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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謝靈運的情感結構及其詩歌的形式結構 一

論謝靈運的情感結構及其詩歌的形式結構

由於謝靈運是我國山水詩當然的開山鼻祖,人們樂意不遺餘力地總結他詩歌創作的成功經驗,而不願嚴肅認真地去分析他創作中存在的失誤,雖然屢屢嘆惋他山水詩結構上的割裂,但總是把這個過錯歸咎於該死的玄言詩的影響。可是,只要看一看與謝詩同時產生的陶詩是那麼渾融無跡,我們馬上就會意識到把一個傑出詩人創作上的失誤,僅僅歸之於外在環境的影響未免失之粗率簡單。多年來,我們習慣於把作品中的內容看成是社會現實和作家情感的反映,很少考慮到作品的形式結構同作家的情感結構之間是否存在著對應關係。藝術形式並不是一個放在某牆角里容納藝術內容的瓷罐。詩歌內容的產生過程就是形式的形成過程,而形式的形成過程就是內容的實現過程。詩歌的形式結構與詩人情感之間的關係直接而又明顯:藝術形式恰恰是詩人情感體驗方式的符號化。謝靈運山水詩形式上的缺陷,必然起於他作為詩歌內容的情感的缺陷。因為他山水詩中的情感只有通過形式結構展現出來,同時,它又在一種更深刻的意義上制約著形式結構,並作為藝術的內容直接被納入形式本身,詩歌藝術形式結構的破碎割裂,自然昭示了他自身情感結構的矛盾分裂,反過來說,正因為他情感結構的分裂,才導致他詩歌形式結構的割裂——本文就是圍繞這一論旨展開的。


