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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煙波縹緲之樓

訪煙波縹緲之樓

上個星期因事赴台,有一天,我和侯吉諒一早驅車到台北附近一處叫竹圍的郊區去看江夫人。那是新建的房子,門口題靈漚小築,屋裡一幅橫匾是「煙波縹緲之樓」,江先生竟來不及搬進去就走了。三層高的房子四周花影扶疏,畫家埔里舊居揭涉園所藏書畫文物大半都遷過來了,處處清幽典雅。曾國藩、于右任、台先生的字和溥心畲的畫襯著一窗一窗的景色;樓上齊白石的四屏花卉靜靜訴說無盡的故都春夢。轉進江先生的書房https://read.99csw•com是滿壁的線裝書,一函一函井然成序,書根上儘是江先生細筆小楷題的書名和篇章目次。這裏冷冷澹澹泛著流金光影的文化遺韻,我置身其間,歲月錯縱,照片里的江先生彷彿還在細聲說話,我又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總是側耳問他:「你說怎麼樣?」……為上海畫展編印的新畫冊剛出版,我在他的書房裡翻到書中那一幅畫梅林的《風櫃斗》:「啜茗花下,談往古來今,都不擇辭,興到https://read•99csw.com則言,意索遂默,至不知今世是何世」。我像平常那樣讓他歇一歇。畫里滿山的翦素聽任江先生大筆的擺布,只顧隨著墨色水氣默默給他添香。他在風櫃斗看梅樹的時候答應要教他的學生畫這幅景色,「歸來寫此,庶幾踐言」。我喜歡江先生偶然流露這樣的自負之情。這幅新作確是神品:畫筆替梅花說了話,江先生和梅花一樣,大可沉默了。
十幾年前跟江兆申先生聊天,從人生談到花草,我說我夏天九九藏書愛荷花,冬天愛梅花,連鄧麗君一曲《梅花》也消魂。去年,江先生忽然給我寄來四尺全開墨筆花卉,畫的竟是寒溫異候同榮的梅和蓮。這幅畫氣韻生動,一瓣一葉都是語言,也應了他那句「畫畫比真的還好看。」款識很長,說是「……猶憶當時閑敘謂於百卉中炎夏最賞新荷,寒冬醉心梅蕊,自是天地間雋品,私心亦頗同之,今戲合為一幀,使寒燠並時。天池大士曾作十六種花巨軸於前,其中梅與蓮交根接蕊,庶幾識者能不我譏。即呈存爵兄read.99csw•com一笑……」花卉要隨四時變枯變榮,徐渭甚不服氣,江先生也甚不服氣,於是逆道而行,筆下呼風喚雨,硬使菡萏與寒香一起浮動。丹青像文字,都要帶點叛逆和霸道的手筆才更顯得境界高妙。今年新春,江先生覺得嘉題何妨更作,又創出了一幀寒溫雙雋,收入八月下旬在上海美術館舉行的畫展作品之中。
百花是語言符號,中外皆然。說解語花,其實是語解花,人生悲歡離合都付花影香魂之中。陸放翁幾年不到合江園,感傷斷魂,說是只有梅花https://read.99csw.com知此恨,只是相逢月下竟無言了。他真是一生痴情不悔,置身梅林,恨不得化身千億,幻變為一樹梅前一放翁。幾度終日小亭倚闌,看一樹樹的梅花看到殘,人家怪他常謝客,原來不是怕春寒。莎翁更孟浪,覺得語言在花前徒見煩瑣,說是玫瑰不稱為玫瑰也不減其清香("What is in a name? 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