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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既有「民」,眼中不惟「俗」——評攝影集《麥客》

心裏既有「民」,眼中不惟「俗」——評攝影集《麥客》

然而擔心盲流影響治安也好,認為是當地「必須」也好,為僱主辯明不算「剝削」也好,畢竟都是從當地雇「主」的角度考慮的,有誰設身處地的為「客」、為這些「下苦人」付出關注?作為麥客流出地的甘肅情況如何我不太清楚,至少在接納麥客的關中,這樣的人好象不多。本攝影集的作者侯登科先生,就是這可貴的不多者之一。作為攝影界外行人的我此前不知道他,看本書的「作者簡介」好象他也不是攝影界內的「名人」,但他卻有著許多「名人」所沒有的、或已經淡漠了的一顆平民百姓的古道熱心,和從底層看社會的深刻洞察力。我不敢講這本書在攝影藝術方面的成就如何——那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但它用鏡頭留下了一部歷史,一部發生在號稱中華文明搖籃、周秦輝煌漢唐雄風之基的關中大地並一直延續到今天的歷史,一部事關衣食生存等人類生活基礎但卻常常被忽視的歷史。
這本畫冊的鏡頭絕大部分攝於九十年代,反映了當代「麥客」生活的各個層面。但侯先生不滿足於此,他把鏡頭移向歷史縱深,搜集了從1925年《新秦日報》關於「麥客工價」的報道開始的一些珍貴資料。儘管從歷史學專業的眼光看,諸如麥客現象「已經延續了近百年」之類的說法並不准確,——如九_九_藏_書上所述,麥客的歷史還要久遠得多——然而從攝影家的角度看,侯先生的這種視野包含了深厚的人文關懷。民俗民俗,有民才有俗,關心民俗,歸根結底還是要關心「民」,關心人。然而如今對民俗感興趣的人,包括藝術家與學者中,不少人卻是心裏既無「民」,眼中惟有「俗」。一些人把貧困當作牧歌來欣賞,甚至提出應該把某種「文化」當作標本封閉起來,以免外來影響破壞了這種現代人樂於欣賞的「風景」。這樣的「民俗」作品縱然能時髦於一時,終究是沒有真正的生命力的。
而侯先生的作品則充滿強烈的人道主義。他的作品鄉土氣息濃郁,卻並沒有什麼牧歌氛圍。這些作品同情「下苦人」的艱難生活,有些畫面,如《被撞傷的麥客和他的妻子》真是催人淚下。但另一方面,這些作品並沒有把這一切刻意渲染為「現代性的困境」,「全球化的苦難」或「文化的不適應」。儘管90年代以來現代機械收割對麥客生計的影響是侯先生所關注的、當代麥客面臨的嚴重問題。的確,生活在改革開放帶來繁榮的城市中的人們,東部農村的人們,包括如今被視為改革代價承受者的下崗工人、被視為弱勢群體的農民工,恐怕都難以想象當今世界上還有如此「廉價」的九*九*藏*書勞動:許多麥客辛苦「轉場」一季下來,扣除路上花費實際並無所得,甚至還「負虧」,他們圖的只是受雇期間「管飯」而已!「『肘肘』(鐮刀)掙錢難,混個肚子圓」。加之如今「世風日下」,現代的人道、平等觀念在我們這裏遠沒有權勢、金錢對人性的腐蝕傳播得快,麥客在關中可能遇到的主顧少了幾分傳統的淳樸和厚道,多了幾分「偽現代」(或者「後現代」?)的勢利,其境遇更可想而知了。
作為畢業於「早稻田大學」而又以治農民史為業的筆者,在陝西工作了十多年,對麥客這一群體,我也是關注已久。口述傳說姑且不論,明清時代的關中地方志里就記載著這樣的民情:「麥秋刈獲,必須麥客。其人俱秦隴之民,自西徂東,良莠不一。」那時的地方志作者對他們的態度是複雜的:他們既為當地所「必須」,又被當地官府視為威脅地方治安的盲流,據說就是因為他們,「曩年歧山、千陽,均遭巨案。」(乾隆《寶雞縣誌》卷十二)到了土改時期,如何看待雇傭麥客這種現象,在當地曾引起過爭論。因為按當時的政策,僱工被視為「剝削」,是要影響定成份的。然而民國年間關中西部農家請「麥客」收麥的情形十分廣泛,而且往往是由村子出面,集體雇請。由九-九-藏-書於這種做法幾乎遍及各階層,土改中地方黨委曾專門作出規定:僱用麥客不算「剝削」,「因為算與不算並不影響本戶的階級成分,同時在本地區,請麥客子是普遍的現象。」(寶雞地委政策研究室:《土改簡報》第四期,1950年)
