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鎌倉 小津先生在等我們呢

鎌倉 小津先生在等我們呢

從新宿到藤澤再到鎌倉,連午餐花了三個多小時,到達時,已是三點,步出火車站,伸手招了計程車往北鎌倉駛去,很近,不到十分鐘已到圓覺寺,小津先生的墓地在寺內,雨一直下,滿地泥濘,沒心情買酒,空手而來,有心已是好事。
對了,若有時間,不妨在東大寺前的休息站小坐,有個停車場,車子不多,人亦少,有幾間小店,若行程容許,在一家叫做「黑川木家」的料理店吃個午餐,可以享受難得的沉靜時光。店不大,四五張桌子,選一張靠窗的,面對小小的庭園,隔著玻璃,把世界阻擋在外頭,靜靜坐著,用緩慢的節奏吃一客創作料理,小皿小碟小碗,酸甜咸辣,吃進口裡卻有清淡的感覺,這正是日本人的本領,能把最溫柔和最猛烈的糅合到一起,不會柔到底也不會猛到盡,讓你有足夠的空間領受生命的複雜曖昧。
所以最好在奈良公園內找一張窄而長的石椅,就在博物館前面那張吧,坐下來,至少坐上半小時,並買一支草莓冰條,讓紅紅甜甜的汁液把你的喉嚨滋潤,嘴唇都變紅了,似熱吻后糊掉的口紅,跟你身邊的人相視而笑,把這幕深深記在心裏,這個六月,將被延長好久好久。
所以觀賞別人喂鹿也成為奈良遊客的必玩遊戲,自己喂完,坐在路旁,搖身一變而為觀眾,看別人喂,尤其看女孩子喂,她們買完脆餅,還未把錢包放回手袋,屁股後面已經聚集了三四頭小鹿,用鼻用角用嘴用牙,逼她圍她,她們嚇得踮起腳尖,用手把餅高高舉起並嘩然大叫,有些用日文,有些用https://read.99csw.com普通話,有些用廣東話,也有英文法文德文,人在緊張時都講母語,但內容相同,都是「喂!等一下,別心急!呀!別咬牙!好恐怖!嚇死我!」之類。然後呢,兩三秒后,真的被嚇怕了,沒法堅持慢慢餵食的本意了,手忙腳亂地把整包脆餅往遠處擲去,讓鹿兒遠離自己。脆包墜地散裂,小鹿低頭舔食,不到兩秒已經吃光,吃得非常開心。
東大寺是華嚴宗本山,建於聖武天皇時代的第八世紀,唐式木構建築,至今仍是世界最大,正殿供奉盧舍那佛,十五米,站于其下,舉頭見般若,低首自慚,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圓覺寺四點半關門,我們進場時已是三點半,在寺內墓區左尋右覓,雨愈下愈大,沒有其他人,只有我和大女孩和她母親共三人,天色昏暗,頗有日本鬼片的陰森味道。小津墓碑上刻著一個大大的「無」字,然而看來看去只見一堆「空」和一堆「夢」,都是別人的,偏偏沒有「無」,瞧瞧手錶,已是四點十分,再找不到便將被驅離,心急了,非常懊惱。
一直想去看看小津墓碑,一直拖呀拖的沒去成,有一回在新宿本來有機會去鎌倉,但那天,懶,早上寧可躲在酒店被窩睡大覺,冬天,冷,同行的人都去了,唯我獨在床上好夢連連,醒來后卻後悔連連。這回忽然又想去,六月上旬訂機票飛去新宿,睡一夜,再去鎌倉,補回那遺憾的舊夢。
我道謝,轉身跑回墓園,跑不了幾步卻聽見他從后追來,說,follow 九_九_藏_書me。
下山了,奈良老區的矮房小店還在等我。學生們亦解散了,有人搭旅遊巴士集體離去,有人徒步,三四個,六七個,一批批孩子往山下走去,走在行人路上,一個接一個,像排著隊,卻朗聲唱著我聽不懂的歌;歌聲清爽而柔軟,正似奈良的好天色。

