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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茨堡 年輕的旅者

薩爾茨堡 年輕的旅者

就這樣過了四小時,我挽著兩袋書回到Borders,果然在咖啡閣內找到正在埋頭打書釘的小女孩,有一本三百頁的小說她幾乎讀完了,尚差五十頁,要我等她。但老子不理,強行把她拉走,而且不准她買這本書,因為,就差那麼幾頁,下次找間書店再打書釘將之讀完便行,別浪費錢。
上回在公眾地方沖熱水澡是什麼時候了?

錯失

文字,豈不也應如此?有此志向,是對文學的最大尊重。
他們不是城堡的主人。城堡的主人是城堡本身。它,才佔據時間與空間,它才是無所不至的王,它,才是睥睨一切由遠到近所有故事的書寫者。

書店

晚上的薩爾茨堡更是寒冷,雨停了又下,坐在噴泉廣場前觀賞《費加羅的婚禮》,才半小時便冷得發抖,不支了,起身離場,在雨霧裡走路回guest house。返歸后,急不及待地洗了熱水澡,全身皮膚被淋得泛紅,像喝了紅酒,身體竟有微醉的感覺。
我正準備做鼓掌反應,她卻再往下唱,邊裝鬼臉邊唱:you are 43 going on 44……
Guest house旁邊山上矗立著一座城堡,千年歷史,慢慢擴大,不離不棄地守護莫扎特的故鄉。
據說只有一句話:「當我醒來的時候,恐龍依舊在那裡。」
我每每進入一個城堡,不論是盧瓦河那些幽閉著美麗皇后妃子的城堡,不論是愛丁堡的戰壘式城堡,我都要想起城堡主人的幽靈,白色的,帶著一股冷漠並憂傷的氣味,飄到身邊,他或她在你耳邊輕呼一口氣,寒涼的,令你打個冷顫。
作者是拉丁美洲的蒙特羅索(Augusto Monterroso),憑這句話,以及其他,他取得了一九九七年西班牙王子獎的文學榮譽。
此番旅途的另一次小錯失是在布拉格迷路,但跟在義大利一樣,換回了舊城觀光以外的尋常眼界。
還有啊那幾個男子扒手,在巴士上向我和同行者擠站過來,前後左右把我包圍,伸手在我的牛仔褲口袋外偷摸探索。九*九*藏*書他們有高有矮有肥有瘦,有光頭的,有戴鴨舌帽的,有瞪目的,有眯眼的,跟我站得近到可以互聽呼吸,看著他們的怪異表情,我聯想到義大利的喜劇人物,幾乎忍不住哈哈大笑。

薩爾茨堡

什麼是地球上最短的小說?
那個夜裡,有點寒,從地鐵站走出來轉搭九號電車回酒店,到了某個十字路口,明明記得電車應該左轉而它卻偏偏右行,很明顯又是上錯車,但我竟讓車子到了終點站才發現錯誤,於是下車等候回頭班車。四周黑沉沉,地上有電車的交叉鐵軌,鐵軌盡處已是火車總站,站內傳來間歇的隆隆咆哮。
我對那隻紅寶石戒指特別著迷。它曾經存在於一隻最精於操弄音符的手指上面,天地若真有靈,應有音樂靈氣之類附在寶石之上。莫扎特想必曾經吻過它,撫弄過它,它應吸納了他的體溫與氣味,夜裡,或會釋放出一群矮細的音樂精靈在故居之中翩翩起舞。

莫扎特的頭髮

想說的其實是一座真實存在的城堡,那大而無當的千年城堡,矗立在薩爾茨堡的山頭。每一次,當跫音敲在其上,就有一個被禁錮的靈魂活了過來,那屬於城堡歷史里的鬼魂,披著華麗的袍,其中是白骨,像電影《鬼眼》或坐在旋轉半圓的扶手上;或是飄浮在垂掛的巨大燈飾旁,靜候著解說員讓他們再一次復活。