生長於特殊家庭環境的謝靈運,對晉宋易代的政治氣候非常敏感:「鼻感改朔氣,眼傷變節榮。」(《悲哉行》)剛演完受禪把戲的劉宋王朝,對他這個東晉數一數二的世胄子弟恩威並至,一方面將他的封爵由公降為侯,一方面又起用他為散騎常侍和太子左衛率。此刻,如何與這個新王朝相處這一難題擺到了謝靈運面前,明末張溥對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很不以為然:「涕泣非徐廣,隱遁非陶潛,而徘徊去就,自殘形骸。」謝氏之所以在改朝換代之際「徘徊去就」,是由於這個問題涉及人生道路的價值抉擇,而恰巧價值委身問題又困擾著他的一生。謝靈運的時代,漢代傳統的價值規範和人生信念受到了普遍的質疑,而新的價值規範還在形成之中,他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汲取各家各派的學說思想時,自然難存信奉和踐履它的虔誠感。他常常景仰提倡自然無為的老莊,在山水詩中也禁不住談玄論道;又不時遠瞻外域的釋伽牟尼,樂於同佛教徒一起論佛譯經,《辯宗論》至今還被認為是佛教史上的寶貴資料。綜觀其一生的行藏出處,他又遠沒有看破紅塵或無為淡泊,倒更近於一個不能忘情俗九九藏書務的儒家弟子。這種文化構成的駁雜而又缺乏主導信念,沒有辦法讓他確立一種價值規範作為自己安身立命的行為準則,找不到何處是自己的精神歸宿:是爭取像祖輩那樣在政治舞台上大出風頭,還是終生享受遨遊山水的樂趣?是滿足現實的物質慾望,還是去過一種淡泊的悟道生涯?是迎合世俗以邀時譽,還是虔誠地去追求某種人生的永恆價值?
當在仕途被弄得疲倦不堪時,他就覺得「貞觀丘壑美」的隱遁生涯或許更適合自己的本性,並把烏紗帽看成是扭曲自我的桎梏,「顧己雖自許,心跡猶未並」,痛恨隱逸之「心」與隱逸之「跡」的分離,要求心跡合一,當一個名副其實的隱士。那麼,離開了官場走向山水之中,他是不是就真的找到了自我,重新獲得了自己的本性呢?寫于罷官后的《富春渚》一詩真實地表現了詩人進退失據的兩難心境:
他企希歸隱嚮往山林的心情很複雜,既有不滿劉宋王朝對自己的政治待遇,以此顯示不願與新政權合作的憤激,也有對隱逸本身那種逍遙生活的羡慕;既有遠災避禍以求明哲保身,也不可否認其中含有對獨立不移的個體人格的追求。「人生誰雲樂,貴不屈所志」,很容易使人想起「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的儒家遺訓。《登永嘉綠嶂山》說:「《蠱》上貴不事,《履》二美貞吉。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難匹。」四句詩中兩處引用了《周易》中的典故,《周易·蠱卦》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同書《履卦》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詩人用典的本意在於表白自己「不事王侯」的孤高脫俗的操守,所以詩后四句接著說:「頤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恬如既已交,繕性自此出。」他甘願不為人知地抱朴守道(「抱一」)。也不願「喪己於物,失性于俗」read.99csw.com
宵濟漁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緬雲霧,赤亭無淹薄。溯流觸驚急,臨圻阻參錯。亮乏伯昏分,險過呂梁壑。洊至宜便習,兼山貴止托。平生協幽期,淪躓困微弱。久露干祿請,始果遠遊諾。宿心漸申寫,萬事俱零落。懷抱既昭曠,外物徒龍蠖。read•99csw•com
劉宋王朝兩次命他做京官,一次是在宋武帝劉裕的時候,一次是在宋文帝劉義隆的時候,每次他都沒有拒絕朝命,而且還為這兩位皇帝的登基大唱讚歌,所以方虛谷尖銳地指出:「靈運之為人,非靜退者。」但如果說他沒有一丁點企希山林的念頭,恐怕連謝靈運自己也感到冤枉,他的詩集中差不多首首有欽羡嘉遁的句子。令人費解的是,在東晉還未「禪讓」時就多次表白早存退隱宿心的謝靈運,居然還會接受新王朝的朝命。事後他辯解說自己本來「偶與張邴合,久欲還東山」的,只因為「聖靈昔回眷,微尚不及宣」。言外之意是在朝做京官實屬身不由己的感恩圖報,徜徉山林才是自己的本心。有一次他還說自己同官場的氣氛很不協調,深感自己像被囚禁起來的小鹿。謝靈運身為朝官卻「意不平」,「多稱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種竹樹果,驅課公役,無復期度」。read.99csw.com
該得遂了山水的樂趣吧,可又化不開遠離政壇的憂鬱;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歸宿,卻像又一次失落了自我;剛才還有「兼山貴止托」的充實,馬上又浮起「淪躓困微弱」的空虛;是「宿心漸申寫」和「始果遠遊諾」了嗎?但又切切實實地感到「萬事俱零落」的悲哀。
因為不知道何處是自己的真正歸宿,所以無論是在政壇,還是在山林,無論是在群居,還是在獨處,他時時處處都感到無所適從。羈留政壇覺得政治扭曲了自己的本性,身處山林又感到寂寞難熬。政治既不合他的胃口,山水也不是他的知音。一個本來就沒有獲得自我的人,一個情感結構分裂矛盾的人,在山水中也不可能發現自我,完整和諧的山水與他之間自然不存在任何契合點,因而難以將自己對象化于山水之中。這樣,山水與他之間永遠是對峙的,描繪山水與表現情感不可能同一,這使他的山水詩在描繪山水之外,還要另發一套與山水毫不相干的議論。於是,詩人自身情感結構的分裂,造成了詩人與山水之間的分離,並進而造成他筆下山水詩藝術形式結構的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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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看到的還只是謝靈運的一個方面。不錯,他的確有過對理想人格的追求,但一旦與現實利益相抵牾時,他就會毫不可惜地放棄它。他不是說身在京朝有如野鹿被囚嗎?他被外放為永嘉郡守時的那份凄慘模樣,又使人懷疑他的表白是否真誠:「述職期闌暑,理棹變金素。秋岸澄夕陰,火旻團朝露。辛苦誰為情,遊子值頹暮。」他在《過白岸亭》中說自己想「長疏散」:「榮悴迭去來,窮通成休戚。未若長疏散,萬事恆抱朴。」才說過注重內心的適意任情而視富貴如浮雲不久,他很快又在《君子有所思行》中津津樂道地品味物質享受:「總駕越鍾陵,還顧望京畿。躑躅周名都,游目眷忘歸。市廛無厄室,世族有高闈。密親麗華苑,軒甍飾通逵。孰是金張樂,諒由燕趙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