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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兒島 情書的遺痕

鹿兒島 情書的遺痕

遇上向田邦子

原來她看見路旁電燈柱上掛著一塊小鐵牌,牌上有「向田邦子舊居」幾個漢字。她向來迷糊,想不到此番眼尖,顯然跟死去卅年的向田小姐有緣,不愧是文藝女。我當然乖乖聽話把車駛進小巷,停妥后,和她和大女孩走回大街,尋得鐵牌,再沿箭頭指示往另一條昏暗的深巷裡走,走到底,果然看見一座三層高的建築物前有塊小石碑,碑上清清楚楚地刻著:向田邦子居住跡地の碑。

誰坐在我車上?

向田邦子是我和她都喜愛的日本作家,生於1929年,成長后,為電視劇做編劇,也寫散文和小說,雅淡,哀傷,《父親的道歉信》《宛如阿修羅》《午夜的玫瑰》,都是經典了。她曾跟人夫有戀情,其妹前幾年把她的日記和情書結集出版,替日本文壇添了悲哀的浪漫。1981年,向田邦子到台灣搜集寫作材料,搭機從台北往高雄,途中墜機,喪生時,不到五十二歲。日本文壇設有「向田邦子賞」紀念,是很高的榮譽。
旅館在山上,沿途漆黑,抵達時,見遠處燈火微亮,兩個和服身影站于門前迎接。又是另一番暖意,竟像,回家了。異鄉故鄉,一時難以辨認。
這回的美好出現在駕駛途中。迷路了,有些慌亂,往車窗外望,到處是五彩燈飾的繁華勝景,明天是平安夜,後天是聖誕節,全城男女摩拳擦掌等待歡騰。車子續往前行,坐於左側的身邊的人突然高聲喝停:「等一下!向田邦子!」
旅宿從大廳到偏廳都是榻榻米,是徹底的和式,偏廳擺著兩張木桌,桌上竟散亂著麻將牌,旁邊有兩張輪椅,另有幾對拐杖。哦,明白了。這裏必是老年人的退休旅行之熱門所在,所以服務貼心,器物齊全,幾乎等於老人中心了。可當年夏目漱石來此時,才卅歲出頭,旅宿亦必是年輕的,而人去了,店仍在,店卻又因人而名,人與物之間看來亦有某種微秘的緣分。
錯有錯著,車子錯進一條小路,竟在路旁看見一間旅宿,門前豎著一面大牌,畫了一個瘦削的蓄鬚男子,有漢字寫「文豪の住宿」。沒錯了,那必是夏目潄石曾住之處,不可不看。
我說的體驗是在隧道與隧道之間行走。去年五月從金澤開車往合掌村時已見識過日本的綿密隧道,曲折的山路,一座山又一座山,隧道從中穿越,似在向山借路,或強要。連續十個隧道,當年的規劃https://read.99csw.com者若非有強大無比的意志,不會斗膽想到下令把山硬生生地挖開,可以想象他們站在山下,抬頭望山,山上有天,天彷彿在笑,在考驗他們的膽量。於是,他們深呼吸一口氣道,來,我們就跟老天斗一斗,看看到底是山比較硬朗,抑或是我們比較頑強。
三人都忘記了肚餓。在碑前徘徊一番,始回到車上,尋路到酒店休息。翌日我們在另一個城市的一間舊書店裡買到日本舊版《父親的道歉信》,平安夜,聖誕節,向田小姐和另外兩個女子,在我身旁。我真是個貪心的男人。
再一次感動于在山頭與山頭之間的行車體驗。想找些詞彙來形容,用「偉大」似流於平淡,不如,就說是「悲壯」吧。
駕車離開九州島阿蘇火山時,往下坡路走,忽見路旁有塊小石碑刻著「夏目漱石」幾個字,猜想必是跟他有關的遺址,可惜小路沒有轉彎處,來不及回頭了,只好繼續朝前駛去,卻忍不住右手掌軚盤,左手刷手機,搜索那到底是什麼東東。
明暗,暗明。車子在隧道之間進出,車外光線變異不定,當變暗時,大女孩忽然道,又明又暗,適應不過來,眼睛都累了。忽然想起首回聽她發表「明暗意見」已是廿二年前的事了。她兩歲,在紐約的多層停車場內往下繞轉,有些樓層有窗,有些無,光線遂明暗不定,她突然說:「又暗暗。又,哈哈。」說畢還得瑟地笑兩聲,原來是在炫耀學懂了「又」字的強調用法。It's fun to play with words(文字遊戲很有趣)。怪不得她之後走上寫作之路,並立志以此為業。
未幾,我拉門而出,告別夏目先生,返回我的現實人間。
「你吵什麼!什麼向田邦子?有鬼?」我修養欠佳,厲聲責備。
正當站在偏廳陷入玄想,背後忽然響起一道沙啞的女聲:「對不起呢!你……?」我只聽得懂「對不起」和「你」,其後的,只能用猜的,大概就是問我是找人抑或租房,總不至於像《帝女花》里的台詞,問「施主,你系嚟借茶還是拜佛」。
我笑道,沒有啊,太宰治是日本最北部的人,這裡是南部。太宰府市只是地名,七世紀時這裡是軍事重鎮,嚴防唐朝入侵,太宰治是無賴派作家,溝女和喝酒最內行,可跟打仗扯不上半點關係呢。
冬天在日本九*九*藏*書的最大享受,於我,是坐在旅舍的榻榻米上,對著炭爐,生火取暖。爐上架著銻壺,水呼呼地燒,蒸氣滾燙從壺嘴冒出,像哼著小曲。
「偉大」二字偏向光榮,有著過於高高在上的傲慢,彷彿有許許多多成就急不及待地向人訴說。悲壯始是意志的完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最後卻竟又遂了大志,但因實在辛酸,完成了便完成了,不說也罷。
阿蘇火山區在九州島中部,從福崗開車前往要兩小時,中途在太宰府市吃了拉麵,冬天吃拉麵特別來勁,端起碗把湯咕嚕咕嚕盡情吞下,一股暖熱從胃裡升起,似在愛撫內臟。
新年後在校園餐廳午飯,偷聽鄰桌聊天,一位中年女同事黑著臉怒訴在北海道的三天苦況,大風雪,沒航班,好不容易回港了,恍若隔世,在飛機降落赤鱲角機場的剎那,有如到了天堂。
我轉身,對那位看來六十多歲的女將微笑點頭,再搖頭,表示什麼都不是,只是路過,瞧瞧而已。她亦必常遇我這類冒失的夏目漱石尋訪者,於是也笑笑點頭,禮貌地彎一下腰,彷彿是她打擾我而不是我打擾了她。
我嚇了一跳,急忙踩剎車,後面的車亦踩住,但沒有鳴響喇叭以示抗議。換在香港或台北或北京,後車司機想必不斷叭叭只把我叭到頭暈,甚至推門下車,執持棒球棍教訓我一頓。
每年總到日本兩三回,尤其十二月中旬在北京領教了霧霾,「歷劫歸來」,更連忙謀划最後一次的東瀛之旅,儘管臨時起意而需捱貴機票貴酒店,仍不管了,貴就貴吧,必須到日本「洗洗肺」,別太對不起自己的2016。上網按鍵選擇了北海道的酒店,但網站預告可能會有暴雪,嘩,咪搞我,改變目標,一路向南,終而有福崗、熊本、鹿兒島的六天行程;刻意捨棄了長崎,留待下回。read.99csw.com
身邊的人道:「那邊有向田邦子故居啊!」
此番行走于阿蘇火山區與鹿兒島市之間,兩小時車程,有公路,卻亦多隧道,跟合掌村之旅不遑多讓。我畏高,也恐懼封閉,在隧道里駕駛原先是折騰,但因把心思花在想象隧道之開車歷史之上,倒也逍遙,而且用YouTube播著音樂,時而爵士,時而古典,甚至時而用App聽聽香港新聞,遙知故城的風雨和吶喊。新聞後有交通消息,獅子山隧道有壞車阻路,請駕駛人士盡量改道;東隧入口車多擠迫,請駕駛人士忍讓;西隧暢順;紅隧港島入口車多,龍尾去到灣仔運動場。心底難免一陣恍惚,還以為身處我城;異鄉與故鄉,時地不宜卻又相宜,是詭異的平行時空。

