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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也納 我的弗洛伊德

維也納 我的弗洛伊德

我扭開瓶蓋,倒了幾滴油在手指頭,用力塗在人中和兩邊太陽穴。然後,告別打火機,告別白花油,轉身到候機廳。
其後,在網上見到有人提醒,東歐國家都是「fine country」,到處是罰款陷阱,以此多賺外匯。
保安員「一視同『不仁』」,一位白人母親,帶著三個小孩子,仍被要求即場試飲隨身帶著的營養液;一位白人老翁,木拐杖幾乎被檢查得折斷,他震騰騰地站著,眼神可憐。
打火機被收走,幸好抽煙室有人,問他借火,他遞來一盒傳統的火柴,久違了的立體的長方小盒,放在手裡,頗有質感。
我此程的終點站須回到倫敦,旅程只到一半,已經開始擔心回程問題而有了噩夢。真是無聊的男人。
我接受了她的勸告,想必才沒害己害人。

平安代價

熟悉的感覺全部回來了。重逢是意外,那銘印了的記憶卻只是躺睡了,等待我們用意外去將之喚醒。
再次坐在倫敦機場的抽煙室內,同一個位置,同樣的寧靜,在旅途首天曾經坐在這裏,恍如昨日,刻下卻已是回程之時。
睡眠質素倒是明顯變好了,或許遠離了那許多電話電郵,遠離了那每天開不完的會議和停不了的爭拗,時間和行程全在自己計劃之內;到了夜裡躺在床上,眼睛幾乎尚未閉上,腦袋已經入睡了。
到了機場,警察們是意料之內地如臨大敵,到處有人手持衝鋒槍巡來巡去,用銳利的眼神在每個旅客身上打量,有如遙控搜身。櫃檯前倒是意料之外地疏落,可能早到有早到的好處,不僅不必排隊,英航反而派了額外的人手前來幫忙旅客處理行李寄運,彷彿西線無戰事,所有職員的臉上照舊掛著笑容。
弗洛伊德不必前來出手,我卻急不及待地用腳去找尋弗洛伊德。
到了維也納,所做的最令我亢奮的一件事不是看劇聽歌也不https://read.99csw.com是爬到史提芬大教堂的鐘樓下俯瞰城市全景。是攤開地圖去找弗洛伊德故居,去那幢他于上世紀卅年代住過好些年的樓房,去看他的書房,他的書桌,他的手稿,他的埃及收藏品,對了,還有仍被懸吊在牆上的呢絨帽和木拐杖。
既然提到了恐怖襲擊的夢,不妨讓我把時間跳接一下,先不談維也納,也不談薩爾茨堡,先說說回程時在倫敦機場的遭遇。
抵達維也納,照例是先到火車站詢問處了解下一站行程的班車時間表,踏進小小的房間,聽見一位東方女子在說廣東話,看過去,她旁邊蹲著一位東方男子在整理行囊。咦,有點眼熟,那不是城市大學的同事嗎?
幾乎忘記了如何使用火柴,兩隻手指輕輕握著小棒,用力把火柴頭在盒子外面貼著的紅紙上推擦,啪一聲,棒身截斷。重複動作兩次始能燃起火苗,直到成功地讓小雪茄噴出煙霧,手指頭已差一點被燒到。笨拙的手指,笨拙的腦袋。

意外的熟人

我太喜歡這種對比。在餐車裡閱讀,會有醉酒的滿足感。
我連忙解釋自己有懼飛症,攜備白花油是以防萬一需之提神醒腦,但亦早已忘記袋內有此物品。這是中國藥油,並非巴基斯坦炸藥。
火車到了維也納時已近中午,奇怪,旅途上似乎減弱了飢餓感;但同樣奇怪的是,沒吃多少東西,也跑了許多的路,肚腩尺寸依然如舊。太不公道了。
在外地碰見熟人總是快樂的。有一年到倫敦,下機後到旅館放下行李,出門逛盪,走到Russell Square地鐵站轉角處即遇見一位朋友一家四口。那時候他尚未陞官掌權,可能是稍微清閑吧,偶爾還會來電話約吃飯聊聊天,於是算是在異鄉遇見熟人,站在街角開心了好一陣子。其後回到熟悉的城市,各忙各的,浮沉起跌之間各有因緣也各有煩憂,毫不意外地,反而幾乎變成陌生人了。
年輕人先抽完煙,丟下一句have a good trip,推門而出;日後若在電視新聞上見到他的背影,read.99csw•com我必認得。
保安員翻了我的行李幾下,搜出了一隻打火機,幸好只值十元港幣,(故意?)忘了收起來;又搜出了一瓶小號裝的白花油,皺著眉頭說:「噢,原來如此。」
還有還有,他的雪茄。當然是沒抽過的雪茄,粗粗厚厚的一根,他經常夾在手指之間。弗洛伊德有一張經典照片,攝於一九三二年七十六歲時,三件頭西裝,側身而立,左手叉腰,右手稍微抬高,手持雪茄,一雙冷峻的眼睛直視鏡頭似在分析每一個人的深邃夢境。
聽畢解釋,不知道是真心為我好抑或希望我用行動證明,她笑道:「如你需要,不妨先搽一下,好過冇。」
弗洛伊德每天抽三四根雪茄,數十年不斷,死時,患的是口腔癌。但他死時已經八十三歲,患的是什麼癌,有分別嗎?

