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回念前塵 學問的「氣味」

回念前塵

學問的「氣味」

劍橋銘邸楓雅居
通常情況下,我不太相信「天才」一類的論調,但石先生的記憶力的確不可思議。他的泰山大人錢基博先生是我校的名教授,1957年被錯划為右派之後旋即病逝,後生小子無緣一睹錢老的風采。他的內兄錢鍾書先生,記憶力之強讓人瞠目結舌,可錢鍾書先生門牆高峻,我們大多數人都只能得之耳聞。我大學聽石先生講秦漢文學,研究生畢業后又回到先生身邊工作,有幸得以追隨先生杖履。石老師在教研室里活動時,即使講笑話也常常「言必有據」,即使閑談也習慣性地「引經據典」,引用典故從高堂典冊到稗官野史、風俗掌故,在課堂傳授之外,在縱意談笑之中,處處都能「見到」先生學問的淵博。我們文學院古代文學教研室,石老師生前的時候還是「四世同堂」,我的老師和老師的老師都是石老師的「徒子徒孫」。大家學有疑難第一時間就想到去問石老師,只要是中國經史子集中的疑難,先生有時能直接說出原文,有時告訴查找的出處,很少有把他「問倒」的時候,正如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序》中所說的那樣:「小叩輒獲大鳴,實歸不負虛往。」石聲淮先生兄弟四人都是各自領域的名家。兄長石聲漢留學英國倫敦大學並獲植物生理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曾任同濟大學、武漢大學、西北農學院等大學教授,中國科學院西北農業生物研究所研究員,是我國著名的植物生理學家、農史學家和農業教育家。晚年致力於整理、研究中國古代農業科學遺產工作,先後完成《齊民要術今釋》《農政全書校注》等十四部巨著,是中國農史學科重要奠基人之一。石老師的三弟石聲河先生,是我校前身華中大學歷史系教授。四弟石聲泰先生在美國獲工學博士后留美工作,解放初回到上海參加新中國建設,是上海冶金研究所著名專家。眾兄弟中有一人聰明只算特read•99csw.com例,兄弟四人個個都聰明絕頂就只能歸結于遺傳——石先生及其兄弟的成就,快要讓我相信天才論了。
原刊《華中學術》2013年第5輯
聽石老師首屆研究生佘斯大教授、周禾教授說,石先生先秦典籍爛熟于胸,儒家的十三經都能成誦。他在本科中講授先秦兩漢文學,招研究生也限於先秦兩漢,可他的學問涵括經史子集。他是我國現代治《周易》的專家,不帶教材可與研究生講一年《周易》;他是蘇軾專家,與學生一起合注東坡詞;他又是元結專家,「文化大革命」前就注成《元次山集箋注》,可惜交給出版社后「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這部箋注到現在仍找不到原稿。以先生的淵博,治任何一家一派都會成為那家那派的專家,只是先生這樣的學者不會囿於哪家哪派,他是文史領域的大家和名家。其實,石先生的學問也不限於中國,不限於古代,他精通德文和英文,到了晚年還能與英美同行進行交流,聽說六七十歲時還堅持閱讀外文文獻,這一點酷似他的內兄錢鍾書先生。石聲淮老師就其知識容量的廣博而言,有點像一座可以移動的圖書館,就其對知識的融會貫通來說,他在現代學者中十分罕見。現在一想起石聲淮老師,我就很容易聯想到莊子《秋水》中的名言:「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誰要是當過石老師的學生,誰要是與石老師有過親身接觸,石老師學問的廣博一定會讓他望洋興嘆。
