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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憤」與「激蕩」 二

「憂憤」與「激蕩」

士族中的另一部分人則開始變得浮競狂躁,全無祖父輩那種從容洒脫和瀟洒鎮定之風。王僧達為人之「輕險無行」史有明文,他「自負才地,一二年間便望宰相。嘗答詔曰:『亡父亡祖,司徒司空』」。王華與孔寧子等人「並有富貴之願」,王華與劉湛每次「得官便拜」。謝靈運是這類士人中表現得最為充分的一個典型,《宋書》本傳載謝靈運為人「褊激」「橫恣」,「朝廷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自謂才能宜參權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同書又稱:
「常懷憤憤」和牢騷「不平」是元嘉士人的心境,也是元嘉詩歌主要抒寫的詩情——「憂憤」與「激蕩」也就成了元嘉詩歌的情感基調。


(靈運)既自以名輩,才能應參時政,初被召,便以此自許。既至,文帝只以文義見接,每侍上宴,談賞而已。王曇首、王華、殷景仁等,名位素不逾之,並見任遇,靈運意不平,多稱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種竹樹堇,驅課公役,無復期度。出郭遊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經旬不歸,既無表聞,又不請急。

身「嬰憂患」又逢時值「秋宴」,屋外秋風蕭瑟,室內孤燈幽暗,前路茫茫「夷險」難料,詩人心煩意亂以致「輾轉長宵半」,難怪明譚元春在《古詩歸》中說此詩「怨甚」了。
謝靈運也許要算華宗望族中「不遇」士人的代表,他詩歌中所抒發的怨憤牢騷說出了「榮華路絕」者的心聲。他在抒情詩、山水詩和酬答詩中都或明或暗地發泄了自己的苦悶憤懣和痛苦失望,史家記載他「常懷憤憤」,詩人白居易《讀謝靈運詩》中也說:「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士郁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看來抒寫怨憤鬱悶是他創作最深沉的動力,也是他詩中最突出的詩情。他的《臨終詩》凄絕沉痛:「龔勝無餘生,李業有終盡。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殞。凄凄凌霜葉,網網衝風菌。邂逅竟幾何,修短非所愍。送心自覺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獲岩上泯。唯願乘來生,怨親同心朕。」張溥在《謝康樂集題辭》中指責靈運:「涕泣非徐廣,隱遁非陶潛,而徘徊去就,自殘形骸」。謝靈運在《長歌行》中曾感嘆「亹亹衰期迫,靡靡壯志闌」。由於有「參權要」的雄心「壯志」,所以他羡慕從兄謝瞻「之子名揚」,慚愧自己「鄙夫忝官」,他從來就不想成為晉朝「涕泣」的徐廣,也並不想去做「送齡丘壑」的陶潛。他在《九日從宋公戲馬台集送孔令》中說「良辰感聖心,雲旗興暮節」,東晉還沒有滅亡就忙著稱寄奴為「聖」,可見謝客想到的不是去當晉朝的忠臣,而是迫切想做新朝的權貴。新朝似乎從未體察他的一片忠心,也不看好他的治國「才能」,「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武帝和文帝兩朝一直沒有讓他「參權要」,這才是他「常懷憤憤」的深層原因。史稱靈運「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遨遊」, 他那些「尋山陟嶺」和「鑿山浚湖」所得來的山水詩大都是負氣的產物,如「羈苦孰雲慰,觀海藉朝風」(《行田登海口盤嶼山》),「千念集日夜,萬感盈朝昏」(《入彭蠡湖口》),「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登池上樓》),「凄凄明月吹,惻惻廣陵散,殷勤訴危柱,慷慨命促管」(《道路憶山中》),詩中感情既孤寂凄楚,氛圍也沉重凄厲,從詩情詩境中不難體會詩人「倔強新朝」的意味。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謝靈運、謝惠連等屬士族中另一類「憂憤」者,張溥在《謝法曹集題辭》中說:「謝客四友,尤莫逆者,東海何長瑜,與從弟惠連。