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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自卑到超越的心靈歷程

由自卑到超越的心靈歷程

原刊《華中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左思因《三都賦》一時的成功,雖然也曾躋身於賈謐的「二十四友」之列,但這不過是他首次力圖戰勝長期折磨自己的自卑感的一種奮爭,是他謀求社會對自己才能的承認,與「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的陸機不同,更與「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的潘岳有別。《晉書·左思傳》說賈謐請左思講《漢書》,「謐誅,退居宜春里,專意典籍。齊王冏命為記室督,辭疾不就。及張方縱暴都邑,舉家適冀州」。不妨拿他與陸機的行藏出處做一比較。陸機這位東吳名將之後,吳亡後來到敵國京城洛陽,起初嘗夠亡國的恥辱。當他與弟陸雲去拜訪執文壇牛耳的張華時,張華不無誇張地對他們兄弟倆說:「伐吳之役,利獲二俊。」這不是明顯將他們兄弟當作伐吳的「戰利品」嗎?抬舉之中又難免叫人心酸,可陸機似乎沒有什麼難堪。一次,「范陽盧志於眾中問機曰:『陸遜、陸抗于君近遠?』機曰:『如君于盧毓、盧珽。』志默然。既起,雲謂機曰:『殊邦遐遠,容不相悉,何至於此?』機曰:『我父祖名播四海,寧不知邪?』議者以此定二陸之優劣」。想不到「名播四海」的父祖竟生下奴顏媚骨的子孫。他在京城先厚著臉皮投靠賈謐門下,后又拜倒在趙王倫腳下,並幫他策劃謀殺過去的主子賈謐,倫被誅后馬上為齊王冏效力,冏敗再去為成王穎賣命。左思為上層文士圈子接納后,有機會看清上流社會的真實面目,不僅對於「峨峨高門」「藹藹王侯」「赫赫紫宮」不以為然,對於「攀龍客」、名利徒也輕若敝履。名列「二十四友」后他的精神境界就逐漸超出了「二十四友」。賈謐剛伏誅他就遠遠離開了「峨峨高門」中的王侯,「舉家適冀州」一走了之,讓豪右和陸、潘輩「貴者自貴」,這和當年拿著《三都賦》請人揄揚的左思判若兩人,更非「潘、陸輩所能比埒」。
——論左思的創作
左思的意義不僅在於他精神上超越了自卑,詩風上超越了時輩,更在於他不斷地突破並超越了自我:不因為自己得到上流社會的接納便被上流社會所同化,而是深刻地懷疑和猛烈地抨擊上流社會所盛行的虛偽道德,竭力為天下還未被承認且慘遭壓抑的天才鳴冤叫屈:「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不再只考慮自己的才能是否能得到世人恭維,而主要關心的是社會上的人才是否被埋沒;不再只看重個人命運的不幸,而更注重導致壓抑天才的社會悲劇:「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這種坦蕩無私的境界,只有在他找到並佔有了自我的時候才能達到,早年苦苦戰勝自卑,並終生追求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的左思,正是此刻才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實現並成就了他自己。
青少年成長的道路上並沒有擺滿鮮花,他成年後的運氣也不見得更好。洛陽的文人集團和政治集團開始並不接納他。陸機聽說左思在創作《三都賦》,「撫掌而笑,與弟雲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瓮耳』」。 魏晉之際十分看重一個人的姿容,左思外貌的醜陋有時甚至影響他人格的尊嚴,《世說新語·容止》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
第八首的情況要複雜些,為了闡明詩人心靈發展的軌跡,我們不妨錄下全詩:
