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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風麗日 櫻花的女兒

和風麗日 櫻花的女兒

小時候的台灣東部,
看小津安二郎電影長大的中年人,到了日本,不管懂不懂日語,難免都對小酒館懷抱著某種獨特眷戀吧?
她說,京都像兒時門巷,
有好幾迴向人問路,對方不懂英文,亦並非對大城市內每條街道都有所熟悉,回答不出來,呆住幾秒鐘,然後忽有所悟,點頭示意請我等等,隨即把街道名字輸入手機,上網啟動google map,一下子便找到地圖了。嗯,你先搭這條線,再轉那條線,離站返回地面,向左轉,直行三個路口,轉右,便到了……說畢在臉上展露一種拘謹的日本人式的自豪表情,似是完成了一種志業。日本人,做什麼都認真,有時候甚至是過於認真。
它是時空的snapshot,停住了某個定格。

兒時門巷

唔,好極,我也需要高潮。揮手喚來女侍應,向她示意我也照辦煮碗來一個玻璃杯,等候半小時,杯子來了,用筷子撈進杯內才明白那不是金魚而是三條袖珍墨魚,新鮮活跳的,還真不容易把它們夾緊。

出門,之後

痴漢

所以我沒坐下來,轉身立走。五千元日幣,不值得花在這裏。
窗外櫻花綻放,小路上有一位綠衣郵差騎單車駛過,世界是如此的有欠真實。
我是罪魁禍首。女侍把菜肴一道道輪番放到房內桌上,剛吃過牛肉火鍋,我忽然覺得口乾,拿起放置在房內角落的茶具,為我們仨沖泡了一壺綠茶,盤膝坐回原位,閉目享受寧靜。但女侍稍後進房端上另一道菜,瞧見桌上放著茶壺,眼神實時閃過一絲吃驚,彷彿這是千不該萬不該的事情,吃食失去次序,令她有點手足無措。
至少我是有的。若只准我對日本電影留存唯一的視覺記憶,那必是經常出現於小津電影鏡頭內的那些小酒館,窄窄的,小小的九_九_藏_書,僅有一張小吧台,台前有六七張高椅子,一位或淡掃蛾眉或濃妝艷抹的老闆娘在靜心聆聽老顧客的啰里啰唆。偶爾傳來收音機的廣播音樂,主顧一起隨曲和唱,有人拍手,有人抽煙,有人離座在僅可容身的空間擺動下身形同獨舞,最後或許有人吵架有人痛哭有人于結賬離開時醉倒在酒吧門前。
但到了第三天,總又懶了。

溫柔和順

所以保留下來的便更值得珍惜。

Shemale

特別喜歡有馬這個地名,當然因為自己姓馬,可以用地名玩遊戲。觀光服務站的職員替我打電話到旅館,問我用什麼姓名預訂房間,我指著牆上海報的那個「馬」字,清清楚楚,人地合一,突然有了返老還童的戲謔感,人也輕鬆起來。
這一頓吃得心滿意足,飯後施施然散步返回旅館,是小女孩和她母親的睡眠時間了,我則獨自出門繼續闖蕩,夜才開始,大阪年輕,小酒館的門統統都還在開著呢。

小墨魚

在這裏,我們曾經在這裏。
清晨咖啡館的和服女子。
但當然只是瞎猜。機器背後肯定是地鐵的辦公室,男職員發現我們亂按機器,生氣了,探頭質問我們到底在做什麼。我用英文響應了他,當知道是遊客,制服男的態度轉趨溫和,替我們解決了票務難題,然後點頭道別,然後關上鐵板,消失去也。

死亡的美學

於是更珍惜這難得機會,皮皺了仍然繼續泡,從這池到那池,又回到這池,把頭仰枕于池邊石上,眯起眼睛賞櫻,若此時響起音樂,效果必如催眠,忘記今夕何夕,如日本神話里的桃太郎,山中一日人間千載,重回浴場之外已經不知今世何世。
我在寫作,她在看書。
在京都的第一天,乘車於途,窺見牆上的一張滿月圓臉。
「迷途等於回家,下次再來便變成你的目的地」,想想這日本俳句,更不會被迷路所擾。
九-九-藏-書
那是一種化妝品牌子的Icon,那麼溫柔,那麼和順。
十來歲時曾到語言學校學日文,如今當然全部忘記了,只記得「舒你媽些」是不好意思,「二姑奶」則是多少錢,拿著四五句片語字詞,亂說一通。

