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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進嵐山 雪國列車

前進嵐山 雪國列車

這夜在店裡坐了兩個女裝子,即易服者,亦有可能是已打針的newhalf或ladyboy,一作成熟貴婦打扮,另一是小蘿莉穿著,一直用曖昧的眼神盯著酒吧的店主,紅唇微張,心底,必正春潮泛濫;我不懂日語,沒法跟她們交談,就只靜靜看著,有時候對望一眼,點頭笑笑,止於禮,純屬技術問題。
人多了,理所當然地要排隊,大店小店都要排,幸好秩序良好,畢竟在外,候位時跟同鄉們交換一下美食信息,是意想不到的親切交流。若有來自不同城市的觀光客同時候位,亦是香港的跟香港談,大陸和台灣的亦各跟自己人談,在日本人眼中,華人是小圈子,但對「小圈子」裏面的人來說,小圈子裡面又有小圈子,各不理睬。
立即回到座位把閉目睡去的大女孩喚醒。看啊,那是久違的雪,好大的雪,你出生那天亦是大雪漫天,我還曾考慮把你取名馬雪呢。大女孩去年九月去了波士頓做了四個月交換生,見慣了雪,不感驚奇,卻仍驚喜,睜著眼睛欣賞窗外雪景。短短的一段電車旅程遇上由溫柔而變暴烈的雪,雪國列車,把2015年的第一天鑄成值得懷緬的開始,他日肯定必甚想念這天,未來貫注到當下裏面,時間彷彿無比加速,次序感覺亂成一團。
返港前夜在大阪度過,晚上的鬧市到處可聞廣東鄉音,香港人精明,日元低迷,沒理由不抓緊機會前來吃喝鳩嗚,怪不得出發前訂機位訂酒店,難若登天,所有五四三星全被搶走,要麼是昂貴到喊的六星,否則便剩下無星無點的偏遠民宿,好不容易在一間像樣的酒店候補到一個房間,感激到千多萬謝。
清水寺初建於九世紀,焚毀過幾次,十七世紀曾大規模重建,本堂前有個大平台延伸至懸崖外,高十三米余,由一百多支木柱撐住,寺前有方向指示牌寫著「舞台」,那就是了。日本俗語說「從清水寺的舞台往下跳」,指的是不顧一切,做了再說,別想太多;源自一個于明治年間已被禁止的迷信風俗,那就是,真的從這裏往懸崖下跳,盼求菩薩保佑,若大命不死,表示必有後福而心想事成,一旦死了,也可被菩薩接往西天極樂世界,不算壞事。據說一百五十年間大概有兩三百人干過此事,以男https://read.99csw.com人為多,也真有不少活下來了,但至於是否真的想什麼得什麼,傳說就只是傳說,沒提供「跟進調查」的太多細節。站在舞台上,我對大女孩說,敢試試嗎?成功了,可以讀書GPA 4.0,或大學畢業后嫁個有錢人。她滿臉不屑,轉身走開。她已是個女性主義者,早已不稀罕這些了。
倒常好奇日本人如何看待他們眼中的「支那人」。兩族向來愛恨交纏,最著名的一個故事是公元607年小野妹子來到隋朝,交出日本國書,起始處寫「日出處天子,致日沒處天子,無恙云云……」你說是地理的形容也好,你道是暗藏自高自大和嘲笑對方也行,輕輕一句,盡顯大和民族的陰暗性格。日出,日沒。一朝有一朝的國運。歷史是時間長軸的開展,前段你日出,中段你日落,也有可能是同時日出和同時日落,反正國運有高低如人運,其實,誰看不起誰都是很無聊的事情,關鍵的只是「公道」二字,也如人,誰富誰貧都要公道互待,做錯了便認罪與賠償,否則,別人再看得起你,天也在笑你。這道理,日本鬼子到底何時才懂?

