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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念前塵 求學之方與治學之道

回念前塵

求學之方與治學之道

鄧天玉把自己第一本專著名為《邢福義為學路》,書名恰如全書行文那樣平易樸實。鄧天玉在大學階段曾是我的學生,轉眼之間她又從我的老師邢福義先生門下博士畢業。翻過她送來的這本剛剛出版的博士論文,既讓我從自己老師那兒學到了要如何當「先生」,也讓我從自己學生這裏學到了要如何當「學生」。邢福義先生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學生超過自己」。應當付出什麼樣的努力,我們才不會辜負邢先生的期望——成為學術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學生呢?在治學這條艱難崎嶇的道路上,求學者先應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的老師走,以期得到老師治學的真傳;再踏踏實實地「沿著」自己的老師走,把老師開創的學術道路向前拓展;最後堅定不移地「接著」自己的老師走,讓老師的學術成就成為自己學術征程的起點,讓老師的治學方法不斷得到完善,讓老師的治學精神世代相傳……
原刊2014年11月11日《光明日報》
這平實的八個字是邢先生成就學術大業的得力處。治學數十年來,邢先生沒有休息日,沒有寒暑假,《楚天金報》記者稱他是「365天從不休息的勇士」。做學問沒有聰明當然不行,但是單憑聰明更不能行。有些學者賣弄小聰明投機取巧,不斷改變專業方向,不斷玩弄新的花樣,邢先生輕蔑地把這些傢伙稱為東竄西跳的「流寇」。他說做學問先要打下厚實的基礎,再沉潛下去咬住問題不放,「不管碰到多大的困難,都必須嚴格執行自己寫下的研究計劃」。他從來不到外面吃飯應酬,更不到娛樂場所消費享受,把分分秒秒都用於自己的學術事業。別人從事學術研究是為了生活,他的整個生活都是為了學術研究。就我所知,華中師範大學老一代學者中有兩位先生最守作息規律,一位是已故的國學大師張舜徽先生,一位是健在的語言學泰斗邢福義先生。張先生每天凌晨都「聞雞而起」,他在《八十自敘》中說:「余之一生,自強不息,若駑馬之耐勞,如貞松之後凋。」邢先生不僅每天早晨準時起床,一日三餐也要準時開飯,每天晚餐后必準時散步。據說康德當年每天傍晚散步極其準時,以至於鄰居以他散步到窗下的時間來校對自家鍾錶。邢先生作息之規律庶幾近之。《荀子·修身》說:「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其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人不遠矣。」過人的毅力,過人的付出,才有邢先生今天過人的成就。
九_九_藏_書鄧天玉開始執意要選這個題目做學位論文時,也許沒有這麼明確的學術意識,她的初衷不過是想從導師那兒取到「真經」。好不容易拜到仰慕已久的名師,她說要不把邢老師的治學方法學到手,自己這次博士就算白讀了。她這點「個人私心」倒符合「學術公理」,《詩經》有言:「伐柯伐柯,其則不遠。」通過研究自己導師的「為學路」,有了更多與導師接觸和求教的機會,從前寫在紙上的那些治學方法,現在老師將它們生動地展示在自己眼前。晉朝東海王司馬越告訴兒子拜師求學的方法說:「夫學之所益者淺,體之所安者深。閑習禮度,不如式瞻儀形;諷味遺言,不如親承音旨。」比起自己在暗中「紙上得來」,老師當面的「現身說法」,無疑更為真切形象,更容易加深自己的理解,也更有助於激發自己的思考。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在任普林斯頓大學校長時,曾說過一則與司馬越意思相近的名言:「讀書並不一定能使人善於思考,但通過與善於思考的人交流,通常能使人變得好學深思。」(Men are not always made thoughtful by books; but they are generally made thoughtful by association with men who think.)可是,人們習慣於貴遠賤近,總是嚮往地平線那邊的「風景」,卻遺忘了自己身邊的「名勝」。很多連黃鶴樓也沒有登過的武漢人,說起義大利比薩斜塔便眉飛色舞。難怪韓非子曾感嘆說,眼睛能視千里之外,卻看不見自己眉睫之前。有些研究生常常好高騖遠,連走路尚未學會,就想參加千米長跑。既然自己的導師「其則不遠」,做研究生的又何必捨近求遠?
