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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如心細

信如心細

前夜翻出兩封陳寅恪書信影印本,是當年余英時生先寄給我的,一封寫給吳雨僧,一封寫給劉永濟。信是工整的毛筆字,寫在八行箋上。吳雨僧要先去武漢看劉永濟,然後南下廣州看陳先生。陳先生心細如塵,信上交代吳雨僧到了廣州火車站怎麼僱三輪車到中山大學,「搭三輪車也要排隊,必須排在郊區一行,則較優先搭到」。又說要代他覓住處,「兄帶米票每日七兩,似可供兩餐用,早餐弟當別購雞蛋奉贈或無問題」。陳先生還叮嚀他天黑到廣州交通不便;最後說「現在廣州是雨read•99csw•com季,請注意。夜間頗涼」。信是六一年八月四日寫的。到了八月八日,陳先生還是不放心,寫信到武漢給劉永濟,要他轉告吳雨僧,南下前二三日先電報告知「何日何時乘第幾次車到穗」,當命次女小彭或者友人以小汽車迎接。他說:「小女在成都時年十余歲,雨兄現在恐難辨認,故請在出站閘門處稍候至要」。陳先生應付生活上的小節像他治學著述那樣細心,實在教人驚喜。他對朋友付出了這樣的深情,交通膳宿樣樣牽挂,難怪他的read.99csw.com詩詞也寫得那麼動人。都說才子要效名士派之不拘小節,其實大謬。真才子一筆不苟,大事小事總是處理得光光鮮鮮的。
現代人謀生艱難,生活緊張,不重禮數,寫信的習慣與藝術日漸式微。近年電腦可搭通e-mail,公事私事互傳三言兩語,聊勝電話鬧人,算是好事。傳真機也管用,與朋友通信免卻寫信封、貼郵票、投郵筒的煩瑣程序,幾秒鐘內對方就收到讀到了,實在可喜。我的科技知識只到這一層,再複雜就討厭了。更討厭是收到一些印刷的書信,填上尊姓大https://read.99csw.com名要你「鈞鑒」,連下款都是簽名橡皮圖章。人情淪落到這一步,果然滑稽。大學問家Edmund Wilson原來竟也相當矯情,他也印了一批固定形式的短簡,列明二十來種不便遵命的事情,視人家來信的要求,用鉤形符號標出適用的一句,斷然「砰」上大門,讓人碰一鼻子灰。「Edmund Wilson regrets that it is impossible for him to:read manuscripts, write art九*九*藏*書icles or books to order...」 除了不克遵囑審閱稿件、應題撰文著書,他不願意做的事情還包括寫序文前言(write forwards or introductions),編輯工作(do any kind of editorial work),文學評審(judge literary contests),接受訪問(give interviews),講學(deliver lectures),廣播或上電視(broadcast or app九九藏書ear on television),回答問卷(answer questionnaires),出賣原稿(contribute manuscripts for sales),送書給圖書館(donate copies of his books to libraries),提供個人資料(supply personal information about himself)等等。他不想做的事情都可以理解,用這樣的印刷品方式去拒絕卻不禮貌,也嫌囂張。寫兩句話婉謝一定得體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