俗話說「不賢識小」,我做學生時聽課向來不太認真,一個學期結束往往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石老師課堂上很多「正兒八經」的內容現在都記不起來,九_九_藏_書先生課堂中無心穿插的言笑,偶爾談及的字詞,順便說到的典故,隨意畫出的那些圖畫,現在倒還記得一清二楚。先生「扯野棉花」更能見出他的淵博,也更能見出他的性情,如闡述女孩揩汗小手絹的變遷,不同時代男性髮式的變化,又如解釋「斤斤計較」中「斤斤」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大道」才算是「康庄大道」等等。先生課內課外的那些「閑話」,不僅能引起我的好奇,也能激起我求知的興趣,還能拉近我們與先生情感上的距離。聽他講「斤斤計較」后,我才明白什麼叫「一知半解」;聽他講「康庄大道」后,我才知道什麼是「似懂非懂」。從小我們就常說「走在社會主義的康庄大道上」,可我一直以為「康庄大道」就是寬闊的大道。記得有一次先生引《爾雅·釋宮》說:一條路通一處謂之「道」,通二處謂之「歧」,通三處謂之「旁劇」,通四處謂之「衢」,通五處謂之「康」,通六處謂之「庄」,所謂「康庄大道」就是四通八達的道路。
石老師雖然身高一米八以上,但以石老師晚年的模樣揣測,他學生時代可能還算不上「英俊青年」。大家都知道師母錢鍾霞女士是錢基博先生的掌上明珠,是國寶錢鍾書先生的小妹。錢師母優雅多才而又溫婉賢淑,石老師可能主要是憑自己的學問、才華贏得錢師母的芳心,成為錢基博先生的快婿。我同學中武漢大學語言學教授萬獻初兄,前年在《國學名師與經典背誦——並記石聲淮先生一二事》博文中說:「華師廣傳錢基博選石聲淮做女婿的軼聞:錢基博的女兒錢鍾霞美麗端方,二十五六歲還侍伴老父而未論婚嫁。這時錢基博的得意門生石聲淮也是單身,但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然老師卻非常喜歡這個才華出眾的學生。一天,錢基博在家裡一手牽過女兒,一手拉過石聲淮,把兩人的手放在一起,鄭重地宣布兩人結為夫妻。錢鍾霞本不情願,但不敢違抗父命,只好依從。」石老師read.99csw.com另一得意門生傅道彬兄,在這篇博客後面跟帖表達過「抗議」:「石聲淮先生身高一米八二,在老一輩學者中堪稱巨人,怎麼成了『個子不高』,可見作者有誤。『其貌不揚』,也不準確,至少我看到的晚年石聲淮先生是儒雅的、有風度的。」萬獻初兄記載的這則軼聞顯然是以訛傳訛,說錢老先生為千金擇得佳婿不假,說師母是違背心愿、遵從父命則不可當真。這可能有違歷史的真實,對我們石老師也不公平。石老師年輕時估計說不上風流倜儻,但絕不能說他「其貌不揚」。他說話語調平和徐緩,舉止從容安詳,閑談時很有點冷幽默,在教研室常常弄得大家忍俊不禁。這樣既有才又有趣的幽默男性,石老師與錢師母肯定「琴瑟好合」。石老師淵博的學問一半得自他個人的天賦和努力,一半可能要多謝師母為他所做出的「無私奉獻」。記得師母逝世半年後,石老師有一天到教研室對大家說:「我現在會下麵條了。」一位老師笑著問他:「石老師,要怎樣下麵條呢?」「要等水燒開后再放進麵條。」我們聽后都笑得肚子疼。可見,師母在世的時候沒有讓石老師下過廚房。我們學校還流傳著石老師的另一則趣聞:「有一次師母到北京看望兄長錢鍾書,臨行前交代他到什麼地方買日用品。不巧,她走後不久衛生紙用完了,石老師走到附近師母交代過的百貨店,一進門就看到店裡有麵包賣,他扭頭就走了,石先生以為衛生紙這種東西,不可能與麵包在同一個商店出售。後來還是委託鄰居才買到衛生紙。」估計師母在世的時候,完全不讓石老師料理家務。
石老師的廣博也不僅限於文史書本,他擅長繪畫是我親眼所見,在黑板上寥寥幾筆他就能將人物畫得惟妙惟肖。著名小說家唐浩明先生是他的首屆研究生,唐浩明兄眼中的石老師「雖然致力於歷史文獻的研究,卻有詩人藝術家氣質,『有音樂和繪畫的天賦』。對先生當年隨手畫在黑板上https://read.99csw.com的古代服飾與器物印象深刻。在中國古代的眾多詩人中,石先生尤喜李商隱」。在給唐浩明這位湖南老鄉上課時,石老師曾用長沙話按照古韻聲情並茂地吟誦過李商隱的《無題》,唐浩明一直到今天還深情地說,「《無題》濃麗而凄美的詩句,讓我的審美情趣從此不能離開中國古典,能夠抵禦時尚潮流的干擾。」