當然,不是所有導師都有自己的治學路數,也不是每個導師都「值得」模仿,更不是每個導師都「可以」模仿。不妨以詩壇上的李白與杜甫為例,宋人說「少陵詩法如孫吳,李白詩法如李廣」。李廣用兵如神卻不著痕迹,孫吳著有兵書讓人有法可依。學者也是如此,從學術個性上講,有些學者以才華取勝,有些學者以功力見長,有些學者則才情與功力兼備;從學術實績來看,有些學者一生「但開風氣」,有些學者能解決學術難題,有些學者取得了令人仰慕的學術成就,有些學者則創建了可重複操作的學術範式。憑才華和直覺做學問的老師,讓人佩服卻難以仿效,有些漂亮的論文read.99csw.com論著,可能連他本人也不知是如何「弄出來」的,這種「無法之法」他人更不可捉摸。那些功力深湛又兼具才情的學者,往往能取得過人的成就,又善於總結行之有效的治學方法,或者能歸納出一套可供操作的學術範式,這一類學者特別值得我們研究。
邢先生以這九字訣律人,更以這九字訣律己。大家一看就明白這九字訣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時下許多人寫論文端起架子來故作高深,不時鑲嵌一些花哨新名詞賣弄學問,像是存心要讓別人「看不懂」,這就是蘇軾所說的「以艱深文淺陋」。邢先生的學術論文明晰、清通、謹嚴、精審,不少文章是述學的典範之作。初讀邢先生文章很可能順著意思輕輕滑過,意識不到自己讀到了上好的文章,掩卷之後才能品咂出無窮妙處。他有些論文看起來好像一揮而就,事實上是經過了作者的百鍊千錘,如發表在《中國語文》上的那篇《論定名結構充當分句》,他從寫作初稿到反覆推敲花了十二年才最後定稿,真所謂「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現在大學的管理體制有時逼良為娼,很多人「文章初成不留夜」,匆匆寫出,匆匆發表,匆匆過時,用當下時髦的話來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些文章連作者自己也不會相信,又怎麼要別人「信得過」呢?連「信得過」都是個疑問,「用得上」就更是無從談起。顧炎武一生不徒作「無用之文」,邢先生要求文章「用得上」是對這一優良傳統的繼承和發揚。
時代對邢先生這一代學人並無偏愛,他前半生受到一個接一個政治運動的干擾,後半生又遇上全社會的人心浮躁。他同學、同行中的許多才俊與世沉浮,最後大多數都「泯然眾人」,是什麼精神品格讓邢先生能堅毅自守?是何種治學態度讓邢先生能獨拔時流?
邢福義先生就屬於后一類學者——他做出的學術成就令人驚嘆,他留下的治學方法讓人受益。一生能出一兩本專著,能寫幾篇有見地的文章,就可能成為小有成就的學者甚至學術名家,只有提出了許多理論命題,歸納出了許多學術規律,解決了不少學術難題,這才可能成為學術大家。邢先生一生不僅著作等身,而且在本專業領域留下了一大串「邢氏理論」:「小句中樞說」「句管控」「兩個三角」「三個充分」「動詞核心,名詞賦格」「主觀視點」「語表趨簡,語義兼容」「詞性判定法」等等。這些理論有些已成為學界定論,有些引起學界持續的熱烈爭論。已成定論的觀點固然是大家共享的精神財富九-九-藏-書,引起爭論的觀點同樣也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如此之多的「邢氏理論」,表明邢先生具有極大的學術原創性。那麼,什麼是形成「邢氏理論」的內在機制?什麼是驅動邢先生進行學術創造的深層動因?
