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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憤」與「激蕩」 一

「憂憤」與「激蕩」

——元嘉士庶的人生際遇及其詩歌的情感基調
《文心雕龍·時序》說東晉雖「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士人身歷去國的倉皇和流離的痛苦,眼見政局的動蕩和國事的衰微,但這都無妨他們體氣的平和與精神的超脫,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中也說東晉文人雖然看慣了殺戮、動亂,他們筆下的文章卻日趨「和平」。可是入宋后士人的心境便失去了前輩的那份寬舒從容,「辭意」也不像前輩那樣「夷泰」恬靜。元嘉時期門第不論士庶之隔、仕途不論顯晦之殊,詩人們心靈深處無一不「內懷憂懼」與憤懣,他們的心境大多變得躁動不安,可以說「憂憤」與「激蕩」成了這一歷史時期詩歌的情感基調。本文將闡述元嘉時期詩歌這一情感基調的特質,並探詢形成這一情感基調的深層動因。

入宋后原先為士族所鄙視的「老兵」「勁卒」成了南面之君,那些平日倨傲不恭的衣冠子弟不得不俯首稱臣,這對王、謝這樣的士族來說情何以堪!張溥在《謝康樂集題辭》中說:「夫謝氏在晉,世居公爵,凌忽一代,無其等匹。何知下伾徒步,乃作天子,客兒比肩等夷,低頭執版,形跡外就,中情實乖。……蓋酷禍造于虛聲,怨毒生於異代,以衣冠世族,公侯才子,欲倔強新朝,送齡丘壑,勢誠難之。」對劉裕「低頭執版」而深感屈辱的當然不止謝客一人。但以王、謝為代表的衣冠子弟在鼎祚既移之後,只得向這位「下伾徒步」低頭「認命」:「高祖因宴集,謂群公曰:『我布衣,始望不至此。』傅亮之徒並撰辭欲盛稱功德。弘率爾對曰:『此所謂天命,求之不可得,推之不可去。』」《宋書》卷五十二載史臣的評論說,「高祖雖累葉江南,楚言未變,雅道風流,無聞焉爾」,但「前代名家,莫不望塵請職,負羈先路」。

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雲:「西山朝來,致有爽氣。」https://read.99csw.com
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何由知其數?」又問:「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真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誰能料到「偉哉橫海鱗」的謝家子孫會「翻為螻蟻食」呢?這首連句詩也許可以視為士庶沉浮的象徵。


東晉的衣冠士族「嗤笑徇務之志,崇盛忘機之談」,在士人們看來「望白署空,顯以台衡之望;尋文謹案,目以蘭薰之器」。他們身處政權的中樞卻又全不以國事為意,「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的人才顯得超脫清遠,而盡職徇務的人反而被嘲笑為「塵下俗氣」。《世說新語·簡傲》中的兩則記載形象地表現了當時華宗貴族居官處事的態度:九*九*藏*書
儘管這些「望塵請職」的華宗望族滿腹屈辱,但劉裕對他們的臣服並不領情,表面讓他們位望清顯而實際並無實權,在他身邊「奮其鱗翼」的是那些「起處豎夫出於皂隸」的武夫。由於目睹「晉自社廟南遷,祿去王室,朝權國命,遞歸台輔。君道雖存,主威久謝」,也由於自己「田舍公」出身的門第,劉裕及其子孫「常慮權移臣下」,對世家望族一直心存戒備,謝安之孫謝澹佯醉對宋武帝劉裕說:「陛下用群臣,但須委屈順者乃見貴,汲黯之徒無用也。」王、謝等膏腴望族逐漸衰落,並日益被政壇邊緣化,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卷十二說宋代「立功立事,為國宣力者,亦皆出之寒人。如……檀道濟、朱齡石、沈田子、毛脩之、朱脩之、劉康祖、到彥之、沈慶之等之於宋……而所謂高門大族者,不過雍容令仆,裙屐相高,求如王導、謝安,柱石國家者,不一二數也」。謝晦在諫劉裕不要親自披甲上陣時說:「天下可無晦,不可無公,晦死何有!」的確,王氏中再也沒有「江左管夷吾」,謝氏中再也沒有「鎮安朝野」的巨擘,世家望族成了政壇上可有可無的點綴和花環。謝氏中謝安孫謝混、從孫謝晦、從曾孫謝世基先後被殺,謝晦與謝世基被戮前寫下了《臨終連句》:read.99csw.com
世家子弟為什麼如此「高邁不羈」和「簡傲」放達呢?這是因為「居官」對士族來說是「平流進取」的結果,他們既無須努力也無須才華就可以「坐致公卿」,尤其是烏衣巷中王、謝這樣顯赫的世族,卿相之位好像天生就該屬於他們。他們根本用不著為「居官」而奮鬥焦慮,更用不著為保住烏紗帽而勤勉操勞,所以他們人在官場卻宅心事外,身居要職卻又恬淡閑散,人們常說東晉士大夫看起來「舉體無常人事」,甚至連謝安這樣的人也「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然而正是這些「有高世之志」的士族左右著東晉的政局,王導被人視為 「江左管夷吾」,《晉書·王敦傳》載:「帝初鎮江東,威名未著,敦與從弟導等同心翼戴,以隆中興,時人為之語曰:『王與馬,共天下。』」王導的出處安危和健康狀況也成了人們注目的中心,「顧司空未知名,詣王丞相。丞相小極,對之疲睡。顧思所以叩會之。因謂同坐曰:『昔每聞元公道公協贊中宗,保全江表,體小不安,令人喘息』」。陳郡謝氏同樣也身系國家的存亡,史家認為「建元之後,時政多虞,巨猾陸梁,權臣橫恣。其有兼將相於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負扆資之以端拱,鑿井賴之以晏安者,其惟謝氏乎!」他們儼然是拯國家于傾圮救黎民於水火的柱石,有一點「悠然遠想」反而更能顯出所謂「雅人深致」,甚至更能顯出他們在政壇上的分量。謝安本人就深諳此道,他舉手投足總是那樣鎮定、從容而又矜持,讓人覺得他的器量「足以鎮安朝野」。《世說新語·排調》載:「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他們越「舉體無常人事」,朝野就越怕他們「不豫人事」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臨死為連句詩曰:「偉哉橫海鱗,壯矣垂天翼。一旦失風水,翻為螻蟻食。」晦續之曰:「功遂侔昔人,保退無智力。既涉太行險,斯路信難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