長瑜輕嘲僚佐,黜作流人,后殞風暴。阿連愛幸小吏,淪廢下位,命亦不長。蓋自康樂失志,知己寂寞,廷尉論刑,目為反叛,一二輕厚,寧免輕薄之誚?連即才悟無雙,而榮華路絕,同時憔悴,亦物各以類乎?」這些由於各種原因導致「榮華路絕」的倒霉鬼,他們「憂憤」的當然不是傅亮、謝晦等人那種身居高層所常難免的「顛墜覆亡之禍」,而是不得參与「時政」的痛苦憤恨,往好處說是不得施展抱負的牢騷不平。如謝惠連因稟性輕薄而為人詬病,因行為放蕩而「被徙廢塞」, 這些遭遇可能致他長期心情壓抑惱怒,他在《西陵遇風獻康樂》一詩中說:「積憤成疢痗,無萱將如何。」他的《秋懷詩》是這種「積憤」的生動展露:
王僧達、王華、孔寧子和謝靈運等人之所以立身浮競、躁于名利,毫不掩飾地表現「富貴之願」,赤|裸裸地貪戀「權要」,急不可耐地要「參時政」,完全撕下父輩們那層「矜持謙退」的外衣,是因為以王、謝為代表的世家大族已經開始被擠出了權力的中心,張狂、貪婪和躁動正表明他們對自身處境的焦慮不安。這與王弘、謝瞻等由前輩的放達變為「恭謹」,表現形式相反而其本質則相同,他們都朦朧地感覺到或明白地意識到自己被政權邊緣化。當年謝安高卧東山要等「朝命屢降」和「縉紳敦逼」,朝野都怕他「不豫人事」,要幾請幾逼才肯出來「大濟蒼生」,而他的後代們卻每次「得官便拜」,因為朝廷不讓「參權要」而憤憤不平。倒不是前輩天生就洒脫從容,後代天性就貪婪躁進,世易時移,士人們的人生境遇大不相同,他們各自的氣度自然就判然有別。九-九-藏-書
謝晦《悲人道》詩中說:「悲人道兮,悲人道之實難。哀人道之多險,傷人道之寡安。懿華宗之冠胄,固清流而遠源,樹文德于庭戶,立操學于衡門。應積善之祐余,當履福之所延。何小子之凶放,實招禍而作愆。」華宗冠胄們此時才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人道之多險」,王、謝子弟大都不像從前那樣「任誕」和「簡傲」了,他們中有一部分人開始變得審慎、勤勉和「實際」,從超脫玄遠的理想境界回到「人道之實難」的現實人間,從過去的極度放達一變而為現在的「恭謹過常」,如謝弘微「舉止必循禮度」,王導曾孫王弘同樣「造次必存法禮法」。又如「生自華宗」的王家子弟有的不得不低調地「身安隱素」,王微常常以「止足為貴」自律,以「持盈畏滿」自警,史載「王微常住門屋一間,尋書玩古,如此者十余年」。當看到弟弟謝晦「權遇已重」,他門前「賓客輻輳,門巷填咽」時,謝瞻便十分驚駭地對謝晦說:「汝名位未多,而人歸趣乃爾。吾家以素退為業,不願干豫時事,交遊不過親朋,而汝遂勢傾朝野,此豈門戶之福邪?」並與謝晦「籬隔門庭」,憂心忡忡地說「吾不忍見此」。 烏衣子弟都害怕「不能保身」,所以人人「自求多福」,如謝瞻不斷苦口婆心地給兄弟和子侄們傳授「明哲保身」的方法:「處貴而能遺權,斯則是非不得而生,傾危無因而至。」士人們為人開始強調「敦厚」「素退」,為官則注重「抱義懷忠,竭盡智力」,史稱王弘「博練治體,留心庶事,斟酌時宜,每存優允」。 謝晦為人雖然有些張揚,可為官卻十分勤謹幹練:「高祖嘗訊囚,其旦刑獄參軍有疾,札晦代之,于車中一覽訊牒,催促便下。相府多事,獄系殷積,晦隨問酬辯,曾無違謬。高祖奇之」九九藏書
先看看元嘉詩人中「達者」的吟詠。如果說傅亮「道路詠詩撫躬乾惕」,還只是「撫躬愧疲朽」的誠惶誠恐,謝庄《山夜憂》中「仰絕炎而締愧,謝淚河而軫憂」,還只是對自己未來命運不可名狀的隱憂,那麼謝晦在兵敗被收前《悲人道》中的「怨天而尤人」就完全是絕望哀嗥:「我聞之於昔誥,功彌高而身蹙。霍芒刺而倖免,卒傾宗而滅族。周嘆貴于獄吏,終下蕃而靡鞠。雖明德之大賢,亦不免於殘戮。懷今憚而忍人,忘向惠而莫復。績無賞而震主,將何方以自牧。非砏石之圓照,孰違禍以取福?」這些詩中的「憂憤」有的是來自於詩人的某種預感,有的則是「死到臨頭」的沉哀,作者都曾「參權要」,每個人都進入了權力的核心,但傅亮、謝晦最終都被「殘戮」,謝庄也曾被投進大牢險些命喪黃泉。九-九-藏-書
平生無志意,少小嬰憂患。如何乘苦心,矧復值秋晏。皎皎天月明,奕奕河宿爛。蕭瑟含風蟬,寥唳度雲雁。寒商動清閨,孤燈暖幽幔。耿介繁慮積,展轉長宵半。夷險難豫謀,倚伏昧前算。雖好相如達,不同長卿慢。頗悅鄭生偃,無取白衣宦。未知古人心,且從性所玩。賓至可命觴,朋來當染翰。高台驟登踐,清淺時陵亂。頹魄不再圓,金石終銷毀。丹青暫雕煥,各勉玄發歡,無貽白首嘆。因歌遂成賦,聊用布親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