,字面力避俚語俗言,感情當然也不可粗鄙直露,連詠物詞也不可說出題字;二、十分重視歌詞的字聲律呂,他們大多數都精通音律,往往自製新曲或改寫舊曲;三、後期格律詞中仍然多撫時傷世之作,有些人在宋元易代之際,表現出了較高的民族氣節,但情思的寄託過於隱晦,因而有時詞旨迷離惝恍。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引述吳文英的詞論說:「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這段話概括了姜派詞人共同的創作傾向。


從少年、壯年和老年「聽雨」的不同感受,從「那裡元夜」的「琉璃光射」到「而今」元夕的「心懶意怯」,使讀者自己得出結論:人生只如過隙,故國只在夢中。其情蕭索凄清,其語疏朗清俊,獨步于宋末詞壇。「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因為語言的俊秀新巧,為他贏得了「櫻桃進士」的雅號。「把舊家風景寫成閑話」的表現手法,在兩宋詞史上別具一格。文學史上對蔣捷的評價處於兩極,愛之者譽之為詞中「長城」,厭之者貶之為「可勿論也」,也就是說蔣捷詞不值一談。

蔣捷(1245?—1305?),字勝欲,號竹山,宋末元初陽羡(今江蘇宜興市)人,咸淳十年(1274)進士及第。宋亡隱居不仕,人稱「竹山先生」「櫻桃進士」,其氣節操守為時人所重,其詞與周密、王沂孫、張炎並稱「宋末四大家」。和許多遺民詩人一樣,他中晚年詞的中心主題是亡國之痛和故國之思,但他很少撕心裂肺地慟哭,而是通過細節回憶和絮語傾訴,將亡國之哀化入身世之感中。這種寫法減弱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卻平添些耐人咀嚼的韻味: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風入松》九九藏書

銅仙鉛淚似洗,嘆移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餘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熏風,柳絲千萬縷。

他六十四首詞中詠物詞竟有四十首之多,鄧廷楨《雙硯齋筆記》說他「工於體物,而不滯色香」。周濟一方面肯定他的長處:「詠物最爭托意,隸事處以意貫串,渾化無痕,碧山勝場也。」另一方面也指出他在藝術上的不足:「惟圭角太分明,反覆讀之,有水清無魚之恨。」(《宋四家詞選》)這些詠物詞中無疑有遙深的寄託,連閱讀揣摸也難以明白寄託的內容,更別說作為曲子詞來演唱了,即使作為閱讀的案頭文學,也由於他研練太過而失去了渾厚的氣象。
漸新痕懸柳,澹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吳文英(約1200—1260),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市)人。他和姜夔一樣終生是個江湖游士,與姜夔不同的是他常以詞章曳裾侯門,與之交遊的吳潛、史宅之都是一時顯貴。他以清客的身份往來於蘇州、杭州、紹興一帶。與沈義父、陳起、陳郁、方萬里、馮去非等為筆墨之友,晚年又與周密結為忘年之交。據說他的晚景十分凄涼。今傳《夢窗甲乙丙丁稿》存詞三百四十首,除與顯宦要人應酬之作八十五首外,他的詞主要寫懷人與傷世。懷人之作大多追憶與昔日情人的柔情蜜意、惆悵今日的孤寂無聊,這類作品寫得詞麗情濃:

張炎詞在情調上凄愴纏綿,描寫細緻工巧,語言婉麗清暢,但在承接轉折處寸步不遺,很難見到那種凌空跳宕的筆力,難怪遭「積穀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周濟《介存齋話詞雜著》)之譏了。晚年所著《詞源》是他一生理論研究和填詞實踐的總結,分為上下兩卷,上卷論音律,下卷論創作,論詞以婉約派為宗,標榜「清空」「騷雅」和「意趣高遠」,推崇姜夔而貶抑吳文英。雖然它有重詞藝而輕詞情、重婉約派而輕豪放派的偏頗,但對於詞的本質特徵、詞的合樂合律、詞的作法等問題提出了許多具有理論意義的真知灼見。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遊盪,隨風化為輕絮。九_九_藏_書
周密(1232—1298),字公謹,號草窗,其先世濟南人,從曾祖起寓居吳興,祖父周王必仕至刑部侍郎,父周晉仕于浙。周密青少年時隨父遊宦于閩、浙,三十歲以後出仕,四十九歲宋亡后以遺民終老,輯錄舊聞軼事為《齊東野語》《武林舊事》《雲煙過眼錄》等書,成為有宋一代野史的巨擘,還曾編定南宋詞人詞集《絕妙好詞》七卷。《草窗詞》存詞一百五十多首,戈載在《宋七家詞選》中稱「其詞盡洗靡曼,獨標清麗,有韶倩之色,有綿渺之思」,清麗韶秀是其詞的主要特色。早年的詞作充滿了金粉承平之氣,晚年親歷亡國之痛后才感慨悲涼,以抑鬱嗚咽的調子抒寫深摯的故國之思:「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一樣歸心,又喚起故園愁眼。立盡斜陽無語,空江歲晚」(《三姝媚·送聖與還越》)。時人說周密體貌豪偉逸秀,填詞也時露雄健之氣:「鰲戴雪山龍起蟄,快風吹海立」(《聞鵲喜·吳山觀濤》)。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前人對吳文英藝術成就的評價高下懸殊。褒之者認為他是南宋第一大詞家:「求詞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後有夢窗。」(《花菴詞選》引黃煥語)貶之者認為「夢窗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張炎《詞源》)。其實,夢窗詞既不像褒者誇張的那樣神,也不是貶者糟蹋的那麼劣,他在藝術上有較大的獨創性,也存在著嚴重的不足。他變姜夔的清空疏宕為質實麗密,打破層次清晰有序的傳統結構方式,敘事抒情以時間與空間錯綜交叉,對物象的把握注重感性的直覺,字面上給人以雕繢滿眼的印象,但在這種穠麗詞密句中又貫注著某種飛揚的神致和沉鬱的情思,因而於綿密麗之中具有迴旋空靈之致,如夢窗詞集中的最長之調《鶯啼序·晚春感懷》:
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里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
——《一剪梅·舟過吳江》九*九*藏*書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綺羅香·春雨》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雲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高陽台·西湖春感》
第一片由索居中見暮春之景觸起羈情,「念羈情」三字為全詞之骨,第二、三片逆寫「羈情」之由,其中第二片寫昔日西湖十載「趁嬌塵軟霧」的戀情艷遇,第三片接著寫「事往花委」的沉痛感傷,第四片寫「危亭望極」的相思之苦,魂已斷而仍招,欲寄書卻不達,感情既十分真摯,用筆也非常渾厚。此詞兼有「煉意琢句之新奇,空際轉身之靈活」(陳匪石《宋詞舉》),語言麗密而又筆調流利,千門萬戶卻又章法井井,陳廷焯在《雲韶集》中稱其「全章精粹,空絕古今。」不過,吳詞藝術上的缺憾也是明顯的:有些作品辭藻過濃,使人感到光怪陸離,意緒埋藏過深,使人覺得全詞無意脈可尋。後世詞評家指責吳詞堆砌、零亂、晦澀,雖然有點以偏概全,但絕不是無中生有。在宋末元初的遺民詞人中,周密、王沂孫和張炎的成就最高。


史達祖(生卒年不詳),字邦卿,號梅溪,汴州(河南開封)人,《梅溪詞》存詞一百一十二首。他與姜夔同時而略晚,姜曾稱讚他的詞風「奇秀清逸」,認為他「能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于兩得」(見黃升《花菴詞選》卷七)。他的詠物詞最為人稱道,體物之工堪稱形神兼得,刻畫之細更是極妍盡態,無論是賦風物——如詠春雨、燕、梅、薔薇、春雪,還是賦節序——如詠清明、秋興、春秋,無不寫得妥帖細膩而又神情畢肖。他善於從多方面把握所描寫的對象,時而從實處描摹,時而從虛處烘托,時而從正面勾勒,時而從側面點染,在技巧上極盡詠物之能事。不過,九*九*藏*書人們在肯定他構思之巧的同時,也指出了他「用筆多涉尖巧」(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的不足。《雙雙燕·詠燕》和《綺羅香·詠春雨》是其代表作:
吳文英所處的南宋後期內憂外患,小朝廷上下卻仍文恬武嬉,國家的形勢危如累卵。他通過詠古詠物來感時傷世,因蒿目時艱而發出凄苦之音,如《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游靈岩》:


——《女冠子·元夕》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併。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縴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齊天樂·蟬》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張炎(1248—1322?),字叔夏,號玉田,晚號樂笑翁。祖籍秦州成紀(今甘肅天水市),六世祖張俊為南宋大將,此後幾代一直居在杭州。他生長於一個顯赫富貴而又有高度文化修養的官宦家庭,曾祖張鎡和父親張樞都曉音律,工詩詞。元軍破杭州時他家遭籍沒,這時他才二十九歲。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他以抄寫泥金字藏經被召赴大都,次年復歸江南,此後二十年漫遊吳越各地,六十歲歸隱西湖。他從一個貴介公子突然之間成了一個國亡家破的漂泊者,三百多首《山中白雲詞》大部分都直接或間接地抒寫這種深切的亡國之痛和身世之感:

——《眉嫵·新月》

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而今燈漫掛。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蛾兒爭耍。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