我記得

這個晚上,十時半就寢,睡醒亦是翌晨的十時半。
或許是運氣好,也或許是日本人總夠專業認真,在迷路時誤打誤撞找到的吃食享受都相當不錯。當然也或許只因我的味蕾不夠發達,隨便什麼放入嘴巴都覺得可以接受,稍為美味的,於我已是天堂了。
所以到達大阪的首個晚上我不可能不現身於小酒館。儘管來過幾次,但沒有熟悉的店,都只是在街頭亂逛、在小巷子里亂闖,看到順眼的好奇的便推門而進,進門后,若煙味太濃酒客太多,立即鞠躬說句「舒你媽些」退後離開;若看得對眼,便坐下,喝它一兩杯再轉到其他陣地。
在日本我是多麼心甘情願做個到處張望的痴漢。
萬物遂不可欺。天地忽然莊嚴起來了。
於是我就選了這個時候出發。從大阪搭高速巴士到有馬僅需一小時車程,在火車站旁登車,休息一下,不覺間已到達。下車處是有馬的老街盡頭,車站旁有觀光服務站,請他們代打電話通知溫泉旅館派車下山接我們,再過二十分鐘,已經坐在酒店榻榻米房間內換上和服了。
就是這樣的,或應該就是這樣的。
放下菜盤,女侍退出房間,兩分鐘后再度現身,送來三隻精緻的小茶杯以及另一個小茶壺,並把我弄來的大茶壺挪到旁邊,輕笑點頭,似在暗示我應替自己的「魯莽」感到尷尬。
在大阪見過最具趣意的女店主是一名Shemale。那是一間叫做Mistress的二樓小店,歐洲古堡式厚木門,預告了神秘,推開,入門處牆邊掛著黑皮鞭和鐵鏈鐐銬,給你當頭的刺|激。走到吧台,女店主趨前問我喝些什麼,身穿黑皮衣,胸前是透明蕾絲,突露兩邊北半球,叫人窒息,但當把視線往上移,發現她的五官長相竟然極有「如花feel」,若不看身體,便是濃眉的粗獷漢子了。
在房間內享用晚餐的程序同樣有條不紊如每個精準的音樂拍子;也因此當拍子被無故打亂,女侍必是懊惱的。
像在有馬的溫泉旅館,早上兩位女九九藏書侍進房收拾床被,跪在榻榻米上,彼此眼神互傳默契,四手一揚一揮,沒幾下子已把三台厚被摺疊齊整,站起來,拍拍身上圍裙,摸一下頭上發巾,整理好儀容才對我們鞠躬並退出門外,輕輕關上門,咯一聲,剩下滿室寧靜,讓我們看得發獃如同剛觀賞完一場短短的舞蹈演出。
是典型的宅女。在家千日好。
我對身邊的人說,很像以前的你,現在的她。
卻又總能玩得高高興興,尋得自己的樂趣。
看見女子抽煙的手勢,我都忍不住,再看,再看。
幸好日本人是樂於助人的,而且因為可用手機上網,助人尋路便像遊戲,依我看,他們確是助人助得非常歡天喜地。
隨遇而安,慶幸她從母親身上承傳了美好的那一半。
我們仨站在機器前,被這趟極有日本「整蠱電視節目feel」的經驗逗得哈哈大笑。

風呂婦人

到小酒吧的樂趣之一其實是觀察女店主。都是有了一些年紀的女士了,眉梢眼神都有滄桑。聽不懂她們說話,故更宜於聯想她們的故事或暗暗替她們編造故事。有時候冷觀女店主跟其他男顧客的一問一答,在眉目傳情之間,猜度她跟誰或誰曾有曖昧,八九不離十的,我相信。對這事兒,我敏感。
或想象中的台灣東部,
日本的交通網路是高度發達的,但我的方向感卻超級低下,故無論是搭火車或找地鐵甚至只在街頭尋覓一條明明去過了幾多次的道路,我仍經常迷失茫然地站在路上,一家三口,你眼望我眼,互相苦笑道,這是typical Ma's family(馬家風格)。