弗洛伊德

不知道最初是誰把match翻譯為火柴?喜歡這個「柴」字,如此樸實,恍似孫悟空變戲法,拔一撮毛,吹一口氣,把中國的農村廚房縮成袖珍景物,隆而重之放進盒內,然後,把火柴帶到哪裡,哪裡便有安全感和溫暖。
別緊張,沒事發生。其實一切順利。
這自令到偶遇的緣分更足珍惜。或許,就這麼一次,真的就只有這麼一次,你會因為偶遇一些人而感到溫暖。
火車在動,餐車卻是永遠地,不動如山。
好心的我竟然不忍他們相鬥,更是捨不得浪費自己的旅行時間,於是用英語插嘴道:「夠了夠了,我付錢便是了。」
但有種種驚喜出現在計劃之外。
心理壓力當然是有的。晚上十點十五分的班機,平常只須八點半抵達機場check in即可,這次響應倫敦政府提醒,特地提早了在起飛前三小時搭地鐵到達。這是沒法不響應的,兩天以來在倫敦市內以至所有地鐵站出入口,皆見高高豎起的臨時告示牌,提醒旅客要早要早九_九_藏_書要早。那就只好早了。
但沒有喊叫,或許是喊叫了,可是在夢裡沒有聲音。
不必勞煩弗洛伊德來解釋了,這夢必跟英國宣布攔截了恐怖襲擊有關。聞說倫敦機場風聲鶴唳,旅客在前所未有的嚴密檢查下是前所未有地窩囊,有報道謂連白人孕婦帶著三個小孩過關亦要被搜半小時,只因嬰兒推車要查,奶粉罐和水要查,幾乎連孕婦的肚皮亦要被摸以確認沒有內藏炸藥。
這時剛好有兩位警察經過,我把他們攔下來,訴說詳情,頗有請他們主持公道之意。其中一人不知好歹地對女站員嘰哩咕嚕說了一輪捷克語,語氣柔順,我猜必是為我說項。果然,女站員兩眼一瞪,噼里啪啦地用捷克語把他罵回去,凶神惡煞,肯定是怪那警察多管閑事。
我覺得有點詭異,但懶得追問細節,例如為什麼機程銜接得這麼不順暢。只是隱隱替他感到難受。美國,英國,巴基斯坦,豈不符合這次所謂「恐怖襲擊計劃」的所有基本元素?他獲准進入希斯羅機場或許已算幸運,在這等候的十數小時內,舉手投足——即連在廁所內的穿脫伸展——豈不被全程跟蹤注視?經此一役,即使本來不反美反英,難免徒添怨恨;若早已反美反英,當機會來時,很難不變成真正的恐怖分子。
是他先問我搭幾點機,他自己呢,住在加州,到巴基斯坦度假,經倫敦返美,晚上七點來到希斯羅機場,明天下午三點才上機啟程回洛杉磯,一個晚上就在這裏流離過夜。
只怪自己疏忽。但也幸好自己疏忽。花小錢看了一場真人秀,區區罰款便算是戲票錢好了。
美國電影里,警官常對下屬發施命令,我要查出死者所有親戚於半年內的所有電話紀錄,所有信用卡紀錄,所有訪客紀錄……這次肯定亦是如此,必是有人下了令,乜都要查,反正唔使佢做,話之你。可能這位發令者看了太多好萊塢片,一句話,我們便要付出耗時的平安代價。
大學畢業時不是沒曾想過當心理醫生,但我的心理醫生告訴我,不不不,你只適合做病人。
出門花費太多了,但每在腦海里重溫旅途一次,或每在計算機上多看舊照片一遍read.99csw.com,便像再去了一趟旅行,心理上覺得「攤薄」了使費,比較好受;如是者重溫十次和再看照片一百遍,不僅不再心疼,反而覺得「賺」回不少。這是中年男人的阿Q精神勝利法,別見笑。
我強調已付錢,絕沒欺詐,而且有中央車站的詢問員為證,因為我掏錢買票前向他問過路。
珍貴的回憶畢竟無價。
她臉上沒半絲表情變化,只是反覆誦念:「Your problem! Your problem! 500Kc! 500Kc!」
最令我有點激動的是在牛津大學區的Blackwell書店內遇見論文諮詢教授Erik Wright。站在書架前,我翻著看著,不小心碰撞到身邊人,抬頭瞧瞧並道抱歉,發現竟是萊特教授。五年不見了,好一個驚喜,讀書人相逢于書店內,亦算是合乎情節。
歐洲的長途火車非常自由主義,有抽煙區可解癮,也准開窗讓風扑打耳鼻。在中國大陸搭火車也很自由主義,但看看廁所,即知什麼是「文明自由主義」和「失序自由主義」的差別了。
查票的女站員拉著一張凶臉,冷冰冰如洋判官。她把我攔下,瞄一眼票,用近乎判處死刑的嚴峻語氣說快付五百克朗,否則把你送上警察局,要罰五千克朗,更須拘留廿四小時。
其實那一年在英國的偶遇也不算少。
站在故居,看著牆上掛著的這張照片,忽然記起自己在台灣讀大學時于新店溪旁租住的一個小小的房間,房內有一張窄窄的書桌,桌前有牆,牆上貼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女朋友,一張便是弗洛伊德的這張黑白照。我那時主修的終究是心理學。
總是這樣的:出發時有點擔心旅程太長太累,歸途上卻嫌旅程太短太快。只好一邊抽煙一邊回憶十多天以來的點滴趣味,閉上眼睛,用眼前的黑暗做熒幕,用大腦做remote control,一人戲院,自己re九*九*藏*書play給自己觀看。
從布拉格搭火車到維也納只需兩個多小時,拉著行李上了車,很快便找到有門有窗的廂房座位,算是幸福。
稍不順利的倒是前一天到布拉格中央車站預換火車票。然後乘地鐵回舊城,老老實實地付了票錢,卻忘記把票放進機器內列印時間,那手裡的便算是無效票,結果湊巧地遇上查票,爭論一番后,乖乖繳上罰款,港幣兩百大元,花錢消災,也是開了眼界。
偶遇他鄉,自是滿心歡喜。好幾年了,每天回到同一個辦公單位,彼此相坐距離不到一百呎,卻是各自埋頭看著計算機,除了在會議桌上,甚少接觸相聊。沒想到在氣氛優雅的音樂之都碰上,熱情地握手拍膊頭,也拍了一張難得的紀念照,算是替緣分留影。然後,他和妻子繼續行程,往左走,往右走,且看會否再在下一站遇見。
「水都在我的肚皮里,我還想快快找地方把它放出來呢。」我開玩笑道。確實,在地鐵內,由於預知不準攜水上機,一仰頸,我把隨身帶的蒸餾水都灌進胃內。

