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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帶幼孫閑步庭院

老翁帶幼孫閑步庭院

這幾天讀汪曾祺先生的《蒲橋集》,大好。他對文章的觀點尤其精到。他說,散文過度抒情,不知節制,容易流於傷感主義:「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學)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小姑娘似的話,何必呢。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但有時恐怕也不免『為賦新詞強說愁』,感情不那麼真實。」平淡真是談何容易。蘇軾說文章要寫得「如https://read.99csw•com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行雲,這流水,還是有文理的,還有姿態。汪先生說,他談結構的原則是「隨便」二字。有個作家朋友說小說最重結構,他對汪先生說:「我講了一輩子結構,你卻說:隨便!」汪先生後來糾正說法,改為「苦心經營的隨便」,那位朋友同意了九*九*藏*書
汪先生承認很重視語言,斷言「作品的語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養」。他有個觀點很重要:「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句與句之間的關係。包世臣論王羲之字,看來參差不齊,但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好的語言正當如此。」我前幾天讀到范用先生的一篇《相約在書店》,那真是好文章:要平淡,有平淡,說文理,有文理,看姿態,有姿態。范read.99csw.com先生一生與書結緣,是北京三聯的要員,退休前就在收集拙作,去年還要我補寄我一本稚嫩的舊作給他,我不敢獻醜,後來是羅孚先生在坊間找到了寄去的。范先生真是可愛可敬的老前輩。我讀他的文章,真像是看到老翁攜帶幼孫閑步庭院,一邊嬉戲,一邊照顧,無一刻不是顧盼有情,痛癢相關。還是那句老話:寫文章,太難了。
讀我文章的陳先生來信說我每記前輩或同輩文士消息,九九藏書頗多獎摛之詞,會不會過當,「抑或是溫柔敦厚之旨哉」。閱世日深,讀書漸多,乃知學養之不易強求。看到人家文章的一點巧思、幾處警句,往往想到人家必是費了不少苦心。再說,我尊敬的前輩,實在都有了成就,有了名聲,不像是僥倖混出個名堂來。我常說,世上命好的人可以只顧讀書,不必寫書;只有命苦的人才要寫文章討生活。人在原稿紙的格子中沉浮,方知此中之難處。或曰錢鍾書之文無情九-九-藏-書,巴金之文濫情,茅盾之文矯情,鄧拓之文八股,似有道理。只是看看他們一生所寫的字那麼多,書那麼厚,遭遇又不見得暢順,真的不忍心挑剔了。一隻手寫幾百幾千萬字,抄都抄死人了!再說,文章能寫的教人覺得無情、濫情、矯情、八股,大概也不容易了。這是文章的性情。天下文章最忌淪為兩類:一是白痴的夢話,不知所云;二是膚淺的稚語,讀兩三行就可以扔了。文章而見性情,文字又那麼好,當然可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