命運交織的城堡

故居內也有戒指、錢包、衣服、筆記簿……統統是莫扎特碰過用過,把它們組合起來,即可還原莫扎特的活生生形態。
小女孩微笑點頭道謝。
衣衫都濕了,但在狹窄的書店內,絲毫不覺冷。
旅行者必知路途上的錯失常能帶來驚喜。
於是有點擔心:旅途結束后,回不去了,再也寫不了限定字數的框框。
旅途上尚有其他值得感恩的人和事,日後有緣再說從頭;長話短說和短話長說同樣困難,惟望有機會,在值得說故事的場合里,再說給你聽。
我的反應便是追著她打屁股。
接待處右邊,放了三部計算機,付錢即可上網;計算機旁有十來張椅子,椅子前放了一部電視機,每天晚上準時八點回放電影《音樂之聲》。椅子不夠坐,來晚者索性坐在地上看,反正多一位觀眾便多一道笑聲,對所有人都是好事。
不知道是幸抑或不幸,十三歲的缺憾美終究保留不了太久。傍晚到倫敦機場,check in后在候機場內,一如所料,她一個箭步衝進一間書店,在書架上尋回那本小說,老實不客氣地坐在地上讀呀讀。那已是八點多了,距離書店關門不足一小時,她就坐著、看著,全速把故事結局讀完。到了八點五十八分,女店員已把大閘拉了一半,並且輕輕告訴她,我們還有兩分鐘就打烊啰;小女孩眼睛仍然盯著書頁,低頭回應,嗯,我儘快在兩分鐘內讀完。
終於過了十分鐘,總算結束,她心情愉快地站起來,把書放回架上,女店員站在大閘旁邊,不僅read.99csw•com臉色沒黑沒臭,反而笑眯眯地問她,怎樣,讀完了?好看嗎?
下雨了,早上的薩爾茨堡有點冷,幸好帶了一件棕色薄褸,穿上,縮頭窩腦地搭巴士到火車站預訂返回布拉格的票,然後徒步回到城內,往看莫扎特故居。
這座城堡內有一間小小的木偶博物館,牆上掛著這樣的木肢斷掌,詭異而陰森。或許它們是在提出警告,世上不可存在其他的書寫者。
好像是大學年代,廿多年的日子,那時候身上沒有半分贅肉,熱水從花灑孔穴中淋下來,身體像鐵牆一樣把水擋住並反彈,那是生命力的飛揚表現,一切如此曖昧未定,卻又一切如此飽滿頑強。如今看著水花射在胸前和肚皮上,再轉身,感受水柱擊落背脊,隱隱覺得皮膚被撞得凸陷不平,真擔心整個身體隨時宣告垮塌。浴室內,不堪聞問。
由於早有防範,我只被摸走了一支原子筆。
頗好奇是誰把他的頭髮保留下來,又是為了什麼理由。頭髮源於身體,留下頭髮等於留下了一個人的部分軀體,放在大家眼前的已經算是「莫扎特原形」。假如可以讓大家伸手摸它一下,感受一下毛髮的柔順或粗糙,多好。
下次什麼時候再住guest house?希望不會再住吧。這次純屬誤打誤撞的意外,是安排不周的結果,短短三天尚可接受,懷舊過了便足夠,除非是著草逃亡走投無路,否則最好找回一間酒店住回一個房間;終究有了一些年歲,出門在外,八小時在街頭浪蕩,吃飽逛足之後,最眷戀的仍是酒店的安靜房間和房間內的寬闊軟床。房門一關,我自為王,這是我的時間我的空間,只願獨自品嘗,沒有太大興趣把它們跟身邊的陌生人共享。