孩子的歌聲

然而現下是梅雨季節,我從下機開始已經跟雨水打交道,濕淋淋的新宿,繁華里更添頹唐與蒼涼。已是晚上十點了,妹妹剛好在東京,開車接機,她最懂玩,每回來日本必租車南北逛盪,二話不說,載我去築地吃蚝吃螺吃魚生,把腸胃滿足了,始回酒店睡覺。
跟你對視的當然尚有小鹿,奈良遊客的必玩遊戲,花一百五十元日幣買一包脆脆的薄餅餵食它們,或該說是,讓它們前來搶食,你不必召喚,不必找尋,不必追逐,它們自會趨前催你問你甚至咬你,只要你付錢后,把餅拿到手裡,它們看見了也嗅聞了,即會輕提足蹄來到你身邊,把你圍繞,用鹿角輕輕頂碰你的腰背,更會張嘴輕輕咬你的衣衫,彷彿有點不滿,動作快一點吧大哥大姐,怎麼這麼慢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在等?
但我在雨中堅持找到墓碑已算是對得起小津了。
帶酒,因為小津生前好酒,拍戲時喝,不拍戲更喝。他喝得講究,喜用錫壺溫酒,並把溫度控制在攝氏五十五度。他也喜半夜喝酒,喝了兩三瓶,引吭高歌,醉倒在地,醒來便去導戲,有時候醒不來,要由副導演到他家把門踢開,朝他頭上澆水,硬拉他起床去片場。小津迷愛小津,擔心他死後沒酒喝,特地攜酒來敬,置於墓前,一個個小瓶子,來自五湖四海各城各國,啤酒清酒威士忌皆全,我忘了,否則買備一罐生力啤,代表香港,輸人不輸陣。
殿內https://read•99csw.com有一根木柱,柱底穿洞,傳說把身子從洞里爬過即可得福,剛好這天有日本學生在老師帶領下前來考察,白衣藍褲的孩子們,圍柱站著,叫著笑著,拍著手,一個個輪流俯身爬洞,笑聲響徹佛殿,趕走了寧靜,增添了青春,更易讓人感受如露如電。
小津迷來看小津必然是帶酒的,可見我還未到迷之境界。
而坐在長椅上的我們,亦被一幕接一幕的喜劇逗得非常開心,直到看膩了,始起立,繼續上山,往東大寺走去。
六月底的奈良真是好天色,不知何故,人也不多,洋遊客有,但不多;內地遊客,更極少;最多的是台灣和香港來客,而且類別分際非常明顯,台灣人幾乎全是中老年或一家老少,香港的呢,則是一男一女或兩三個年輕女子,幾乎從沒見過幾個年輕男子結伴出遊,或許,是有的,但都只懂去曼谷或東莞,也只懂享受去曼谷或東莞。悲哀的男子。
但不服氣,雖渾身濕透,仍堅持,仔細察看每塊墓碑,爭分奪秒。我忽然發現不遠處的寺院門前有一個中年人在關木門,急步跑去問他:「Ozu?Ozu?」
小津安二郎病逝於五十一年前,生前有一段長長的日子住在北鎌倉,死後,墳墓亦設於此。小津電影故事常以這個小鎮做背景,火車呼呼駛過,噴著白煙,遠遠的鏡頭拍下長長的路軌以及路軌旁的一塊木牌,上寫,北鎌倉;藍天,白雲,風在吹,恬靜悠閑卻有說不完的深意。

小津先生在等我們

奈良的天色

東大寺的南大門前還有兩尊九-九-藏-書金剛力士像,分守左右,怒目圓瞪,高矗莊嚴,依然盡職盡責地鎮守荒涼而遙遠的佛堂聖地,王朝已遠,恆久的終究只是波羅密。站于其前,我沒有合十,只是忍不住舉手敬禮,如對待兩位忠貞軍人。

雨中墓園

人不多,天色和景物皆易盡收眼底。從大阪搭半小時地鐵到達后,步離車站,從山前一直走,一直走,緩慢地走,沿著山路走上奈良公園及東大寺,藍的綠的都歸你管,不必心急,在如斯寧靜的奈良路上,你沒理由不調慢節奏。
又遇見好人了。他不是僧人,穿著園丁般的制服,腳踏雨靴,想必是雜役,個子修長,五十來歲,發色銀白,典型的日本大叔。我們跟他走,原來墓碑在墓區的最高最右邊,剛才忽略了這個位置,白忙一場,幸好有人領路,總算見到了那個「無」字,以及那堆小酒瓶。小津于日軍侵華時身處南京,雞鳴寺的住持給他題了「無」字書法,他帶回東京珍藏,死後,朋友作主將之刻在碑上。
東大寺既名「東」,不問可知是在東邊,西邊另有西大寺,東西對望,慈悲映照,見證了古之「平城京」,今之奈良市。
我出生那年正是小津死亡那年。年輕時被他的電影感動過,如今前來,不為其他,只為答謝當年的那番感動。默站了一會兒,四點半了,要走了。再見,小津先生,再見,無。
一夜無夢,翌晨出門在鐵路車站解決早餐問題,這陣子流行喝湯,有一間湯之連鎖店,六七種辛辣口味任選,同行的人喝了,我卻寧可到咖啡店用一杯巴西咖啡把自己的腦袋沖醒。好了,有九_九_藏_書精神了,搭上電車東去藤澤,到江之島時已近中午,冷雨里,人跡稀少,沒有半件比基尼,沒有半短泳褲,有的只是偶爾一兩對男女撐傘漫步,或熱戀,或偷情,傘下撐出一個浪漫的小宇宙。唯一替江之島添上熱鬧的是有一群媽媽帶著子女下課回家,小學生,戴著白帽,背著黃書包,或紅或綠的小雨靴,抬頭看天,伸手玩雨,童趣的世界不避冷濕。
他一聽便明,笑著伸手指向墓園上方,用破英語道,Ozu先生,在右邊,很高的右邊。
一千三百年前的元明天皇在此立都,聞說風水極好,山有穴,水有源,藏風得水,長治久安。城中的宮殿和道路以至典章禮儀,不消說,都是仿唐「山寨」,模仿當時的長安和洛陽,如同當前中國大陸的流行建築樣式都在模仿紐約和倫敦。「平城京」作為首都,只有八十年光景,中間還換了好幾個天皇,包括女皇帝孝謙天皇,輪到桓武天皇做主,決定遷都古之「平安京」,今之京都,奈良時代正式結束,幸好還留下不少寺院宮殿,不似長安洛陽,唐朝建築餘韻早已盡毀,煙消雲散。
在島上逛了十分鐘,餓了,推門進一間小店吃拉麵,只有一位大叔客人,坐在吧台前懶洋洋地翻看報紙,穿著制服,猜想是的士司機,雨天沒客人,偷得浮生,也有小津電影的氣味。
吃飽了?我問大女孩,她是拉麵迷,吃得滿臉通紅,額頭冒汗。吃飽就出發了,小津先生在等我們呢。我刻意模仿日本語調說廣東話,這是旅行的另一種樂趣。
火車早已換成了電車,從新宿出發往東去藤澤,再轉車南下,先到江之島走一走,再朝東,沿海邊駛去,合共花了一個半小時。江之島在夏天本應是熱鬧的,男女少年穿著比基尼和泳褲來此滑浪,青春笑語注滿沙灘,不管你年紀多大,來到此地,保證年輕廿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