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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語

跋語

《英華沉浮錄》是以語文為基石的文化小專欄,既有舊時月色的影子,也有現代人事的足跡,走筆之際,往往妄想自己一下子脫胎換骨,變得才雋而識高,采博而鑒細,小題文章也能透入神竅。結果當然是辦不到了。都說語文水平普遍降低,我也的確天天看到許許多多虛弱失調的文字,自己於是加倍努力寫得認真一點,希望文字多兩分血色,少三分蒼白。學問無涯,人生無師,那是相當可怕的處境;這兩年裡,我常常懷念我的老師。袁中郎說過一則故事:昔九-九-藏-書有書生攜一仆入太行山,仆見道上碑字,誤讀為「太形山」。書生笑說:「杭也,非形也。」仆固執不信。兩人於是決定等路上遇見識者請教,誰輸了罰一貫錢。行數里,見一學究授童子書。書生上前發問,並且說明兩人打賭的事。學究說:「太形才對!」仆大叫大笑,書生拿錢付給他。走了數十步,書生越想越不服氣,轉身再找學究說:「向為公解事者,何錯謬如是?」學究曰:「寧可負使公失一貫錢,教他俗子終生不read.99csw.com識太行山。」袁中郎說,「此語極有會。」我沒想到讀書可以讀到這樣勢利,這樣狡黠,故意要那僕從一錯到底。知識人的心胸淪落到這樣狹窄的景況,也真敗興。

(一)

我的好幾位老師都辭世了。人到中年,我還僥倖結識了三兩位願意教導我做人治學的長輩,實在可喜。此外,這麼多年來,我的確也讀過很多很多好書,那些書自然也就成了我的老師。世事多變,價值多元;文章九-九-藏-書有道,文人有心;這期間,是非黑白、入世出世的牽扯始終是一門值得探討的課題。吳雨僧先生說他兩足分踏在兩匹並馳的馬背上,兩手分握兩匹馬之韁,硬要使之並肩同進:「不從理想,但計功利,入世積極活動,以圖事功,此一道也。又或懷抱理想,則目觀事勢之艱難,怡然退隱,但顧一身,寄情於文章藝術,以自娛悅,而有專門之成就或佳妙之著作,此又一道也。」這兩匹馬的確常常背馳衝突,很難并行,而吳先生竟不甘罷休:「心愛中國舊日禮教道德之九-九-藏-書理想,而又思以西方積極活動之新方法維持並發展此理想,遂不得不重效率,又不得不計成績,不得不謀事功。」吳雨僧清楚知道萬一「吾力不繼,握韁不緊,二馬分道而奔,則宓將受車裂之刑矣」,所以,「此宓生之悲劇也。」我沒有吳雨僧百分之一的學問,卻不難體會吳雨僧二馬之喻的困惑,兩年來所寫的《英華沉浮錄》,自然也就處處流露出淺薄的疑竇和深沉的偏執了。我始終無意掩飾這一層不足之過,正如我從來無意掩飾我心中的兩匹馬。學問原是這樣進步的。我會非九_九_藏_書常懷念這兩年來燈下沉浮的苦況。

(二)

寫了兩年,《英華沉浮錄》終於寫到最後的一篇了。明報出版社已經出了八卷單行本,手頭存稿正好還可以湊成第九和第十卷。十卷小書,聊作這兩年來業餘寫作的紀錄,不算多,不算少。我寫文章又慢又費神,每星期五篇,起初五六百字一篇,後來成了一千多字,又要保持不脫稿,難免更覺辛苦。一九九八年轉換工作,順便讓這枝吃力的筆休息一下,想必合理。筆也是肉做的,像人,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