本來沒機會在車站內喝酒。從薩爾茨堡出發的列車預計在下午四點五十分抵達林茨,但不知何故晚了九分鐘,令我銜接不了於四點五十七分準時開出前往布拉格的另一班車,只好滯留個半鐘頭,等待今天最後一程越境火車。幸好仍有這一班,否則沒訂酒店,說不定又要在guest house再唱一次《黑獄斷腸歌》。
那是卡爾維諾的命題,拿來用,因我老是把這位卡先生錯置在歐洲作家這版圖,也不知是什麼心理作用,人家明明是熱帶國度培養出來的,有著雨林的氣味和綠苔綠蛙情境的南國度之人。可能他那太精準的語言與腦袋,令我錯認這種冷靜的人物非得在那種冷冽的歐洲冬天,才修為得出那樣有著一絲不苟的文學構圖的心靈。
從薩爾茨堡搭火車到布拉格要七小時,中途在林茨轉車,候車時喝一杯黑啤酒,冷冰冰的酒精先把脾胃的熱火淋熄,然後從胃底燃燒起另一番令人醉醺醺的熱氣,屬於另類「冰火」,很能提神醒腦。
在這樣的城市遇上雨水是一樁快樂的事情,因為路上乾淨,雨到了地面不會糊弄出可厭的泥濘;反而由於綠地多,樹木青草經過雨水洗凈,當中午陽光來臨,光線往往把水珠折射成千百萬粒小小的水晶球,歐洲的夢幻氣氛或跟這密不可分。
小女孩牽著胡塗老爸的手,再次上了一課,學習了等待的必須而且無奈。
九九藏書
離開書店時,她也挽著自己的兩袋書,可是偏偏沒有那本,而我順便對她說,做事情有些保留,才叫做缺憾美。
在同一個空間內做著不同的夢想,很有點人民公社的復古氣氛。
但其實也在心裏暗想:讀者真的喜歡閱讀限定字數的框框嗎?我的讀者,你們在哪裡?
但我卻不會忘記那眼睛看不見、心中卻雪亮的波赫士是阿根廷人。理由?你問我的心理醫生吧。
關了燈躺下睡覺,倒憶起大學時代的宿捨生涯,萬料不到回到少年時,舊夢重溫,遭遇久違了的陌生感覺。我睡下鋪,忍不住想伸起一隻腳板,撐踢上鋪的床底,警告睡在上面的室友,「喂,睡覺時別放屁呀!」這是我住在台灣大學男生宿舍時每夜都要說一遍的話,因為睡上鋪那位讀物理系的韓國僑生,經常在半夜放屁把我吵醒。一夜無夢也無屁,這次在薩爾茨堡,我睡得很香很甜。
坐在書店門外沙發上的我,接回小女孩,提醒她,沒有缺憾,更該感恩。
小女孩也眨了眨眼睛,彷彿在想象十年八年後的屬於自己的行程;路上的浪漫已經開始召喚她了,我妒忌地這樣認為。
抵達薩爾茨堡已是晚上十一點,在火車站坐車到guest house,已很疲累。
看見了莫扎特的頭髮了,在莫扎特故居。
一個早上,我搭廿分鐘巴士到王宮,淺黃色的圍牆,滿眼是歐洲夏天的放肆氣味,先到宮內參觀,再到宮旁的動物園轉了轉,然後回到王宮花園找尋玻璃屋。找不到,問人,對方用手勢指了一下圍牆後面;走過去,一繞過圍牆立即見到那幢透著清涼氣息的小屋子,唐突地出現,毫無預警地把我踢進當年十六七歲在利舞台戲院看電影的回憶里,於是怔住了,久久沒說話。

