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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心」與「委運」 二

「委心」與「委運」

欣以素牘,和以七弦。

熱衷於功名者害怕在「惟此百年」中一事無成,希望以耀眼的才華、驚人的業績和蓋世的功勛,使自己生前為世人所敬重欽仰,死後為後人所懷念追思,他們為此而匆匆忙忙熙熙攘攘,喪失人格以討好上司,扭曲本性以迎合世俗,在求名求利患得患失中了此一生。陶淵明則「獨邁」時流,從功名利祿中解脫了出來,看他「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的那份愜意、「冬曝其日,夏濯其泉」的那份疏放、「樂天委分,以致百年」的那份自足,我們恍然如見天際真人。
——《歸園田居五首》其一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歸園田居五首》其二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翳翳柴門,事我宵晨。


不過,「不戚戚于貧賤」未必就能不戚戚于死亡,能超然于得失未必就能超然于生死。前人早已說過「俗網易脫,死關難避」,而一個人要「委心」與「委運」地存在,就要既「忘懷得失」又超脫生死。陶淵明在道及「委運」時說,對自己的生死「甚念傷吾身,正宜委運去」。那麼如何才能坦然地「委運」而行呢?他的回答是「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面對死亡恣意縱酒或汲汲求名都將使人失去生命的真性。陶淵明在《飲酒二十首》之十一中也否定了養生與求名這兩種選擇:「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飢至於老。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裸葬何必惡,人當解意表。」顏回、榮啟期以美名為寶,「客」以千金軀為寶,可是身、名都不可久恃,因而總不如以「稱心」為寶。不管是以身還是以名為寶,都是把個人生命作為一己的佔有物,對死亡心存恐懼表明恐懼者還心中有「私」,他們把自己的生命體驗為個人的一種私有財產,因此企圖牢牢抓住生命不放。有佔有的慾望就有害怕失去的憂慮。怕死並不是害怕死亡本身,「因為當我們存在的時候,死亡並不存在;而當死亡在這裏的時候,我們就不存在」。怕死是害怕失去自己已經佔有的東西——軀體、名譽、地位、財產、個性、學識等等,所以蘇格拉底認為,「對死亡感到悲哀」的人「是一個愛欲者」,「或者愛財,或者愛名,或者兩者都愛」。「營營惜生」者的胸襟狹隘而又自私,他們一提到死亡不是「舉目情凄洏」就是「念之五情熱」(《形影神》)。相反,陶淵明並不把生命體驗為個人的佔有物,因而他沒有渴望個人不朽的衝動——不論是軀體的長生還是美名的長存,追求軀體的長生或美名的長存只會把生命當成沉重的負擔。他認為個體生命是自然大化的一部分,應當將個體融進宇宙廣闊的生命洪流,將一己生命融入自然大化的生命節律之中,一方面在精神上吐納山川,另一方面又與造化和同一氣,隨天地而同流,與大化而永在。既然個體生命是自然大化生命的一部分,既然從少至老再到死是一個自然的變化過程,那麼就應當平靜地面對死亡,「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他在絕筆《自祭文》中也說:「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https://read•99csw•com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不在乎生死,不役於塵世,不累于富貴,對這個世界不忮不求無滯無礙,生老病死一一聽從九-九-藏-書自然之運,出處進退一一聽從生命的本然天性,這才真正做到了「委運」和「委心」。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春秋代謝,有務中園,
含歡谷汲,行歌負薪,
黃文煥在《陶詩析義》卷二中評論這一組詩說:「『返自然』三字,是歸園田大本領,諸首總綱。『絕塵想』『無雜言』,是『返自然』氣象,『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是『返自然』方法。」詩中的「塵網」「樊籠」「自然」具有雙重含義:從外在層面講,「塵網」「樊籠」是指束縛人的仕途或官場,它與詩中的「丘山」「園田」等外在自然相對;內在層面的「塵網」「樊籠」是指人干祿的俗念和阿世的機心,它與詩人「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內在本性相對。「返自然」相應也包含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回到自己「舊夢想」的田園,即他在組詩第一首中如數家珍地羅列的「地幾畝,屋幾間,樹幾株,花幾種,遠樹近煙何色,雞鳴狗吠何處」,這一層面的「返自然」與他「委運」的存在方式相應;二是回到他自己生命的真性,擺脫一切官場應酬、仕途傾軋和人事牽絆,「相見無雜言」則於人免去了俗套,「虛室絕塵想」則於己根絕了俗念,「守拙」則是去機心而顯真性,這一層面的「返自然」與他「委心」的存在方式相應,可見陶淵明的「返自然」既是「委運」也是「委心」。