日出處天子

九-九-藏-書
怎會這麼快已是二月了?沒法置信。若有機會遇上霍金,必須舉手提問,有沒有可能地球確實愈轉愈快,時間速度逐年增加,人們的心理時間感受有著天文的現實基礎,人類正以一種急躁的姿態走向集體滅亡,而非僅僅個人的想象錯覺?
離開神社已近午夜一點,人走我走,不小心走錯路繞到了後門,是停車場,人們上車了,本來嘈切的身邊忽然安寧,四周是矮矮的寺社圍牆,門外懸挂昏暗的黃燈,好久以前掛著的必是火把,牆上的經文和神像在燈光里看去有點立體,似跳出來守護你,為你引路,助你好好回家。天空是詭異的藍,藍中帶橘,薄薄的雲飄浮遠處,像是潛伏的兵卒,隨時向人間進擊。於是我對同行者說,明天應會變天,最好帶傘出門,我猜,有雨。從神社後門返回祇園大路,得走廿分鐘,路靜車稀,身旁偶爾走過日本年輕男女,有些穿傳統和服,更踏木屐,啪噠啪噠地打著拍子,像以地面為鼓,朗朗的笑聲便是歌詞,聽不懂也聽得懂,就是青春二字。由是我的腳步亦變輕盈,加快速度往前,不辨南北,沒看路牌,只是走向燈光璀璨的所在便對了,但畢竟風寒,也夜深了,才剛到達大街的十字路口已急不及待攔截的士,而每回坐日本的士皆覺詼諧,司機穿著制服,拘謹卻又極有自信地不斷點頭示禮,車廂狹窄,總覺他的頭額會碰撞到方向盤或車頂,頗想囑其「免禮」,可惜不懂日語。
從京都到嵐山當然坐的是嵐電,一小時不到的車程,緩慢地,車廂搖搖晃晃,在兩排矮房之間穿越,穿越的不僅是城市,更是時空,一月一日天氣寒,窄窄的車廂對看而坐,日本家庭出遊,戴著帽子的老人,眉頭難得放鬆的中年夫妻,傳統和服的少男少女,像偶遇的同行者,往期待中的好風景前進。

從舞台往下跳

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飛到大阪,轉車到京都,在祇園八坂神社倒數跨年,敲鐘,燒繩,因人多,本來沉靜的禮儀變成匆忙的儀式九_九_藏_書,但不嫌擠,終究是送舊迎新,人多一點是好事,像凝聚了集體意志,告別紛亂的2014,至於2015會否是好年,日後再說,對於每個明天,我們都得懷抱希望,否則真的活不下去。
「稻」的二樓都是玻璃窗,窗外吹打著雪,像室內的豆腐長了腳,蔓延到室外。我走到窗邊,俯身探窺街景,撐著雨傘的行人提著腳左右走動,也有不打傘的,只戴帽子,用厚厚的圍巾包裹半張臉,像農夫在雪地里開墾,明明知道沒有收穫,為開墾而開墾,僅為走出一條可走的路。竟然仍有車夫在工作,頭戴復古草帽,車側低垂著布簾,看不見車內坐了什麼人,但不管是誰,在這樣的雪天,總有相依為命的一份溫暖,手牽著手,是天地間的唯一依靠。室內白,室外白。我整個人像被凝住了。久久不忍離店。

