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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學的興盛與論說文的繁榮 三、「金聲玉振」與「文章之美」

玄學的興盛與論說文的繁榮

三、「金聲玉振」與「文章之美」

辯論的雙方既以析理之微使人嘆服,也以言辭之美讓人稱快。正始論說文常用巧譬曲喻以明理,如《聲無哀樂論》以人和食物為喻闡明音樂自身有美與不美之分而無哀與樂之別:「今以甲賢而心愛,以乙愚而情憎,則愛憎宜屬我,而賢愚宜屬彼也。可以我愛而謂之愛人,我憎而謂之憎人;所喜則謂之喜味,所憎則謂之怒味哉?」又如他的《答難養生論》說:「夫嗜欲雖出於人,而非道之正,猶木之有蝎,雖木之所生,而非木之所宜也。故蝎盛則木朽,欲勝則身枯。」這些比喻使得抽象的義理變得生動形象。清談使「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出言都講究修辭的技巧,立論注意語言節奏的和諧,行文注意語言形式的整飭,如王弼在《周易略例·明彖》中便以優美的駢文闡發玄遠的哲理:
《魏氏春秋》說王弼「論道約美不如晏,自然拔出過之」,其實王弼、何晏的論說文都以簡約標美,王弼的文章多以駢句成篇,句式雖然對偶,句型卻很靈活,難怪劉勰稱其文「要約明暢」,劉師培許以「文質兼茂」了。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嵇叔夜土木形骸,不事雕飾,想于文亦爾,如《養生論》《絕交書》……類信筆成者,或遂重犯,或不相續,然獨造之語,自是奇麗超逸,覽之躍然而醒。」如《答難養生論》:「穆然以無事為業,坦爾以天下為公。雖居君位,饗萬國,恬若素士接賓客也。雖建龍旂,服華袞,忽若布衣之在身。故君臣相忘于上,烝民家足於下。豈勸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貴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這種語言駢散相間奇偶相生,的確給人以「奇麗」而又「超逸」的審美感受。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2000年第4期

嵇康認為論辯時應先抓住論題的主旨,再由此推出其旁枝末節,也就是先舉起「綱領」再「順端極末」梳理「網目」(《明膽論》)。嵇康的論說文「綱舉目張」,如剝芭蕉似的層層深入,闡述己意則持論連貫運思嚴密,反駁他人則高屋建瓴勢如破竹。劉勰稱「嵇志清峻」,其詩如此,其文亦然。文「清」便不支離雜亂,文「峻」則不冗弱散緩。與嵇康辯論的向秀、阮德如等人論辯的方法和嵇康十分相近,其文風與嵇康也相去不遠。
這裏我們只是粗略地闡釋了正始玄風如何影響其時論說文的文意與文風,這是個複雜而有趣的論域,今後無疑會有更多的人來深入地探討它。
故自統而尋之,物雖眾,則知可以執一御也;由本以觀之,義雖博,則知可以一名舉也。故處璇璣以觀大運,則天地之動未足怪也;據會要以觀方來,則六合輻輳未足多也。故舉卦之名,義有主矣;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九-九-藏-書
人們常以「金聲玉振」稱譽正始之音,不僅由於此時玄學家論辯的激烈精彩和思維的縝密敏捷,還由於彼此的口舌之妙與吐屬之美。章太炎、劉師培曾多次論及正始論說文「文章之美」與清談的關係,劉永濟在《十四朝文學要略》中也說正始時期「此標新義,彼出攻難,既著篇章,更申酬對。苟片言賞會,則舉世稱奇,戰代游談,無其盛也」。正始清談直接或間接地影響此時論說文的思辨深度和藝術個性。嵇康的《聲無哀樂論》便是他與「秦客」論辯的記錄整理,他與向秀關於「養生」的相互論難,與阮德如圍繞「宅無吉凶」展開的爭論,與呂安就「明膽」展開的商榷,與張邈因「好學」與「自然」而進行的交鋒,都是所謂「此標新義,彼出攻難」的產物。劉師培認為《嵇康集》中「雖亦有賦箴等體,而以論為最多,亦以論為最勝,誠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些論說文大部分是與人論辯的文章,文中「反正相間,賓主互應,無論何種之理,皆能曲暢旁達」,既具有分肌擘理的論辯智慧,也富於巧譬曲喻的語言技巧,讀這些相互論辯的文章仍能感受到當時玄學家們的唇槍舌劍和文採風流。如阮德如在《宅無吉凶攝生論》中說人的壽夭禍福是「性命自然」而無關乎住宅,「命有所定,壽有所在,禍不可以智逃,福不可以力致」。嵇康《難宅無吉凶攝生論》中反問道:「唐虞之世,命何同延?長平之卒,命何同短?」阮的《釋難宅無吉凶攝生論》回敬說:「唐虞之世,宅何同吉?長平之卒,居何同凶?」為了在辯論中居於不敗之地,論辯者不僅要想法使意翻新而出奇,還得做到理無微而不達,不管是舌戰還是筆爭,其文無意不新,其言無辭不巧。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正始論說文各自的藝術個性十分鮮明,嵇康、阮籍與王弼、何晏、夏侯玄固不相類,嵇、阮二人論說文的風格也各不相同。與王、何的簡約明暢相比,嵇、阮的論說文都顯得艷逸壯麗,但如細加分別,嵇、阮的文風又各有其面目。嵇文麗而峻,以立意新奇和析理綿密取勝,具有雄辯的邏輯力量;阮文麗而逸,《樂論》《通易論》《達庄論》《通老論》等,都不是從邏輯上層層推進節節轉深,析理之功遠不如嵇文,但他的思維跳脫而文句飄逸,如《達庄論》一起筆就說「萬物權輿之時,季秋遙夜之月,先生徘徊翱翔,迎風而游」,這樣的文句富於詩人的想象與激|情,全文也洋溢著飄逸的詩興。曹冏的《六代論》、李康的《運命論》,在正始論說文中別具機調,二文都寫得洋洋洒洒,以其體勢的恢宏和氣勢的壯闊為人稱道。
原刊《華中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