手勢

掩目

神社門前,忌中,櫻花漫開,滿目是哀傷卻寧靜的美。

小酒館

到處懸垂著的小紙片小飾物小道具,
雖無音樂,離開浴場時倒真有了驚嚇。裸體進入更衣室,竟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身穿圍裙、頭縛發巾的婦人正在打理空間,她應是誤以為室內無人,故亦同樣被我嚇得呀叫一聲,隨之低頭急步退出,嘴上頻呼「舒你媽些」。
如果來到有馬仍然沒法輕鬆,這輩子恐怕也難有其他的放鬆空間了。寧靜的山谷,或因不是旅遊旺季,遊客不多,倒有許多日本老九-九-藏-書人家,三三兩兩結伴同行,或穿和服或穿常服,有老到彎腰駝背的,撐著拐杖,但仍一步步在巷弄間行走。急躁在此絕對是冒犯,我連走路亦只敢緩慢輕聲,唯恐碰撞到老人家。
在日本迷路是享受,小巷道內都是小店鋪,都乾乾淨淨,而且清靜,索性坐下來喝杯咖啡或吃碗拉麵,又或買個根本用不著的小東西作為迷路的小紀念,心情不但不焦急,反而沉澱下來,如同手機充電。
菜牌照例沒有英文,侍應也不懂英語,唯有在菜牌上亂指一通,魚生燒物拉麵,各點幾款,味道都象樣,也因餓透了便覺得什麼都值得加分。
事後我把此事告訴小女孩,她詭秘地笑笑。小女孩長大了。
令虛空的眼前忽然變得靈動如冥冥有神,

吃食的禮儀

第一個晚上在大阪吃的魚生便已不錯。本來尋找某店,但踏出酒店門后搞亂了南北方向,在幾條巷道之間兜轉了四十分鐘,小女孩喊累了也叫餓了,幾乎求其找間吉野家坐下解決便算。我見勢色不對,決定放棄,剛好眼前有間食店,探頭看去,零零落落坐了幾台日本中年男女,應該不是斫殺遊客的黑店,立即推門光顧,總算有餐開,小女孩和她的媽媽都誇張地鬆一口氣。
然而鏡頭一轉,無論先前做過什麼,總會再回來。人總是需要熟悉的溫暖。
四月應是到有馬泡溫泉的最佳日子,他們都這樣說。
旅館是適意而溫暖的,扔下行李即往泡浴,偌大的露天風呂只我一人,獨佔風騷,在「湯」里低聲哼唱,乍然發現原來自己仍有唱歌能力;翌晨睡醒再泡一回,又是一人獨享,暗猜這間旅館說不定很快便會倒閉。

迷途

敢情是在出門前看了《入殮師》,旅途上難免過敏地欣賞日本人的服務細節,那種手勢,那種認真,那種虔敬的態度無論送死或養生都是誠懇到彷彿捧著一支脆薄的玻璃杯,唯恐不慎而摔破了一個世界。

莊嚴

她不望我,我偷看她。
每道簾幕背後彷彿都有一個神秘的世界。
多像兒時見過的說日語的叔叔伯伯。
大女孩出門前總是心不甘情不願。
小女孩一看,咳了一聲頻說沒膽量吃,我本來也不敢,但心疼鈔票,不願浪費,暗說一句「九_九_藏_書對不起啊小墨魚」后把它們逐一放進熱鍋水裡抖燙十秒,然後一口一條,咬下時有一股熱騰騰的液體噴在舌上,甘鮮味甜,那種甜竟然有點似小時候在灣仔修頓球場附近喝過的一碗濃稠的竹蔗水,立即把我本已不強的內疚感全部擊退。吃食麵前,道德止步,意志崩壞,我真沒用。
於是合作地使用小茶杯緩慢地把滾燙綠水送進喉間,窗外已黑,初春送涼,我拍拍脹起的肚皮以示對得起自己的肚胃。但拍不了幾下,眼皮已經沉重壓下,吃飽了,愛睏了,決意來到有馬做一隻睡豬,今夜好好補回失去已久的睡眠。
出門的前幾天總有衝動把拿到手的所有數據收藏留念,
日本人擅長用小物件替空氣化妝,
沒法了,在這場吃食演出里,客人亦是「戲劇」的一個元素,必須依照「劇情」演戲,我實無勇氣堅持「老子偏偏要用大茶杯飲茶才覺得爽快」,即使敢說,她也聽不懂呀。
巷子盡頭閃現男子身影,
三月仍然有點冷,櫻花也尚未開齊;五月則已開始悶熱,櫻花亦已變成殘念,花見不再,令溫泉良感大打折扣。
日本於我,永不可解。
超搞笑的一回經驗:搭地鐵,站在大阪站的售票機前左按右按,按錯了,重來,仍然按不出來,正在著急之際,機器旁的一道鐵板突然彈開,有位制服男通過小洞伸出頭來,瞪起眼睛說了一句日語,把我們著實地嚇了一跳,心想原來機器是假的,那是一具「人肉售票機」,投幣之後,有真人現身替你服務。
然而下了飛機,到了市區,
吃得差不多了才有力氣偷看鄰桌男女的桌上菜色,發現有一隻大大的高腳玻璃杯,水裡游著幾條小小的有點似金魚的東西,男女用筷子把它們夾進一個熱鍋里,稍燙一下,再夾起,仰頸放入嘴巴,吃后還深深嘆氣,似是滿足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