追求外在權威的承認和世俗的聲譽,支配了創作《三都賦》時期的左思,而到了《詠史八首》詩時他才真正認識到,一個人的意義和價值全不在於上流社會的可否,不在於世俗的毀譽。這裏,辨明《三都賦》和《詠史八首》在創作時間上的先後十分重要。左思現在留下來的作品很少,除《三都賦》和《詠史八首》外,見於《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僅存六首完詩,其他的都是零星的斷簡殘句,其中最重要的作品還是《三都賦》和《詠史八首》。目前因資料缺乏,不可能編寫出左思的創作系年,他這兩部作品的具體創作年代已不可考。《晉書·左思傳》中關於《三都賦》的寫作情況,使人生疑的地方很多,如:「及賦初成,時人未之重。思自以其作不謝班、張,恐以人廢言,安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同傳又稱:「初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雲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瓮耳。』」皇甫謐《晉書》有傳,據載卒于太康三年,即公元282年,時年六十八歲。陸機入洛在太康十年,即公元289年。《晉書·陸機傳》:「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吳滅於280年,至太康末正好十年,與該傳「至太康末,與弟雲俱入洛」正好吻合。《三都賦》如果請皇甫謐作序確有其事,那麼此賦至少應在282年前定稿;如果陸機嘲笑左思不自量力真有其事,那麼,該賦至少在289年前還未完成。就是說,皇甫謐為《三都賦》作序與陸機在《三都賦》創作期間對其作者的嘲諷,二者肯定有一方違背了歷史的真實。當代學者有的認為現在的皇甫序「我們沒有理由懷疑它不出於皇甫謐之手」,有的則懷疑皇甫謐的序文為偽。肯定皇甫序為真則必斷定《三都賦》完成於282年以前,肯定陸機嘲笑為真必斷定其賦完成於289年以後。由於《晉書》本傳疑竇叢生,現在很難斷定我們應該相信它的哪些敘述。不過,這並不影響本文前面論旨的成立,儘管諸家對《三都賦》寫作年代的意見不一,但對《三都賦》寫于《詠史八首》詩之前的意見是一致的。確定《三都賦》與《詠史八首》詩創作先後並不難,這從各自作品的內容、風格就可做出判斷。就左思拿著《三都賦》去請權威定評來看,他對自己還缺乏足夠的自信。當一個人對自我沒有足夠的把握時,他才特別看重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只要左思還熱心於世俗的名聲和自己在名流眼中的身價,就證明他還未真正戰勝自己內在的自卑。《三都賦》還沒有顯示出左思獨特的藝術個性,由於他有意迎合世俗的審美趣味,雖然獲得一時的轟動效應,但現在看來它僵硬乏情,並不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待到他寫《詠史八首》詩情況就大不一樣了,詩人公開宣稱「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很難想象這時左思還會將《詠史八首》詩拿去定價于名流。只有當作家足於己無待于外時,作品的內容和美學風格才不受世俗偏見的影響,內容才能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意志,風格才能是自己人格和氣質的外在顯現。《詠史八首》詩不僅是左思創作水平的一次飛躍,也是他對自卑感的一次真正超越,是他人生境界的一次升華。九*九*藏*書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俯仰生榮華,咄嗟復凋枯。
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

出門無通路,枳棘塞中途。
