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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激揚與民族的活力 二

生命的激揚與民族的活力

這首詩的具體寫作年代不可考,《舊唐書·職官志》交待判官一職為「天寶後置」,可見這首詩不可能寫于天寶元年之前,也不可能寫于天寶三年之前,詩人在皇帝身邊不會對一個判官說「終與同出處」,可以肯定這首詩的寫作年代至少在天寶三年詩人離開長安以後。當然,離開了宮廷,詩人仍然高歌「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仍然看重精神自由和獨立的人格,同時他又害怕無聲無息地「老死阡陌間」,不能了卻「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的宿願。所以,儘管他「羞逐長安社中兒」,但還是念念不忘京城長安,送行詩中常向友人表白思念長安的心跡,《金鄉送韋八之西京》中說「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送陸判官往琵琶峽》又說「水國秋風夜,殊非遠別時。長安如夢裡,何日是歸期」,連《秋浦歌》這樣的山水詩中也流露出對京城的思念之情:「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他離開長安越久對長安的思念就越切,甚至到「長相思,摧心肝」的程度。安史之亂起,目睹「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的慘象,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使他置個體的自由於度外,他為民族和國家的前途而憂心如焚。特別是東西兩京的陷落更讓隱居在廬山的李白坐立不安。他在《贈溧陽宋少府陟》中說:「早懷經濟策,特受龍顏顧,白玉棲青蠅,君臣忽行路。人生感分義,貴欲呈丹素。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為了拯救塗炭中的中原人民,永王請他入幕時他覺得這是為國立功的大好機會,在兵火連天的歲月以衰朽之年入軍平定叛亂,在《永王東巡歌》中他情緒激昂地唱道:「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據《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一詩可知,在長流夜郎赦還以後,他以六十多歲的高齡還準備參加李光弼部隊征討叛軍,半道因病折回時還懊惱地說「天奪壯士心」,「恨無左車略,多愧魯連生」,這與聲言「高情出人間」的李白不是判若兩人嗎?九九藏書
要實現政治上的宏偉抱負,自稱「草間人」的李白自然必須得到王公權貴的引薦提攜,這樣他就不得不向王公權貴們求情干謁,從天空神遊的迷霧裡墜落到王法規定的現實社會中來。《古風》之二十六說:「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空絕世,馨香誰為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結根未得所,願托華池邊。」生在窮泉僻壤的碧荷不管秀色如何絕世,馨香鮮色仍然不為人傳,難逃被飛霜凋落紅芳的命運,要實現大志就非託身「華池邊」不可,他那些似傲而實卑的干謁信就是他「願托華池邊」這一願望的真切表現:「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于君侯哉!」為了求得王侯的提攜引薦,他不惜肉麻地向權貴恭維捧場,頌揚了無才華的安州長史李京之說:「伏惟君侯,明奪秋月,和均韶風,掃塵詞場,振發文雅。陸機作太康之傑士,未可比肩;曹植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駕。」《與韓荊州書》讚美德薄才劣的荊州長史韓朝宗說:「君侯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在《流夜郎贈辛判官》,他還津津有味地誇耀自己過去的「得意」經歷:「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臨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有些學者以為這是李白身上的庸人習氣,殊不知這是他為了實現自己濟蒼生的大志不得已的行為,要麼乾脆放棄自己的事業追求,要麼就向王公大人恭維干謁,歷史逼著他別無選擇。舉出李白這些卑微的言行,我們沒有絲毫嘲諷他的意思,也沒有絲毫嘲諷他的權利,這是那個時代任何一個有志之士實現自己志向必然要付出的代價。read•99csw•com
可是,進入封建秩序這個囚籠的日子一久,他就發現皇帝遠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英武聖明,王公大人比他想象的更加骯髒愚昧,人與人之間只有偽善,政治也完全是奸詐,精神自由的追求和高傲的個性迫使他厭惡與權貴們周旋,而他自己剛正不阿的操守更無法見容於近臣權貴,他用輕蔑、鄙夷與嘲諷來對付權貴,權貴則用造謠、誹謗來中傷他。他惱怒地指責皇帝「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使得宮中「奸臣欲竊位,樹黨自成群」,以致「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會鑽營拍馬的人「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他們「鬥雞金宮裡,蹴鞠瑤台邊。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這股邪惡勢力把大唐帝國攪得烏煙瘴氣。「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不願也不屑奉承拍馬、承歡賣笑的李白,自然成了他們必欲去之的眼中釘,而李白那如同赤子一樣的單純與天真,哪是那些奸滑權貴的對手,更何況他不屑與這般人較量:「鳳飢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一餐?」這時他唯一盼望的就是精神自由,朝廷就像法國人所謂的「圍城」,沒有進去的時候拚命想進去,進去后又拚命想擠出來,此刻他想的是儘快離開宮廷,遠離權貴,去過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他在《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一詩中對集賢院學士們推心置腹地說:「青蠅易相點,白雪難同調。本是疏散人,屢貽褊促誚。雲天屬清朗,林壑憶游眺。或時清風來,閑倚欄下嘯。嚴光桐廬溪,謝客臨海嶠。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整個上層權貴對這位「目中不知有開元天子,何況太真妃高力士」的詩人都看不順眼,很快他就被逐出了建立功業須臾不可離開的政治舞台。逃離了囚籠,王公大人自然「不能器之」,他也可以按自己的本性過一種自由放曠的精神生活,「若使巢由桎梏于軒冕兮,亦奚異於夔龍蹩躠于風塵?哭何苦而救楚,笑何誇而卻秦!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固將棄天地而遺身。白鷗兮飛來,長與君兮相親」(《鳴皋歌送岑征君》)。然而這隻是剛被趕出宮廷的憤激之語,一旦他真的在山水中徜徉時,又再度萌生「大濟蒼生」的壯志: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笑傲王侯和蔑視王法,追求個人的精神解放與個性自由,必須使自己超出於王法所規定的封建秩序之外;同時,要在政治上完成壯麗的人生,實現自己「濟蒼生」和「拯物情」的宿願,又離不開王侯大公達官顯宦的舉薦提攜,更離不開皇帝提供的政治舞台——封建官場,他又不得不回到王法所規定的封建秩序之中。於是,歷史把李白的人生追求置於這樣一種尷尬的悖論之中:
有時忽惆悵,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嘯吒,思欲解世紛。心隨長風去,吹散萬里雲。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老死阡陌間,何因揚清芬?夫子今管樂,英才冠三軍。終與同出處,豈將沮溺群?
——《贈何七判官昌浩》
他的遊說、求情、干謁到底沒有白費,天寶元年唐玄宗召他入京,英雄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南陵別兒童入京》一詩留下了當時他的那種興奮和激動:「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開始他以為皇帝會委他以重任,自己能在政治上大有作為,曾經笑他微賤的權臣顯宦現在「卻來請謁為交歡」,從他《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一詩,我們至今仍能感受到詩人那種揚眉吐氣的興奮:

建立豐功偉業—求助王侯—與傳統妥協—回到王法所規定的封建等級秩序之中。
追求精神自由—笑傲王侯—反抗傳統—要求超出於王法所規定的封建秩序之外;
少年落魄楚漢間,風塵蕭瑟多苦顏。自言管葛竟誰許?長吁莫錯還閉關。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雲生羽翼。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天馬駒。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九-九-藏-書

不少論者指出過李白與莊子的承繼關係,誠然,在抨擊王權蔑視權貴方面,在追求精神自由方面,莊子對李白影響不容低估。莊子對「仁義」虛偽本性的揭示,對王公醜惡的針砭,其深刻的程度甚至還為李白所不及,如「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莊子認為,要想過一種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就必須擺脫社會強加給人的種種限制,擺脫所謂仁義道德的枷鎖,特別是要放棄個人對社會和歷史的責任,摒除個人功名慾望的束縛,因而他能視相位如腐鼠(《莊子·秋水》)。李白雖然讚頌大鵬遨遊人世的精神和氣魄(《大鵬賦》),在不少作品中高度肯定適性任情的存在方式,高度肯定精神自由對個體存在的價值,甚至把「搖曳滄州傍」作為自己人生的最後歸宿(《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但是,他與莊子之間存在著本質的差別:李白秉有莊子所不具有的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人們過分地誇大了李白詩賦中大鵬與《逍遙遊》中鯤鵬之間的聯繫,以致忽視了二者的重大區別,《大鵬賦》《上李邕》《臨路歌》中的大鵬,主要不是追求無待的自由,而是藉此抒寫詩人「簸鴻蒙,扇雷霆,斗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的巨大力量,以及「簸卻滄溟」、整頓乾坤的宏大志向,大鵬「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氣度不是用來逍遙避世,而是將其威力展現在現實人世,去成就一番令人驚嘆的偉業。正是這種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使李白一味追求個人自由時就深感愧對時代和歷史,內心深處就感到惶惶不安。《酬崔五郎中》便是抒寫自己壯志成空的痛苦:「朔雲橫高天,萬里起秋色。壯士心飛揚,落日空嘆息。長嘯出原野,凜然寒風生。幸遭聖明時,功業猶未成。奈何懷良圖,鬱悒獨愁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