冬曝其日,夏濯其泉。
懼彼無成,愒日惜時。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九-九-藏-書
敝屣人間富貴,鄙棄世俗聲名,自然就會率性而行,稱心而言,毫無遮掩地展露出自己生命的真性,自然也就「委心」和「委運」了。《五柳先生傳》被時人稱為陶淵明的生平「實錄」,是他「委心」和「委運」存在方式的真實寫照: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勤靡余勞,心有常閑。
樂天委分,以致百年。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人們稱陶淵明「任真自得」,這位「五柳先生」的「任真」既可愛又可親:家貧無酒時「親舊」招之即去,沒有任何違心的推遲婉謝;每去總是盡興酣飲必至於微醉,從不故作姿態假裝斯文;醉后便獨自離席歸去,毫不在意去留的客套禮節,其言其行無不稱心率性。他的「自得」同樣令人敬仰:卑微到人不知其為「何許人」,甚至連稱呼他的姓字也不被人知道;清貧到住宅「不蔽風日」,家中「環堵蕭然」,衣著「短褐穿結」,飲食「簞瓢屢空」,可「五柳先生」的心境仍是那樣「晏如」快樂,並對這種生活滿足得願「以此自終」。這種滿足當然不是感性的滿足和快意,而是精神的充盈與富有,「不慕榮利」自然就無羡于榮華,「忘懷得失」便無往而不自得。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委心任情的關鍵,就是他能既「不戚戚于貧賤」又「不汲汲於富貴」。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九九藏書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存為世珍,歿亦見思;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捽兀窮廬,酣飲賦詩。
——《自祭文》
要能「委心」而又「委運」地存在,首先就得斬斷鑽營媚俗干祿求榮的世俗百情,超越俗世的聲名、利祿、富貴,這就是上詩所說的要「虛室絕塵想」。如果其心未「絕塵想」,其身必然要「落塵網」;如果自己為外物所累,必然要導致「心為形役」,「委心」和「委運」也就無從談起了。只有遠離了功名的浮囂,厭惡了市朝的奔競,超然於世俗的窮通,才有可能率性任情。我們不妨看看陶淵明對自己存在方式的自述: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惟此百年,夫人愛之;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嗟我獨邁,曾是異茲。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陶淵明還在《形影神》一詩中提出「委運」這一存在方式:「大鈞無私力,萬物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委運」和「委心」一樣,是在面臨死亡深淵時的存在論選擇,是詩人生命的一種莊重決斷。「委運」的本意是一切聽憑造化因任自然。「委心」與「委運」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委心」的「心」指自己內在的本性,「委運」的「運」指外在的自然大化。「委心」是聽任內在的自然,「委運」是聽任外在的自然,能「委心」且能「委運」就做到了「任真」,「任真」就是一個人內在性與外在性的同時完成,並因之成為一個本真存在的人。「委心」與「委運」相輔相成,如果不能回到自己內在的自然——生命的真性,那麼外在的自然——自然大化,就將永遠與他是疏離和對峙的。陶淵明找回自己「質性自然」的真性,並回到他自己「日夢想」的田園,這才實現了他任真適性的理想,了卻了他「返自然」的宿願,《歸園田居五首》就是他「委心」與「委運」存在方式的生動展現:九*九*藏*書
寵非己榮,涅豈吾緇?
載耘載耔,乃育乃繁。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歸園田居五首》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