火車上

夜來有夢,而且不無真實:夢裡,身處日本,應該是紅塵熱鬧的東京街頭,忽見烏雲蔽日,旋旋團聚了一道龍捲風,然後從風裡打出一行雷電,像刀切豆腐一樣把眼前的木樓削去了一截,剩下的建築部分,以慢動作的姿態粉碎、倒下,大樓下有海水倒灌朝我直撲而來,我驚惶奔逃。

火柴

唯一的阻滯是我的手提行李通不過X光機檢查,被攔截打開搜查。機場女保安問我:「有帶液體嗎?有水嗎?」
當時我叫了一聲「萊特教授,真高興見到你!」,他仍像九一年我初到美國讀博士班,第一次上他的「階級分析」課程一樣,立即糾正我道:「Kafai,just call me Erik.」
嗯,我想說的只是,沒在心理治療上害己害人,並不包括其他方面。
抽煙室內走進了一位年輕人,中東籍,坐在我旁邊,有的沒的聊起來。
在歐洲搭火車時,我總喜歡到餐車坐上一會兒。鋪著乾淨的桌布,桌上有小燈,客人通常在低頭看書或絮絮聊天,氣氛有點似那種透明的聖誕節鎮紙擺設,一切人事物被罩著,靜止不動,你把擺設端起來搖一下,樹和人和雪騰空飛起,但過不了五秒鐘又復歸原位,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