如果說陸機、潘岳的創作是太康文壇審美趣味的集中表現,那麼,左思詩歌的美學風格則是這一歷史時期審美趣味的反動。他的詩歌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留下了他同那個時代抗爭的痕迹,所取得的成就遠遠超過了他的同輩作家,這一點已越來越為後代讀者所認可。但在對他詩歌傑出成就擊節讚賞之餘,歷來評論家們很少去深究取得這些成就的深層動因,就是今天的左思論者也僅提供了一種社會學的解釋,多從他低下的家庭出身去探討他文學創作的秘密。可是,翻一翻西晉文學史,當時文壇的名流出身寒素者不乏其人,如後來成為西晉文壇元老的張華也並無顯貴門第,可張華的創作並不像左思那樣對其所生活的時代憤憤不平,他的審美趣味與他的時代也協調一致。可見,僅從社會學角度去分析左思,難以真正理解他的創作,更難以探https://read•99csw•com究其傑出藝術成就的真正原因。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優越感目標,這種目標的形成取決於各人對生活意義的認識,而一個人對生活意義的認識又會隨著人生的步履而改變或加深,所以優越感目標也不可能凝固不變,它同生活一起呈現為一種動態過程。當沒有被上層文人集團接納時,左思急切地想用自己出色的創作打進這個圈子;當他一步入這個世俗權貴的圈子之後,有機會感受並認清上流社會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左思又逐漸對已經獲得的這一切失望起來。
的確,左思其詩其人,不獨在太康詩壇迥拔時輩,在整個魏晉詩壇也極有個性。他的《詠史八首》詩既不同於阮籍《詠懷》詩的深沉憂傷,也不同於陶淵明詩歌的恬淡真淳。阮籍所追求的理想人格本體遠離現實,在塵世只是一種邈茫難求的幻影,他終歸不能離開混濁的現實去把握那高潔渺遠的「太虛」,永遠做不成自己所描繪的那種理想人格化身——「大人先生」,所以他的情緒不可避免地要陷入痛苦壓抑;固然面對陰暗的現實常常「使氣以命詩」,卻掩飾不住骨子裡的深沉憂傷。陶淵明根本用不著挖空心思去尋覓不著邊際的「無垠」,他在「不復勞智慧」的淳樸生活中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因而他的詩歌呈現出一片清明恬靜的風味。由於左思後期精神上內在的充實和對自我的肯定,昂首挺腰理直氣壯地做人,這樣,形成一種他所特有的雄邁剛健的「左思風力」,前與阮籍、后與陶淵明遙相輝映。
「舉家適冀州」不僅僅是左思的一次遷居,也不僅僅意味著他對榮華的捨棄,更意味著他與過去的左思決裂,向一個更高的人生目標邁進,這正與魏晉以來人的覺醒,與建安作家那種昂奮進取的人生態度,與正始作家那種對理想人格的追求合著節拍。魏晉人的自覺主題是探求個體的存在價值、人生的意義與歸宿,力圖建構一種新的理想人格。前於左思的阮籍、嵇康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短促與無常,個體存在的終極意義和生命的永恆是他們關注的焦點,他們一直在苦苦地尋求超越有限而達于「無限」的人格本體。後於左思的陶淵明則把人生的價值實現在日常田園生活中,實現在與淳樸農民的交往中,實現在種豆南山的辛勤勞動中,在「窮巷寡輪鞅」的草廬茅舍獲得對存在意義的領悟。從小經受自卑感折磨的左思則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價值不在於精神的恬淡適意,不在於對渺茫的「無限」的追求,而在於將自己「本質力量」外化,把自己的才情完滿地實現,並且不介意於世俗的褒貶,《詠史八首》詩就是他這種人生體驗的表現,是他新的人生境界的寫照。
外望無寸祿,內顧無斗儲。
外形「絕丑」且言談「口訥」使左思從小感受到了世俗的偏見,使他本能地厭惡當時人們所崇尚的價值觀念,因此,他的精神境界在太康作家群中獨邁時流;在感情卑弱而詞藻富艷的詩風裡,他逐漸厭惡那時流行的審美趣味——對缺乏生命力的外在形式美的偏好,因此,他的詩歌創作在太康詩壇也獨樹一幟。清人陳祚明在《采菽堂古詩選》中說:「太沖一代偉人,胸次浩落,洒然流詠。似孟德而加以流麗,仿子建而獨能簡貴。創成一體,垂式千秋。其雄在才,而其高在志。」早在南朝的鍾嶸也指出過陶詩「協左思風力」。這是由於左思、陶淵明的人格卓爾不群,所以其詩也獨標新格。「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擲地有聲,一反陸、潘輩詩風的庸弱平衍,字裡行間洋溢著英風豪氣,勁挺的筆力和高亢的聲調,很容易使人想起建安風骨,甚至胡應麟在《詩藪》中還稱道「太沖縱橫豪逸類子長」。

1996年第6期
列宅紫宮裡,飛宇若雲浮。