(侯登科:《麥客》,浙江攝影出版社,2000年版,)
就是這樣的生活,如今也難以為繼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隨著改革后公社束縛的鬆弛,傳統家庭農業的復興,以及關中農村勞動力的轉移,甘寧麥客入陝一度出現歷史上的高峰。(侯先生說是「十幾二十萬」,我所知道的還不止此數)然而到90年代末便「好景」不長,日益興起的收割機異地作業使麥客市場不斷縮小。通過《麥客與收割機》等一組照片,侯先生的鏡頭為此留下了歷史上難忘的一頁。為侯先生作序的鄭夢熊先生樂觀地寫道;「我國的改革開放,使農業機械化得到廣泛的推廣,並從90年代起陸續替代了麥客們的手工勞作,麥客的歷史也將結束。隨著經濟生活的進一步發展,西北地區的生存環境不斷得到改善,麥客和他們的後代將會有更加美好的明天。」但至少在目前,現實生活好象沒有如此樂觀。貧困的家鄉如今不能為歸來的前麥客提供替代的生路,放下「肘肘」進城打工九*九*藏*書的前麥客,處境比我們熟知的東部農民工更加艱難。廣東珠三角打工者棲身的工棚之簡陋,曾引起過多少人道主義的譴責。然而在最近一部電視紀實片中我們看到:西安南門外的一家飯館中,打工者羡慕(甚至嫉妒)地向記者說,他們中的某某因是老闆親戚,享受了可在並起的餐桌上睡覺的待遇,而沒有這般幸運的他們只能在打烊后的廳堂里圍坐打盹過夜。老闆說,沒把他們趕到外邊去就已經很寬厚了,不信你問問別家!廣東式的工棚對他們而言已是夢幻天堂。而他們本身,不也被許多前麥客視為幸運者嗎?在前麥客的主要輸出地之一,寧夏涇源的一個村莊里,村民對調查者說,本村青壯年男人在家沒活干,在外打不到工,大都走上了邪路。某某還算不錯,在西安找到了活。——他不知道某某已經負案在逃,他面對的調查者正是尋蹤而來的公安人員!然而這能怪誰呢?怪收割機?怪體現在收割機上的「現代性」?怪「現代性」帶來的「國際資本」?(在麥客們生活、打工的西北地區,鬼才知道有幾個「國際資本」)怪鼓吹「現代性」的「自由主義」?(麥客們打工難,是因為他們「自由」太多?)還是怪那好象不太講「生存權」的「福利國家」?(由於「福利」太多,把麥客們慣壞了?)
這些年來九_九_藏_書各種渲染「民俗文化」的產品可謂鋪天蓋地了。為了經濟(旅游業)利益、政治動機(反對「全盤西化」)以及精英階層高雅的審美需求,「開發民俗文化資源」在一些地方已經成了口號。從純粹商業化的各種「民俗村」、「民俗文化風情旅遊」和「民俗文化節」,到具有濃厚政治色彩的曲阜祭孔大典和黃陵祭祖儀式,從文人雅客的民俗採風,到文化人類學家的民俗研究,各種現存的、已死亡的乃至純粹是今人「創作」(如「大紅燈籠高高掛」)出來的「民俗」讓人眼花繚亂。所以當友人推薦一本「民俗攝影集」時,我也是以消閑之心翻閱的。但看到《麥客》之書名,我就有些震撼:如今還有人記得他們?而看完全書後,我被深深打動了:為書中的內容,也為作者的一片心。
這些問題,好象不是「國際學術前沿」所能解決的,然而它未必是我們的常識(以及18世紀以來別人的探索)所不能解決的,只要你不刻意迴避它。 在這方面,侯先生給我們做了個榜樣。他心裏既有「民」,眼中不惟「俗」,因而他鏡頭下的「民俗」便顯得十分真實,他的攝影集反映的「文化」也顯得十分真實,而且體現了真正的「人文精神」。相比之下,他在歷史考證上的疏漏,以及攝影藝術上可能有的什麼問題,便顯得太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