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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謝靈運的情感結構及其詩歌的形式結構 二

論謝靈運的情感結構及其詩歌的形式結構

——《登上戍石鼓山》
晨策尋絕壁,夕息在山棲。疏峰抗高館,對嶺臨回溪。長林羅戶穴,積石擁其階。連岩覺路塞,密竹使徑迷。來人忘新術,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駛,嗷嗷夜猿啼。沉冥豈別理,守道自不攜。心契九秋幹,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終,處順故安排。惜無同懷客,共登青雲梯。
長久羈旅使得「憂憂自相接」,出城到上戍浦去登石鼓山為的是散愁解悶:「汩汩莫與歡,發春托登躡。歡願既無並,戚戚庶有協。」石鼓山也不負所望向他呈獻了美景:「日沒澗增波,雲生嶺逾疊。白芷競新苕,綠蘋齊初葉。」可他的心情與這樣的美景無緣,勝景沒有給他帶來一絲安慰,甚至給他添愁惹悶:「摘芳芳靡諼,愉樂樂不燮。佳期緬無像,騁望誰雲愜!」不知道是大自然老是存心與這位天才的詩人鬧彆扭,還是這位天才總是與大自然過不去。
1991年第1期
《登池上樓》是謝詩中一首膾炙人口的代表作。「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一起筆就撇開九_九_藏_書登池上樓的所聞所見,單刀直入地交代自己的矛盾心態:隱逸固然不乏風雅,可又吃不了躬耕田園的苦頭;在政壇上出頭露面雖也令人神往,偏又不具備「飛鴻薄霄」的才幹。表面上是彷徨於人生道路的價值抉擇,但精神深處是沒有找到自我,不知道自己靈魂的巢應築在何處,因而,情感世界總是處於分裂狀態。詩的中間部分才由「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過渡到登樓見聞的描繪:「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可是,早春的美景並沒有給徒倚無依的詩人帶來慰藉,難熬的孤獨仍然包圍著他:「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詩的最後說遠離世俗豈能讓古人擅美,他覺得自己就是獨立特行的當世大隱,然而,門面話仍然掩蓋不了內心的矛盾,遠離政壇同黨尚且「難處心」,「無悶征在今」又何從說起呢?「池塘生春草」的佳句雖然傳誦千古,可這些美麗的對象在詩人的眼中只是轉瞬即逝的流星,詩的首尾忙於得失的權衡,對於出處的算計,把春草、鳴禽、春日、春風冷落在一邊,詩人面對這些美景不是怦然心動,而是還在為離開同黨而苦惱。他的情感沒實現在對象中,描繪與議論截然分家了,詩歌結構的完整破壞無餘。
前半寫得細膩生動,後面的議論卻大煞風景,「沉冥豈別理,守道自不攜」一類議論讓人生厭。這與其說是玄言詩的幽靈在他詩中作怪,毋寧說是他心靈的內在需求。因為他的情感世界老是處在矛盾彷徨中,不管怎樣秀麗的山水也消弭不了他被擠出官場后的失落感,所以需要調動理智來平息心靈的騷動,有時甚至還要抬出老莊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因而,「說山水則苞名理」就是不可避免的了。《過白岸亭》是一首紀游詩,他所見到的景色很動人:「拂衣遵沙垣,緩步入蓬屋。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空翠難強名,漁釣易為曲。」面對如許景色他不是心曠神怡,而想的是「傷彼人百哀,嘉爾承筐樂」,認為自己被外放林泉,就像給秦穆公殉葬的三良一樣,成了殘酷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對那些至今還在皇帝身邊「捧日承恩」的幸運兒則嫉妒萬分。消除這種痛苦心情的法寶,不是自然山水而是酸葡萄精神,將無可奈何的我不能,說成是慷慨大度的我不要。「榮悴迭去來,窮通成休戚。未若長疏散,萬事恆抱朴」,詩中的議論前後矛盾顯而易見,既然在官場走紅還不如倒霉,幹嗎還要憤憤不平地妒忌別人「捧日承恩」呢?詩人完全沒有在他所描繪的山水中實現自己,山水形象與他的情感是兩碼事,他的情意是通過議論講出來的,離開了議論他的思想情感就不能表達。我們在他的大多數山水詩中感受到的,不是詩人情感體驗的深度而是他理智運思的深度,那些艱深的老莊哲言既同詩中的山水缺乏必然聯繫,也外在於詩人自己的情感體驗。且不說詩中的說教與山水漠不相關,就是從山水中只抽象出哲理也是對山水的一種割裂,因為詩中的山水作為詩人本質的對象化,是詩人內心生活整體的對象性存在,它代表著詩人存在的深度,僅僅從山水中抽象出哲理,就意味著把詩人的存在限制在理性的範圍,將詩歌的生命—情感—逐出了詩的王國,因而難免會破壞詩人自身存在的完整。謝靈運山水詩中情感與山水的割裂、情感與理性的割裂以及藝術形式結構的割裂,都可以從他自身存在的深層情感結構的分裂中找到原因。九_九_藏_書九-九-藏-書
原刊《華中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即使少數沒有僵硬哲理說教的詩歌,也同樣缺乏生氣貫注的生命的整體美,因為他對山水的精工描繪多是站在山水之外進行的,自己難得與山水達成物我兩忘的境界,所以他筆下的山水很少通體和諧。自然山水中和諧的動態生命力,只有靠詩人自身情感結構具有相應的和諧動態過程才能把握。謝靈運分裂的情感結構,不僅使他在山水中得不到精神安慰,也使他不能把握山水富於生命力的和諧動態過程。他詩中的山水大多數沒有獲得作為一個生命整體的靈性和品格。謝靈運不斷矛盾分裂的情感永遠無法與山水溝通,有時甚至形成了相互否定。如:

為什麼他情感結構的分離必然帶來他山水詩藝術形九*九*藏*書式的割裂呢?我們知道,謝靈運詩歌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山水詩,詩中的警言秀句絡繹奔會,但藝術形式結構前後完整的詩比較少見,所以,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弄清藝術形式完美和諧的山水詩,要求它的創作主體具備什麼樣的情感結構或心理條件。
謝靈運的山水詩在文學史上的獨特貢獻自有公論,上面的分析無意于苛求古人,只是想在他失足的地方樹一塊路標,告訴後來人不再重蹈他的覆轍。
山水詩不同於直抒胸臆的抒情詩,也有別於傾向客觀描寫的敘事詩,它既要求具有生動逼真的畫面形象,又必須抒發創作主體的主觀情感;它不鼓勵詩人脫離山水,徑情直遂地把自己的情感宣洩出來,更不允許只是冷漠地複製山水,因為形成山水詩題材的主要不是山水而是詩人的情感,但詩人的情感又必須完全內在於山水,以逼真地再現山水來達到生動地表現情感的目的。而要想在山水形象中完滿地表現情感,詩人自己的情感就得完全沉浸在山水之中,與山水達到同體式的息息交流。只有在詩人對象化的同時,對象化的山水才能具備詩人所獨具的情感。那麼,詩人怎樣才能與對象性的山水息息交流呢?我們祖先早就在深刻地思考這個問題,「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孔子以簡潔的語言揭示了人與自然產生共鳴的必要條件:二者必須在廣泛的形態上具有內在的同構關係。里普斯的移情說固然有某種真理性,但它不能解釋:為什麼同是悲哀的情感,一個強悍的男子需要高山來表現——高山垂首,而一個弱女子卻在小溪那兒找到了知音——小溪嗚咽。詩人之所以能把自己的情感外射到山水中,不是他們單方面自作多情的結果,也不是主體單方面向對象暗送秋波,而是九-九-藏-書主客體在具有某種廣泛樣態的相似結構的情況下的一見鍾情,大有「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味道。此時,主客體的界限消融了,主體即客體,客體亦主體。對象性的山水為詩人存在還不夠,詩人也應該為對象性的山水而存在,在雙方具有廣泛樣態的同構關係的基礎上,詩人與山水才能完全重合,再現山水對象就是表現主體情感,用不著在再現山水形象之外另發一通議論。謝靈運山水詩常常分成描繪山水與發泄議論兩個部分,因而造成藝術形式上的割裂,所失的根源就正在於他自身情感結構的分裂,使他在和諧完整的山水中找不到契合點,山水與他不能相互肯定相互進入,山水是外在於他的一種冷漠的存在。歌德在《溫和的諷刺詩》中說:「如果眼睛不像太陽,眼睛就永遠看不見太陽。」既然山水與他是對峙的,那山水就不可能成為他情感的載體,他的情感也不能借山水得以抒發,於是只好脫離山水來直接宣洩了。

他的山水詩往往前半部分描繪得很美,後半部分無端插入抽象的議論,就像一首美妙輕音樂的尾聲突然幾聲刺耳的尖叫,叫人要多掃興就多掃興。如《登石門最高頂》:
旅人心長久,憂憂自相接。故鄉路遙遠,川陸不可涉。汩汩莫與歡,發春托登躡。歡願既無並,戚戚庶有協。極目睞左闊,回顧眺右狹。日沒澗增波,雲生嶺逾疊。白芷競新苔,綠蘋齊初葉。摘芳芳靡諼,愉樂樂不燮。佳期緬無像,騁望誰雲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