石聲淮先生離開我們雖然十五年了,先生當年課堂上的風采,先生過去的音容笑貌,至今還歷歷在目。我們中文系一九七七級的同學聚會時,同學們總要用各種方式表達對先生的敬仰與懷念:有人模擬他的神態,有人模仿他的口音,更多的人則是驚嘆他的學問。
石老師生前滿腹才情學問,身後卻沒有著作等身,這與其說是天大的遺憾,還不如說是千古謎團。石老師平時咳唾成珠,為什麼不把這些珍珠串起來留給後世呢?通常人們都將此說成是他秉承孔子「述而不作」的傳統,但這顯然疏忽了孔子所謂「述」與「作」的區別。前年在澳門大學與傅道彬兄談及此事,傅兄提出了另一種解釋:石老師不需要寫一個字,僅僅錢基博先生選他為女婿這一件事,就足以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才華學問。當時我深以為然,事後仍覺不妥。像石老師這樣既飽于學問又富於才情的學者,即使無須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才華,也往往會有一種表達新見的衝動。他寧可將自己對知識的發現和對人生的感悟,藏在胸中帶進天國,可能不外乎兩種原因:一是他走進學術界后國家的政治形勢越來越嚴峻,學者的言論空間越來越逼仄,天天見到因言獲罪和因書招辱的恐怖場面,特別是岳父錢基博先生被打成右派以後,石老師不僅自己不敢著述,還把錢先生未付梓的著述也付之一炬,這樣,他自然就從治學的嚴謹變成了處世的拘謹;二是石老師對學問、人生和著述可能有自己獨特的體認。錢鍾書先生諷刺今人讀一本書便寫兩本書,現在可能有人不讀杜集就能寫出「杜甫接九*九*藏*書受史」,不懂ABCD就能寫出中西比較文學的鴻文。與這種才俊相比,石聲淮老師讀進的書與寫出的書真不成比例。不過,我們大可不必為石老師遺憾,這也許正是他「求仁而得仁」。在我所見到的老一輩學者中,只有石老師謹守孔子「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遺訓。石老師求學以為己,其旨在因心以會道,今人求學以為人,其意多在借學以逐利,寫書以邀名。到底何者為得?又何者為失呢?
——憶石聲淮老師
說起先生的學問,大家首先就要說到他那超凡的記憶力。石老師給我們上秦漢文學時,講《史記》從來不帶教材和講稿。課堂上講名篇能脫口而出,你也許說是他課前特別預習過,課後不管你問哪一篇哪一節,他照樣都能對你娓娓道來,這就不得不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中華書局點校排印本《史記》有十大冊,只是對《史記》細讀幾遍,斷然不會熟悉到他那種程度,我想先生早年對《史記》無疑下過苦功。我們常人背誦幾首短詩、幾闋小詞,過幾天就記得不全,過幾年就全不記得。石老師對整部《史記》許多篇章竟然能閉目成誦,要麼是先生背過《史記》很多遍,要麼是上帝讓先生能過目不忘。
2013年1月16日
我讀大學時受業于石老師,研究生畢業后又親承謦欬,但我一直不敢寫對先生的紀念文章,也很少向別人說起自己是石先生的學生,我覺得自己的學問才華都不配。要不是《華中學術》主編張三夕兄昨天向我約稿,我可能一直將對石老師的思念藏在心底。晉朝東海王司馬越對他兒子說:「夫學之所益者淺,體之所安者深。閑習禮度,不如式瞻儀形;諷味遺言,不如親承音旨。」我自己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有幸當過石聲淮老師的學生,又有幸很長時間在石老師指導下工作,所以有幸「聞」到過學問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