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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宋詞講座系列(二)周邦彥詞論 四、「模寫物態,曲盡其妙」

附 宋詞講座系列(二)周邦彥詞論

四、「模寫物態,曲盡其妙」


蔣敦復在《芬陀利室詞話》中說:「清真《六丑》一詞,精深華妙,後來作者,罕能繼蹤。」什麼是「精深華妙」呢?字字恰到好處謂之精,反覆曲折謂之深,意象富麗謂之華,不落凡響謂之妙。此詞的主題是借嘆息薔薇的凋謝抒發自己光陰虛逝而綺懷未盡有志不逞的感傷,表現了封建社會後期文人精神上的疲倦。筆致華麗而纏綿,體物更是細膩而微妙。「正單衣試酒」點明節令,吳自牧《夢粱錄》卷二載:例於四月初開煮,試酒那天「官私妓|女,新麗妝著,差肩社隊鼓樂,以榮迎引……最是風流少年,沿途勸酒,或送點心。」周密《武林舊事》卷三也說:「所經之地,高樓邃閣,綉幕如雲,累足駢肩,真所謂『萬人海』也。」「單衣試酒」正是「當時年少春衫薄」的形象。這句說此時的節令正應是非常快樂的時刻,它給人造成的印象是本詞可能寫歡娛喜悅的感情,想不到第二句突然反跌:「恨客里、光陰虛擲。」節令本該歡樂,現實反而傷心。它一方面打破了第一句引發的讀者期待,另一方面又造成情感的落差。全詞是寫感傷的情懷,https://read.99csw.com開頭一句卻用快樂的調子,前人把這種開頭稱為「逆入」,把第二句的承接方法叫「反接」。詞人正在感嘆光陰虛擲,想留住美好的春光:「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越是想留它,它越是流逝得快,像鳥兒的翅膀一掠而過,而且連蹤影也無從追尋。「願春暫留」是不忍「虛擲」,「春歸如過翼」則已成「虛擲」,悵惘惜春之情已曲折地抒寫了出來。緊接「一去無跡」道:「為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此三句說:「『為問花何在』,上文有『悵客里光陰虛擲』之句,此處點醒題旨,既突兀又綿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覆纏綿,更不糾纏一筆,卻滿紙是羈愁抑鬱,且有許多不敢說處,言中有物,吞吐盡致。」這一問正式引寫薔薇的正題,「家」既指「春」的家,更指薔薇的家,因為薔薇花開,給我們把春天帶來,花謝又把春天帶走。這一句超出常情的設問,把一片惜別春花之情寫得痴而且深。唐末詩人李商隱《夢澤》詩有「夢澤悲風動白茅,楚王葬盡九-九-藏-書滿城嬌」的詩句,韓偓《哭花》有「夜來風雨葬西施」句,詞人可能糅合兩人的詩句,將薔薇擬為傾城傾國的美人,「葬」字下得十分沉重凄絕,美花被風雨摧殘就像美人玉殞香消一樣令人悲痛,《白雨齋詞話》評這兩句為「沉鬱」。這兩句的確寫得沉痛有力。既被風雨摧殘,薔薇花難道什麼也沒遺留下來嗎?這樣又逗出了「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滿地狼藉的落花酷似慘死美人留下的釵鈿,《長恨歌》寫楊貴妃死時的慘景說:「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香澤」之「遺」是從上文的「無跡」中想出,同時又引出下面的「追惜」。「亂點」和「輕翻」寫出了落地薔薇花的凄慘狼藉,也把飄附落地的薔薇花寫得十分逼真。「多情」三句詞人不直說無人再惜落花,卻用失望的問句來表示無可奈何的惆悵,一個「但」字寫出了人們對花的冷漠。只有無知的蜂蝶來關心已落的薔薇,使詞人倍覺傷心,這種瑣碎的閑筆把作者惜花之情寫得更透。
《蘇幕遮》也是體物的名篇:
正單衣試酒,恨客里、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九九藏書
過片換頭處續寫上片詞意:「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東園」二句是「窗槅」外之景,也是落花「一去無跡」的實寫。東園薔薇盛開時的熱鬧氣氛隨著花謝而歸於岑寂,剩下的只有暗綠的草樹,使人黯然銷魂,他以痛悼亡人的悲傷心情「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默默地圍著已謝的落花打轉,生動地傳出了他對薔薇花的一片深情。「成嘆息」既是嘆息「光陰虛擲」,也是嘆息「春歸如過翼」,前人說此句「包一切,掃一切」。人對花有情,花對人也有意:「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薔薇樹帶刺的枝條扯住人的衣裳,似乎要跟詞人傷心地道別,情調真是凄涼纏綿極了。花已「無跡」,但有「長條」,其「故惹行客」,其「牽衣待花」,無情之物反似有情,這是詞人將惜春悵春之情移之於花,極盡無中生有之妙。花的多情更惹人倍加惜花:「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九九藏書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強簪殘英于巾幘只是因憐惜之情,下面又用盛開時的薔薇花插在移動蓮步的美人頭釵上的形象,反襯出眼前花與人共同的遲暮感傷之情。最後詞人對落地的薔薇發出深情的寄語:「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面對無可挽回之事,抒寫不能自已之情。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評此詞說:「不說人惜花,卻說花戀人;不從無花惜春,卻從有花惜春;不惜已簪之殘英,偏惜欲去之斷紅。」整首詞的情調纏綿感傷,像是與一位即將離去的多情女郎話別,落花的形神氣貌刻畫得惟妙惟肖,抒情更是委婉曲折。
此詞抒寫了作者對故鄉的懷念,對宦遊的厭倦。全詞的突出之處是寫荷花的神態肖貌逼真。當宿雨初收,曉風吹過,圓潤的荷葉在初陽的照耀下綠凈如拭,亭亭玉立的荷花一一顫動起來,這真是寫荷葉的一幅活潑逼真的素描。這首詞與作者其他詞刻玉鏤金不同,能用樸素清淡的語言直接寫出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和對外物的體驗,消除了讀者在他詞中常有的隔膜感,使形象、意境都鮮明可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卷上說:「九九藏書『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如《六丑·薔薇謝後作》:
原刊《文學教育》2007年第8期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周邦彥對景物的體驗細膩入微,描繪更為工巧細緻,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其詞說「模寫物態,曲盡其妙」。王世貞甚至認為他長於寫景而短於言情:「美成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弇州山人詞評》)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