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
左思出身的門第不高史有明文。他的父親是從小吏起家的文職官員,直到他的妹妹左棻以才華「入宮」,他們全家才得以「移家京師」。左棻在《離思賦》中還曾發出過「蓬戶側陋」的喟嘆。在那個講究門第身份的時代,左思的寒素家世無疑給他的創作帶來很大影響。很難想象一個門閥世族的詩人能唱出「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這樣憤慨激昂的詩句,不過,如果僅僅以一個人的出身來解釋其創作,那同樣不能理解與左思同樣出身的詩人為何沒有寫出與左思相似的作品。這裏,我們試圖從生理和心理的角度,去分析形成他性格和感受方式,形成他審美趣味和文學成就,形成他對生活意義和生命價值獨特領悟的直接原因。https://read•99csw•com
假如左思停留在超越自卑的第一個階段,得到了上層文人集團接納后就與上層社會同流合污,滿足於與他們相同的精神境界和相同的人生追求,去和潘岳一起遙拜權貴的車塵,和陸機一道朝秦暮楚地巴結王侯,不敢自立於時輩,不能獨拔于流俗,那麼他斷然寫不出熠熠生輝的《詠史八首》詩,終生把自身的價值建立在上層權貴的臉色表現上,一輩子都不會真正超越自己的自卑心理。只有從熱衷於上流社會的承認到不屑於世俗的毀譽,他才真正完成了自我的超越,徹底戰勝長期像病魔一樣糾纏著自己的自卑感。
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左思兩次對自卑感的超越,其實質就是對人生意義的追尋,尋找自我價值完滿實現的道路,尋找人格自我完善的途徑,這在太康文壇的作家群中難能可貴。太康前後,由於最上層各政治派系之間相互爭奪,文士們就要在忠於皇帝之外,還得在權臣中尋找自己的政治靠山。隨著政治權力的不斷起伏更替,文士們也不斷地改變自己所依附的主子。他們不得不隨風轉舵地更換主人,否則會隨政治力量的起落而丟了性命。當國戚賈謐炙手可熱時,一些著名的文學家如陸機、陸雲、潘岳、石崇等,都紛紛依附到他的門下;賈謐被誅殺后,陸機、陸雲、劉殷等又投靠他人。在西晉短促的五十年中,大多數文士們一直可憐地扮演著卑下的家奴角色。政無準的帶來了士無操行,作家在這種局面下既不可能像建安作家那樣,用短暫的生命追求永恆的價值,又沒有正始作家那種反叛傳統禮教,去尋求新的理想人格的勇氣;他們卑躬屈膝地拜倒在權貴的腳下,東漢末年以來對個體生命的珍視在他們身上表現為苟且偷生。因此,整個太康文壇除了左思等個別作家外,可憐的寄生生活使他們人格低下,而人格的低下必然造成作品格調的卑弱,既失去了正始作家那種悲壯激烈的情感,更不可能產生建安作家那種慷慨剛健的雄風,「兒女情多,風雲氣少」是鍾嶸給張華詩歌下的斷語,正好可以將它借用來概括太康絕大部分作家作品的主要特徵。劉勰也認為西晉詩歌「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它比起正始詩歌來不過徒有繁華富艷的外表,其感情卻缺乏建安詩歌中那種力度和深度。
既然貴與賤兩種價值標準,在豪右與寒士之間完全是顛倒的,那麼,自身的價值為何非得要這些權貴名流來認可呢?讓權貴們去孤芳自賞吧,他們在寒士們眼中卻「視之若埃塵」;讓權貴老爺一邊去輕視譏笑,我們明白自己在社會中的斤兩!第七首列舉了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和司馬相如,這四位在各自不同的領域都干出了出色成就的古人,都不是出生於「峨峨高門」和「藹藹王侯」之家。在他們事業成功之前,或者被「骨肉相輕薄」,或者被妻子所拋棄,或者窮得「壁立何寥廓」,然而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是久被塵埋的珍珠:「四賢豈不偉,遺烈光篇籍,當其未遇時,憂在填溝壑。英雄有迍邅,由來自古昔。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遺之在草澤」的「奇才」畢竟是奇才,登于廟堂之上的草包終歸是草包。
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游?
