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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激揚與民族的活力 一

生命的激揚與民族的活力

——論李白的意義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學術界曾為李白詩歌表現的是什麼樣的時代精神、李白的意義和力量何在等問題爭論得熱鬧異常。以林庚為代表的一方認為,由於李白具有自覺的「布衣自豪感」和「平民意識」,因而反映了盛唐樂觀自信的時代精神,他們眼中的李白是青春、浪漫、天真、歡樂的化身;裴斐則認為「李白出現在唐帝國極盛而衰的歷史轉折時期」,他的詩歌「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的天才寫照」,「懷才不遇和人生若夢」是他詩歌「最常見最動人的主題」,「痛苦和憤懣」是他詩歌的情感基調,他心目中的李白又是摧枯拉朽、詛咒黑暗的悲劇式英雄。林先生只看到李白青春的笑臉,裴先生則死死盯住李白痛苦的愁容,兩位飽學的學者重演了一曲類似盲人摸象的喜劇。分歧雖然以某種方式還在延續,但轟轟烈烈的爭論已經平息。遺憾的是,問題並沒有隨著爭論的平息而得到完滿的解決,在《李太白全集》中固然不難發現「仰天大笑」的樂觀自信,同樣也很容易找到「於此泣途窮」的痛苦哀傷。林、裴二先生針尖對麥芒的觀點使我們無所適從,李白詩歌究竟反映了什麼樣的時代精神?李白詩歌的意義和力量到底表現在什麼地方?如果跳出「平民意識」「詛咒黑暗」這一政治社會學的框框,如果能夠從另一個視角重新觀照李白,我們將會看到,李白詩歌的時代精神及其歷史意義就在於:他通過自己個體生命的激揚,深刻地表現了我們這個偉大民族,處於封建社會鼎盛時期昂揚向上的民族活力,並因此使他成為「盛唐氣象」的典型代表。

李白的一生有兩大矢志不渝的人生追求:在政治上建立一鳴驚人的偉績,在精神上獲得徹底的自由。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青蓮少好學仙,故登真度世之志,十詩而九。蓋出於性之所嗜,非矯托也。然又慕功名,所企羡者,魯仲連、侯嬴、酈食其、張良、韓信、東方朔等。總欲有所建立,垂名於世,然後拂衣還山,學仙以求長生。如《贈裴仲堪》雲: 『明主倘見收,煙霄路非遐。時命若不會,歸應煉丹砂。』……其視成仙得道,若可操券致者,蓋其性靈中所自有也。」
這種高度的自信、宏偉的抱負、強烈的歷史使命感,是他那個偉大時代對李白的「饋贈」,只是李白比其他人表現得更為突出更為強烈罷了。不過,「沒有哪個社會和文化是一元的,也沒有哪個社會和文化是完全整合的,任何社會和文化總是代表某種衝突觀點和衝突利益的複合體」。受社會制約的時代精神和風俗習尚,也同樣不會只是一種聲音,不會只有一種傾向,而常常是不同音響的合奏。一方面,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在唐代逐漸衰微,許多門第不高的才志之士得以走上政治舞台,使許多士子重新認識到自己潛在的無限能力,樹立了高度的歷史責任感,激勵了他們積極的從政熱情。另一方面,盛唐相對的思想自由、信仰自由、精神解放,進一步激起了人們對個性自由和精神解放的憧憬。人們創造現實世界的能力,要求突破現實世界的種種限制,尋求更寬廣更自由的精神空間,而束縛精神和個性的某些傳統清規一旦被拋棄,某些精神的鎖鏈一旦被斬斷,精神解放和個性自由的慾望就漫無節制地高漲,盼望推開一切精神上和思想上的阻礙,蔑視權貴,笑傲王侯,把一切外在的禮法與戒律踏在腳下。李白就是這種追求個性自由、蔑視王法與王侯的時代典型,這是他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對自己為人的「夫子自道」:「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雲天之渺茫。」這是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對他形象的「素描」:「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https://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
在山水中逍遙自適,于酣飲中浩然自放,是他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說,「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瀟洒人間還遠遠滿足不了他精神的需要,他還想「願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范傳正在《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中稱他「脫屣軒冕,釋羈韁鎖,因肆性情,大放宇宙間」。嗜酒、慕仙、攜妓、漫遊等這些貌似放縱荒唐的行為,只有放在那個特定的追求精神自由、打破傳統限制的社會背景中才能得到深刻的理解。這不是過去李白論者所謂「避世」說所能解釋的,李白嗜酒、慕仙、攜妓絕非要遠離塵世,它是要衝破王法的限制和清規的束縛,以衝撞社會的方式宣告自己就是社會的主人,以魯莽滅裂的方式來表現對精神自由的渴望。https://read.99csw.com
門閥制度在唐代已逐漸走向衰亡,唐詩中很難聽到左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抗議與喟嘆。有唐統治者為了自己基業的磐固,不斷地打壓抑制六朝的高門大族,唐太宗指斥士族「子孫才行衰薄,官爵陵替,而猶昂然以門地自負,販鬻松檟,依託富貴,棄廉忘恥,不知世人何為貴之」!他因此提出選官應「或以德行,或以勛勞,或以文學」,科舉考試製度的確立使庶族子弟有了參与政治的機會。開元二十一年六月,玄宗詔令「自今選人有才業操行,委吏部臨時擢用」,史稱當時「入仕之途甚多,不可勝紀」。起宰相於寒門,拔將軍于卒伍,一大批門第不高的士人紛紛登上政治舞台,演出了一曲又一曲威武雄壯的歷史劇。有志之士眼前展現的是一條看似無限風光的坦途,功名意氣讓大家都熱血沸騰,他們積極要求在政治舞台上大顯身手,在大漠邊塞建立奇勛。這種英雄主義的時代氣氛增強了人們對自己才能的自信,也培養了他們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高適《塞下曲》)「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連書生氣十足的王維也高喊:「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慷慨激昂的英雄氣概成了時代精神的主旋律。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李白對自己的才能十分自負,稱自己「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為宋中丞自薦表》)。這樣非凡的個人才智自然要追求高遠的人生目標:「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從政就得扭轉乾坤,當呂尚、范蠡、魯仲連、張良、諸葛亮、謝安這一流人物,他覺得自己對歷史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苟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贈韋秘書子春》)對巢父、許由甚至陶淵明的人生態度都大不以為然:「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九日登高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這種自命不凡的談吐與追求往往遭到時人的嘲笑:「時人見我恆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上李邕》)可他毫不在乎人們這些冷嘲熱諷,對自己的志向始終執著堅定,相信自己會有「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的時候,即使被「賜金放還」也堅信「長風破浪會有時」,即使五六十歲的高齡還深信自己能「為君談笑靜胡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