異鄉的暖意

「太宰府市跟太宰治有關嗎?」大女孩在車裡問。
十二月並非看火山的最好時間。應該再遲些來,皚雪橫覆,才是動人的景緻。或該是三月時分,春暖花開,漫山顏色競艷,儘是人間生氣。然而幸好有馬,在這時分,在這季節,替本來平淡的火山行腳增添了幾分落寞愁緒,亦即日本人崇尚的「物哀」。時值聖誕,物哀聖誕,也是另一種美學。
五月時到合掌村正值初夏,熱得只喝啤酒而避開熱水,此番來到阿蘇火山區,十二月底了,室外雖無雪,室內氣氛卻有雪意,而愈溫暖愈感寒冷,穿著厚厚的和式袍服,瑟縮在爐邊,把手伸出靠近炭火,火迫迫啪啪地響,彷彿在跟我的雙手調情,令我聯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國》,如果這時候在外頭傳來弦琴樂音,我必相信世上九_九_藏_書真有駒子和葉子等藝伎在侍我候我,儘管我絕非遠來寫作的島村。
是了。可愛的向田小姐,親愛的向田小姐,意外遇見,比在文學館里膜拜更具暖意。
但向田小姐並非鹿兒島人,只是戰前全家由東京遷來住了一陣子,我眼前的「居住跡地」即為舊所,年輕的邦子,曾在我眼前的深巷裡留下溫柔的腳步。
太宰府市有個天滿宮,吃完拉麵,本想逛逛,因已是下午四點多,算了,驅車直往阿蘇火山區,住了一夜,泡了整整半小時的露天溫泉,早早入睡,翌晨開車繞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去火山博物館,路旁兩側儘是蒼茫草地,天藍,可是雲低低地壓著,風呼呼地刮吹,隱約以為自己到了中國西南。
不知道經過多少年,一條隧道便接一條隧道,開通了,我們車行其中,唯有讚歎。
一路開,一路轉,偶爾看見一群群的肥壯的牛,如常地跟寒冬對抗。再開再轉,車外左方忽然有三匹馬,灰的,棕的,黑的,我把車停在路邊,它們竟緩慢地靠近,把頭伸貼車窗,一對對可憐的眼睛望向我和大女孩,似在訴苦,不一定因為寒冷,或許只因寂寞無聊。而當我舉起手機拍照,三匹馬似乎不高興了,扭頸轉身,噠噠噠地跑向遠方,卻又於十幾米處停步,木然寂然,回到了百無聊賴的孤獨狀態。馬總是孤獨的,不管有多少匹馬在一起,那眼神,那步姿,永遠仍然令人聯想到孤獨,不似牛,群來群往,是熱鬧的動物。