邢先生很多治學理念都發人深省,如,「大器早成」挑戰「大器晚成」的成說,「邊積邊發」一反「厚積薄發」的舊規;又如,「師法別人,更要師法自己」之獨闢蹊徑,「治學之道,學風先導」之推陳出新。《邢福義為學路》一書雖難免有這樣那樣的遺憾,但它可以說是邢先生治學箴言的「百寶箱」,隨便翻開哪一章都保你能滿載而歸。
這八個字包含了理想與行動、目標與幹勁的內在張力。「抬頭是山」的「山」,既可解釋成相對模糊的事業理想,也可指實為比較具體的學術目標。上句「抬頭是山」強調任何一個立志向學的人,都應樹立崇高的學術理想,確立自己遠大的學術目標。眼中無山的人怎麼可能去奮力爬山?胸無大志的人怎麼可能刻苦努力?要是年輕時沒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壯懷,杜甫怎麼可能成就他後來「集大成詩人」的偉業?司馬光也認為及早確立人生目標至關重要:「夫射者必志於的,志於的而不中者有矣,未有不志於的而中者也。」「抬頭」無「山」便沒有方向感,沒有方向感人生便無著力點。道欲通方而業須專一,心無旁騖則事半功倍。下句「路在腳下」強調必須從零起步,堅定地一步一步朝自己的目標邁進。求學者多如牛毛,學成者卻少如麟角。很多學生雖然能抬頭見「山」,但學術的「無限風光在險峰」,他們既沒有登山的決心,也沒有探險的勇氣,有的未曾起步,有的半途而返,能在險峰絕頂上領略學術「無限風光」的人畢竟是少數。2013年9月全校新生開學典禮上我做了題為《一切皆有可能!》的演講,鄧天玉在該著中摘引了我演講辭中的一段話:「同學們應該有自己的夢想,有了夢想我們才會滿懷希望,有了夢想我們心中才會灑滿陽光。但僅有夢想還遠遠不夠,如果沒有相應的拼勁、毅力、恆心,如果沒有付出持續的努力,沒有流下拼搏的汗水,沒有流下痛苦的眼淚,沒有『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艱辛,任何夢想都將成為曇花一現的空想,人生的美夢將成為折磨我們的噩夢。」邢老師只用八個字就闡明了理想與行動的關係,它早已成了語言學系的系訓,成了許多學子求學的座右銘。
「文章九字訣」:「看得懂,信得過,用得上。」
——從鄧天玉《邢福義為學路》說起九_九_藏_書
邢福義先生在他一生的學術生涯中,先後發表了四百八十多篇學術論文,僅在《中國語文》上就發表了二十八篇,出版了二十一部獨著的學術著作。在全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的六次評獎中,他個人撰寫的四部專著接連四次獲得一等獎,不僅在全國語言學界無出其右,在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界也絕無僅有,它是學界眾口相傳的學術佳話,也是我們學生後輩難以複製的「學術神話」。季羡林先生生前主編的「二十世紀傑出語言學家叢書」中收錄了邢先生的代表作,2002年香港理工大學還為他舉行了「傑出學人成就表揚典禮」,在表彰辭中稱頌「邢福義教授是聞名中外的傑出漢語語言學家」。
「年年歲歲春夏秋冬。」
做學問與練書法的方法極其相近。練書法先要找一本好帖反覆臨摹,直到完全掌握了帖字的筆法構架,一下筆就能酷肖其筆意和神韻,打下這個堅實基礎后再臨他帖,並由形似而臻於神似,最後慢慢形成自己的書法風格。做學問也是一樣,先必須在導師指導下反覆精讀專業經典,然後再精讀與泛覽結合拓展知識面,在閱讀、思考和寫筆記中培養自己對本專業的直覺和敏感,跟著老師學會如何發現問題,學會如何有邏輯地論證自己的觀點,甚至跟著老師學習他的述學語言。學會自己導師的治學路數后,再根據專業方向和個人興趣轉益多師。經由研究自己導師,來掌握他治學的「看家本領」,看來鄧天玉博士研究生階段的入門很正。
