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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胥黎怕堂皇空洞的字

赫胥黎怕堂皇空洞的字

十九世紀法國後期印象派畫家高庚(Paul Gauguin)一八九七年決定自殺。毀掉自己之前,他全情投入最後一幅作品,畫完之後在畫上寫了幾句話,他說那是他的簽名:「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什麼?我們往何處去?」(「D'ou venons nous? Que sommes nous? Ou allons nous?」)。接著他大口吞下砒霜。可是劑量太大了,他吃下去全吐出來,死不了。十幾年前,Nicholas Humphrey和Robert Jay九*九*藏*書 Lifton編了一本《黑暗歲月》(In A Dark Time),收集歷代智者雋語點破核子時代里人類的愚昧行為,引了高庚這一句名言做序文的中心思想。
赫胥黎是美籍英國作家,詩歌、小說、劇本、文藝評論都寫,人稱他的小說是「概念小說」,寓言體諷刺小說《美好的新世界》和《針鋒相對》最出名,一九三七年移居美國,六三年去世。朋友說的那篇演講鼓吹和平,說文字不但與和平息息相關,與所有天下事都息息相關。他說,文字是思想的工具;思想所九-九-藏-書到之處,文字一一傳送;文字是塑造思想的模型。思路要正確,用字必須妥貼。今日一說到和平與戰爭,人們大半用錯字。他們用的字不能表露當前實情。他們甚至用一些字去掩飾事實。他們於是用歪曲了的文字傳媒去衡量現實。赫胥黎於是舉了坎特伯雷大主教說的一句話為例:「國家動武動劍,是上蒼保庇百姓之舉」(「The use of force, of the sword, by the State, is the ministry of God for tread.99csw.comhe protection of the people」)。赫胥黎說,「武」與「劍」是兩個關鍵字,前者空洞抽象,毫無確切意思可言。後者落伍過時,不符當代實情,只教人聯想起豪俠義行和武士閃亮的盔甲。整句話堂皇文明。其實,大主教虛無縹緲的門面話,背後的真象不外是說:國家動武,用火焰炸彈,用芥子氣,用飛機裝烈性炸藥炸脆弱無助的人民大眾,是上蒼保庇百姓之舉(「The use of force by the State, that is to 九_九_藏_書say the use of firebombs, mustard gas and high explosives dropped by aeroplanes upon defenceless civil populations, is the ministry of God for the protection of the people」)。
我其實也很怕那些太過光榮輝煌的字眼:這些字眼從何處來?這些字眼是什麼?這些字眼會把人們帶到何處去?……
read.99csw•com我十幾年前在倫敦滑鐵盧火車站的書店裡買到這本書,翌日跟一位主修語言學的蘇格蘭朋友吃飯。朋友說他看過高庚的那句話,還說語文的課題也正是這句話所宣示的課題:語文從何處來?語文是什麼?語文往何處去?記得我當時回答他說:作家最好不要想這些課題,讓哲學家和你們這些傻小子去操心吧。那是夏季七月的倫敦,九點鐘我們吃完飯走出餐館天還沒有黑,羅素廣場的風很冷。在公共汽車站分手的時候,朋友說:「別忘了翻翻Aldous Huxley一九三六年在倫敦Albert Hall的那篇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