告別夏目先生

果真找到夏目漱石紀念館,原來他在1899年曾來此處旅行短住,並在某旅館內完成小說《二百十日》。我沒讀過該書,但對《我是貓》和《明暗》甚為喜歡,甚至自己多年前出過一本散文集亦叫做《明暗》,向大師致敬,希望不太失禮。於是,立即依照GPS指引往紀念館開去,然而轉了兩個彎便迷路——我是連GPS亦打救不了的路痴。
停了車,走進旅宿,玄關前擺著十多雙拖鞋,櫃檯卻空無一人,我用蹩腳的日語喊了幾聲「不好意思喔!有人嗎?」,無回應,乃大胆往室內走,依舊無人,寂靜得有點陰氣。日本鄉間總是靜,寧靜與孤靜,心情積極時有洗滌的治愈效果,彷彿連心亦在泡溫泉,坐于樹下,可以整日不發一言,花開花落,你跟天地互不打擾。但當情緒較為低沉,陰氣化為鬼氣,彷彿暗處有一對詭異的眼睛在盯著你,冷不防,一回頭,有另一張臉孔跟九九藏書你鼻貼鼻。
飛機那天降落到福崗,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高興于自己的最後決定。寧靜的機場,攝氏八度,微雨紛飛,接駁車在等待,兩名日本地勤人員撐著粉紅色雨傘在車前等待,不斷點頭和輕聲提醒乘客下機時別滑倒,給剛抵埗的遊客帶來第一絲的暖意。善意就是暖意,跟善良有關,跟溫度無涉。
燈光忽亮忽暗似是替時間打拍子。都過去了。此刻在日本的隧道里,我瞄一下倒後鏡,驚見大女孩的年輕臉容,忍不住問——Who's the girl in my car?我曾熟悉的小女孩呢?哪裡去了?
我慣獨自午餐,看看文件,翻翻書頁,可是這天對鄰桌談話「分享」得津津有味,只因聖誕時分我亦身處日本,本來以北海道為首要考慮,但怕冷,改去了南部九州島,避過了一場雪劫。別人的不幸竟然讓我更感自己的幸運,暗自慚愧並非什麼善心之人。
步出機場即往租車處。簡單填表簽名,取了車匙,啟動GPS即踩油門往前衝去,完全遵照機器聲音的指引,性格註定「包拗頸」的我,這輩子也許唯有在駕駛時會如此服從聽話。在日本開車是樂趣中的樂趣,儘管不容易租到跑車辣車,但因高速公路上甚少偵測器和照相機,再普通的車亦可開個一百多咪,路直路彎,穿越了十幾個山洞,不到兩小時即從福崗抵達阿蘇火山。天色已暗,七點多了,趕往溫泉旅館,不願浪費一泊二食。

百無聊賴的馬

偷瞄一眼,包圍她的幾位朋友個個雙目含悲,彷彿想替她哭上一場。其實也根本不必偷聽或偷看,在香港,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食肆,即使是五星級酒店的餐廳,桌與桌的距離都短得似搭台,除非戴上耳機聽音樂,否則鄰桌的所有話語長短皆會湧入你耳,沒有秘密可言,或是所有秘密都是「公眾信息」,所有喜怒皆是「共享情緒」。香港人的情緒負荷能量,說不定名列世界之冠。
聖誕旅程的終點站是鹿兒島,抵達時已是晚上七點多,肚子餓了,眼睛遂昏,開車找尋旅館竟又迷路,然而,又是錯有錯著,遇見了未曾想過遇見的美好。偶爾有讀者要求我在《死在這裏也不錯》上簽名,我都喜歡寫「旅行是為了迷路,迷路是為了遇上美好」。再一次,我實現了自己的期待與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