單憑才氣也可能把文章寫得非常巧妙,但要想把學問做深、做大、做出氣象,在才氣之外還必須有鍥而不捨的毅力,必須有正確的治學態度和獨到的治學方法。由於邢先生是傑出的語言學家,又是寫文章的高手,他的治學方法都凝練為生動警策的名言,全然不是那種乾巴巴的說教。他許多淺顯活潑的「邢氏警句」,蘊含著深刻豐富的治學義理。這裏從《邢福義為學路》中拈出幾則治學名言與大家分享——
鄧天玉博士的專著《邢福義為學路》(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2014年版),正好為我們回答了這些問題。該著是在她博士論文基礎上修改而成,全書凡四章約三十三萬字,前三章分別論述邢先生語法學、傳授學和國學的思想理論,最後一章考索邢先生的「為學步履」。作者不僅總結了自己導師的治學成就,還探究了自己導師的治學路數,更追溯了自己導師的治學歷程。這個論文選題具有雙重的學術意義——既九*九*藏*書能闡明先生的治學之道,又能昭示學生的求學之方。
「抬頭是山,路在腳下。」
「豬往前拱,雞往後扒。」
我們又得回到鄧天玉的專著《邢福義為學路》中來尋找答案。
這八字不知是中國鄉村的常用俗語,還是來源於他對生活現象的觀察,邢老師將它用於治學真讓人受用無窮。此八字訣的內涵可分幾個層次來闡述:首先,要了解自己的所長和所短,再來學會如何揚長避短。「知道」自己的嘴長,豬吃食便用嘴朝前拱;「知道」自己的爪利,雞覓食便用爪往後扒——豬和雞都「懂得」用其所長,所以它們都能各得其所。古代學者早就明白人的能力「鮮能備善」,有人長於考證,有人長於思辨,有人善於歸納,有人善於演繹,有人直覺敏銳,有人記憶力驚人,只有極少數智者才能淹有眾長。清人章學誠在《答沈楓墀論學書》中說:「人生難得全才,得於天者必有所近,學者不自見也。博覽以驗其趣之所入,習試以求其性之所安,旁通以究其量之所至,是亦足以進乎道矣。」大多數學者都是才智普通的人,大多數大學問都出自才智普通的學者之手。俗話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章氏告訴我們要用其所長就必須識其所長,經由「博覽」「習試」和「旁通」等方法來不斷試錯,是一個學者認識自我的不二法門。其次,此八字訣強調學者既要自信自立,又不能自滿自誇。在學術分科越來越細的今天,只要能將自己某一長處發揮到極致,你就能成為某一領域的頂尖專家,長於文獻考辨的學者不用在長於思辨的人面前自卑,豬朝前拱能填飽肚皮,雞往後扒也不會餓死,戰場上長槍短劍都能置敵于死地。章學誠在《又答沈楓墀論學書》中形象地說:「居布帛者不必與知米粟,市陶冶者不必愧無金珠。」賣布匹的商店裡沒有米糧,賣陶器的商店裡沒有金珠,店主不必因此而抱愧。另一方面又不能以己之長輕人之短,雞不得嘲笑「豬朝前拱」的樣子醜陋,豬也不能挖苦「雞往後扒」的方法笨拙。最後,此八字訣強調向別人學習時不能喪失自我,做學問更不能在時代大潮中趨時跟風,任何環境中都要能堅守自己,因此,他不斷告誡學生要「自己走路,走自己的路」。看一個學者是否能獨自成家,一是要看他是否形成了自己的學術個性,二是要看他是否提出了自己的學術問題。有些人一生都是在用別人的語言,用別人的方法,解答別人提出的問題,我把這類人稱為「學術打工者」。還有些人一生都是在為長官意志做辯護,這類人根本就沒有資格被稱為「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