室內白

前進,進

日本豆腐簡分兩類,一叫「木棉」,有條狀布紋,質地較厚實;一叫「絹漉」,如絲滑順,軟而散。但不管是硬是軟,味皆寡淡,你必須把它含在舌尖,讓它慢慢融化,並且集中全部心志,慢慢體會豆腐在舌面融成漿狀時所滲透出來的那份甘香;稍縱即逝,如果不用心捕捉,便一無所獲。所以必須靜。這個靜,指心,也指口,不能邊說話邊品嘗豆腐,那是非常可笑的舉動,是失禮的草包。口要安靜,然後,心得寧靜,像狩獵一隻神出鬼沒的小白兔,用最敏感的味蕾把它抓住。
其實一直想到愛知縣的小和田看看,聞說那邊有個小車站,列車經過必停,只因附近住了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夫妻,車站就為他們保留,而不管他們有沒有在等車;只要有可能的搭客,列車便得停站。下回,不管有雪沒雪,都要去。
嵐電從京都到嵐山只需四十多分鐘,登車時,天色寒而明亮,窗外是乾淨利落的樹和房子,到了下車,到處皆已白茫茫,樹上房上都是積雪,雪仍在降,趁著風勢,嘩啦啦地刮打路人的臉,連忙撐起雨傘,瑟縮傘下,卻又忍不住偷偷把臉朝傘外瞄去,用眼睛迎接連綿不絕的皚皚白雪。
太宰治筆下的津輕鐵路的雪。夏目漱石筆下的南滿洲鐵路的雪。川端康成筆下的幾位姐妹與大叔在鐵路旁邊遭遇的雪。永井荷風筆下的東京的巷弄的雪。意外搭上雪國列車,眼睛失神望向窗外,呼隆隆,玻璃窗剎那變成書頁,一位位作家的臉九-九-藏-書容隱現窗上,或向左側,或向右看,跟我一樣被雪景懾住精神。
到達清水寺時已人山人海,一月二日仍是假期,男子女子都來了,也幸好是假期,日人多出遊,否則滿目看見的都只是華人遊客,吵鬧翻天先不論,僅是熟口熟面已很無癮。
每年來大阪兩三次,隔幾個月即有變化,一些小店失蹤了,另一些小店卻現身,原先在心齋橋附近有間只容七八個客人的歐式小酒館,店主是來自阿根廷的年輕人,才來四五年,日語呱呱叫,一頭黑長發,鬍鬚絡腮,棕色眼珠,肯定迷死不少日本女子,但看他跟其他客人的眼神交流,我猜是男色同志,各有所好,只要能夠自在地尋得快樂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堂。
實在太冷,在往神社的路上停了兩三回,躲進小店喝一杯滾燙的煎茶,也喝糯米酒,坐在電爐旁的木椅上取暖,可惜不是炭爐,否則更添溫情。再走一會兒,終於找到台灣作家舒國治推薦的「稻」,鞋底盡濕,啪噠啪噠地登上二樓,侍應送來熱茶,用雙手捧著杯,先不喝,先用鼻子聞嗅,猛力呼吸,似想吸盡熱氣,驅趕肺里風寒。身子溫度稍回復正常后,始點了豆腐皮、豆腐湯、豆腐餅等幾道小吃,「稻」是豆腐專門店,就只賣這些。於是難免念及小津的書名《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專精一貫,在這樣的寒雪黃昏里,特別追慕那份有為有不為的自尊自重。
入寺前,先在小斜坡旁的一間小店吃碗拉麵。五六張桌子,十來個人,奇怪,都是十來歲或頂多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子,非常寧靜,跟她們的騷動年紀不太配搭,原來都在玩手機,低頭刷屏,無人說話,或都在心底跟遙遠的許許多多網路「朋友」說話,虛擬辭典里沒有寂寞二字。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好好談談網交感覺,這遊戲于老頭如我,太累了,你不可能跟全世界交朋友,如同張愛玲說拋開胡蘭成的理由是,他的女人太多,而她自覺不可能跟地球的一半人口為敵。
豆腐裏面有禪。你要用減法吃豆腐。把貪念除去。把急躁踢走。唯有在靜中明白淡的滋味,並且領略它,再領悟它,再享受它,你才回到味道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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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第一個凌晨,在京都,溫暖的酒店房間里,無夢到天明。醒后立往車站,前進嵐山,跟此地六十年來最狂暴的風雪迎頭遇上。
出發已近中午,在車站旁找到間剛開門的小館子吃拉麵,四十歲左右的廚師應是老爸,十八九歲的少年應是兒子,本來仍未準備妥當,見我們進門,仍禮貌周到地張羅食物,不到十分鐘已把熱騰騰的幾碗面放在桌上。我見玻璃櫃內有豬扒,指手劃腳地提出要求,他們亦二話不說,開油鑊,炮製出幾件黃金般的肉扒應客,嘴裏還念著我聽不懂的日語,我猜是,不好意思,臨急臨忙,你們就將就吧。
一覺睡醒,窗外仍然遍地雪白。好大的一面窗,遠處是小宅民居,小小的庭園,老式屋頂,盡被厚雪覆蓋,早上十點鐘的陽光微微映照,像我把昨天在「稻」店裡吃的豆腐打包回來,以民居權充冰箱,暫存寄放。於是肚皮咕嚕一聲,餓了,得去吃brunch。連忙搭的士到清水寺,本來要從京都轉回大阪,但忽然改變主意,想去清水寺一趟,上回去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四月的櫻花盛放,也一路放在心裡從未凋謝。今是一月初,不管節氣如何,好的地方必然有好的風景,而且這是日本呀,即使沒有好風景,僅是欣賞那些和民男女的那些奇裝異服或優雅儀態,已是值得。
吃飯坐車總是比較睏倦。不欲睡去,索性站出來,走到車頭的窗戶旁,定神望向淡藍天空,可惜櫻花楓葉皆已過,落寞的一月,有葉無花,格外蕭索。然而電車轟轟隆隆奔去,慢慢地,迎面飄來點點白雨,乍看以為是雨粉,甚至以為是花粉,但不對,那比雨粉和花粉皆更晶瑩通透,也更有質感——再看清楚始明白是雪粉。來得突然,而且愈來愈濃重,真的降雪了。
而說不定霍金會用他的計算機語音回答,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個人的年紀愈大,時間感愈趨迷亂,你早已失去未來,所以,連過去亦被壓縮,時間已無意義,故無坐標,你已經是個「非時間」的存在物體。
二月了,一月的那場風雪卻恍如昨日,或許因為遭遇得太突然,震撼感受持續盤桓,從京都帶回香港,帶回那片暴烈的潔白。

雪國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