於是,他又開始了人生的第二度超越,《詠史八首》詩就是這次超越的精神記錄。它們真實地表現了詩人由急切希望介入當時的上流社會到厭惡這個社會,由希望得到這個社會的認可到不屑於世俗毀譽,並最終遠離和鄙棄上流社會的心靈歷程。
北大中國文學史教研室編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評此詩說:「這詩慨嘆社會的黑暗,但又有消極避世的思想。」其實,這首詩雖然慨嘆了「社會的黑暗」,但卻沒有流露什麼「消極避世的思想」。它所抒寫的是詩人找到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領悟到了生活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后的一種自足。能自得於「外望無寸祿,內顧無斗儲」的貧賤生活,是由於他已經具read.99csw•com有內在的精神充實;能自安於「親戚還相蔑,朋友日夜疏」的寥寞,是由於他清楚生活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抱影守空廬」的窮巷之士,仍然瞧不起汲汲於富貴的蘇秦之流,只要能完滿地實現自我價值,完滿地成就莊嚴的人生,巢於一枝一木就心滿意足,哪裡還用得著高車駟馬高門深巷?哪裡還用得著去拜謁權貴乞討侯門?這首詩的語調沒有第五首那麼憤激昂揚,但比前者更深沉更堅定。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奧地利精神分析心理學家阿德勒的自卑心理研究結果告訴人們,外貌的醜陋或生理的缺陷,一方面使他在社會上遭到歧視和冷遇,因而產生自卑情緒;另一方面,這種醜陋和缺陷又是他奮發向上的刺|激,激發他對優越感目標的追求,決心用傑出的成就補償生理上的缺憾,用事業上的優越戰勝心理上的自卑。開始,左思企圖憑藉自己的文學天才,以出色的文學成就尋求社會對自我價值的肯定,《三都賦》就是他追求優越感目標的一種艱苦努力。《晉書》本傳稱他寫《三都賦》時,「遂構思十年,門庭藩溷皆著紙筆,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還為此「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為了寫好《三都賦》,他認真揣摩張衡的《西京賦》和《東京賦》,翻閱了大量的文獻資料,他在《三都賦序》中交代自己創作經過說:「余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誌;風謠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對三篇賦的結構和語言更是慘淡經營,劉勰說他「業深覃思,盡銳于《三都》」。為了寫好《三都賦》,花如此大的精力,用如此多的時間,顯然是想獲得一鳴驚人的藝術效果,以此轟動自己尚未躋身其中的上層文人集團。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落落窮巷士,抱影守空廬。
第一首未涉及史事,往往被人看作八首詩的序詩。它表現了詩人對自己才能的充分肯定和自信,抒寫了急於為世所用的企望,詩人迫切希望自己出群之才能得以施展。他稱弱冠之年就顯示出卓越的才華,飽于學問又善於屬文,而且志向和眼界都很高遠,立論和作賦都堪稱一流。不僅文才蓋世,武略也不讓人,「雖非甲胄士」卻勝過甲胄士,然而,這樣的英才卻不能實現大「騁良圖」的「夢想」,第二首便對那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大加討伐:

這八首詩並不是如前人所說的那樣,將不同時間寫成的作品不分先後地雜綴在一起,八首之間事實上存在著內在聯繫,感情發展的邏輯是八首詩聯結的主線。前三首憤慨于得不到社會價值標準的肯定,到第四首就開始鄙視這種價值標準。第四首將漢代金、張兩貴戚的奢華與那時著名文士揚雄的寂寞進行了尖銳的對比,以王侯的顯赫豪華反襯文士的清寒寂寞,同時,又用文士「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區」的身後名來反諷那些權傾一朝的貴族只不過是過眼雲煙。詩人此刻所追求的已不是紅極一時的世俗名聲,他關注的乃是生命的永恆價值。要是揚雄生前耐不住「門無卿相輿」的冷淡寂寥,又哪有死後「英名擅八區」的流芳百世?生命的意義不在於物質生活的奢華,也不在於傾動朝野的權勢,而在於默默無聞地實現自我的價值。一旦明白了現實社會已經一無可為,看清了上流社會的本質所在,他就從骨子裡蔑視那些媚世取容的社會寵兒,在精神上他便獲得了更高的內在超越。《詠史八首》詩之五是這八首詩中筆力最為雄邁的一首:
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
親戚還相蔑,朋友日夜疏。
只有攀龍附鳳的名利小人,才去奔走峨峨高門,才去伺候藹藹王侯。詩的前半部分寫宮室的巍峨、豪門的壯麗,但詩人對此不僅沒有半點垂涎和艷羡,反而在極度的誇張描寫中暗含著極度的輕蔑;不僅不想涉足「紫宮」擠進高門,反而捫心自問:我自己並非攀龍附鳳的小人,為什麼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呢?最後兩句用激烈的語氣和昂揚的感情,表達了自己對權勢、榮華、富貴的不屑一顧。沈德潛在《古詩源》中稱這首詩「俯視千古」,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的氣概而論,沈氏的評價一點也不過分。詩人再也不會由於上流社會不承認自己而羞愧難言了,此刻他全不在乎那些志滿意得而實則顢頇無知的豪右的毀譽,《詠史八首》詩之六說:read.99csw.com
何焯《義門讀書記》評此詩說:「左太沖《詠史》,『鬱郁』首,良圖莫騁,職由困於資地。托前人以自鳴所不平也。」澗底茂密高聳的「百尺」蒼松,反而被山上矮小低垂的小苗所遮蓋,才高的寒士終生卑賤,愚蠢的世族卻代代顯貴,「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是對這一不合理的社會現象的沉痛控訴。「著論准《過秦》」「疇昔覽《穰苴》」又有何用,還不照樣沉淪下僚嗎?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
飲河期滿腹,貴足不願余。
習習籠中鳥,舉翮觸四隅。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

計策棄不收,塊若枯池魚。
這是他追求優越目標的第一個階段。寫《三都賦》的左思十分看重世俗的褒貶,十分看重自己在社會上的身價。當《三都賦》初成而「時人未之重」時,他很難接受世人對其精心之作的冷淡,急忙拿這三篇皇皇大賦四處拜請名流褒獎和作序,《世說新語·文學》載:「左太沖作《三都賦》初成,時人互有譏訾,思意不愜。后示張公,張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於世,宜以經高名之士。』思乃詢求于皇甫謐。謐見之嗟嘆,遂為作敘。於是先相非貳者,莫不斂衽贊述焉。」由於當時名流為之褒揚作序,「於是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三都賦》最終為他贏得了巨大的社會聲譽,得以側身賈謐的「二十四友」之列,賈謐這位權貴請他給自己講《漢書》,左思終於步入了夢寐以求的上層文人集團。
蘇秦北遊說,李斯西上書。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巢林棲一枝,可為達士模。
《晉書·左思傳》說他「貌寢口訥,而辭藻壯麗」,《續文章志》也說「思貌丑悴,不持儀飾」。他從小就慧於心,但卻訥于口,醜於形,「少學鍾、胡書及鼓琴,並不成」。他的父親不無失望地「謂友人曰:『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父親這個不負責任的評價,對聰明敏感而又自尊好強的左思,其打擊和侮辱之重是不難想象的。外貌醜陋的兒童其才華不容易被成人承認,從小就遭到各方面的輕視和冷眼,很早就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公,承受著比正常小孩更重的精神負擔,成人善意與惡意、有意與無心的訕笑,小夥伴們無知的侮辱與揶揄,給脆弱幼小的心靈造成無可估量的精神創傷,使其從小就留下自卑情結。左思的「口訥」正是他「貌寢」的結果,是他在別人面前缺乏自信的表現,由此可見,他從小就生活在一種並不友好溫暖的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