年輕的旅者

吃早餐時,跟一位美國少女同桌。大學畢業,在入讀研究院前先獨自旅行,從俄亥俄州出發,背著小提琴來到奧地利,維也納、薩爾茨堡,在音樂之國尋找音樂之靈。十三歲的小女孩問她,一個人旅行有何好處壞處,她眨眨眼睛,回答:「好處是能夠聽從自己的心理節奏行事,快慢隨意,不必理會他人。壞處是一路上有很多男人都會打你的壞主意,你必須懂得防備,更須學習區分片刻浪漫和真正愛情之間的差別!」
住在guest house的最大好處恐必是能在「大堂」內感受熱鬧氣氛。酒九九藏書店的大堂,所有人都只是路過,check in and check out,停留不到十分八分鐘。Guest house的大堂卻等於「活動中心」,在接待處的櫃檯旁,左邊是賣啤酒和零食的餐飲區,只有四五張桌子,從早到晚坐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幼幼,或在低頭寫明信片,或在聒噪喧鬧聊天,或在情緒激昂地玩撲克牌,或就只是獃獃坐著,沒椅子便坐在地上,側臉望著窗外的綠樹和藍天,盤算下一站應該起程到什麼地方。
但中國人更精通的是,連燈都懶得裝了,索性駛來一輛鏟泥車,把舊牆故宅推倒重建。如果奧地利也這樣做,莫扎特恐必流淚。李白,會為中國哭嗎?
林茨車站設備現代化,窗明几淨,乍看還真有幾分似飛機場。踏進一間准抽煙的小酒館,悠閑地翻書,享受因錯失而獲得的意外空閑,這是旅途中的bonus,當時或許不覺,事後倒頗珍惜。
看完巴倫波因,我愈來愈喜歡寫短句和短文了,而且喜歡說停就停。
有一年在義大利南部那不勒斯,早上出發搭巴士到碼頭轉船出海,搞混了左右方向,上錯車,本來只需廿分鐘的車程卻兜兜轉轉坐了個多小時,但換得了滿目的小城風光,海水的鹹味隨風飄來,在風裡尋路,跟義大利男女指手畫腳地溝通,近距離細察那些既熱情又陌生的五官表情,每張臉孔都是一幅歐式風景油畫,跟山水終究隔了半個地球,足讓我獵奇玩味。
到了黃昏,橋身有燈,但幸好只是昏暗的黃,不是中國大陸流行的大紅大紫或大綠,沒有囂張,只有優雅,完全切合薩爾茨堡的身份。要累積出一個優雅的身份,沒有三百年或五百年的歷史無法成功,但欲把歷史身份踐踏破壞,只須裝設幾盞紅紫綠燈即告成事,中國人最精通於這一套。
從火車站走路回城須行經一道窄橋,橋新,沒有布拉格查爾斯橋的沉澱味道,但這既是音樂之都,自有其他城市所欠奉的優勢。市政府在橋邊裝設了幾個揚聲器,漆了白色,與橋身設計吻合,故不礙眼,它們輕聲播放著歌劇或演奏,讓路人從橋這邊走到橋那邊皆有音樂作伴,看橋下河水流移,恍惚之間誤以為自己是五線譜上的音符。
《音樂之聲》的好多場景在薩爾茨堡拍攝。記不記得年輕男女唱「I am 16 going on 17」時的那間白色玻璃屋?它就在城南的王宮花園內。
從布拉格回到倫敦,返港前一天的最後節目理所當然是買書。

城堡

坐在鋼琴旁邊伴奏的,瞧清楚,不正是莫扎特?
但忽然眼前有了一位少女身影。我還以為是幻覺,原來是小女孩走到玻璃屋前面,把臉貼著朝裏面看,之後回頭看我,輕輕笑一笑,輕聲唱起來了:I a九_九_藏_書m 13 going on 14。
沒錯,guest house。正值薩爾茨堡音樂節,訂房太遲了,全城酒店大爆滿,只剩guest house的幾張床位,於是硬著頭皮入住,一個房間四張床,男女分房,當我推門而進,看見幾張陌生的臉孔,首先聯想到的是《黑獄斷腸歌》之類的電影鏡頭,真想哼出幾句「人生於世上有幾個知己……」。
搭纜車進入城堡,下著雨,遊人不多,難得有機會悠閑地在冷清的牆邊坐著想著。誰是這裏的主人?聽說是歷年來的歷任主教。但那都是廢話。城堡本身才是城堡的主人,甚至或許不妨倒過來看,是薩爾茨堡在守護著這個城堡,像卡爾維諾所言,在命運交織的城堡里,哪裡是出路與入口,誰分得清楚?
酒店是「私」的概念,它讓你在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擁有關門獨處的資格;guest house卻是把你拋給世界,其實僅看名稱,便知它不准你忘記自己只是「過客」。
年輕的旅者當然有不一樣的行程,他們尚未知道什麼叫做「家」或仍未享受過「家」的滋味,故沒理由介意什麼「過客」不過客;一雙腳行走到哪裡,哪裡便是我的疆界,看過了足夠的地方,你才會明白「私」的重要。
逛過了幾間舊書店,找了幾本包括舊版《魯濱遜飄流記》在內的意外驚喜,便往新書店進發。此回是兵分兩路,我先把小女孩帶到Borders,給她五英鎊,囑咐她自己找書看,若口渴、肚餓了,便到書店內的咖啡閣解決「民生」問題;我則獨自轉到隔一條巷的Blackwell書店,它專賣學術研究書籍,書種比Borders集中,氣氛也比Borders安靜。
書尚沒讀完,但最喜歡巴倫波因這句:「即使只寫兩個音符,亦要說出個故事。」
為什麼回放這部電影?
來到查令十字路,踏出地鐵站時遇上豪雨,只好退回站內,看著雨水把我和小女孩阻隔在書店門外。等了五分鐘,雨勢仍急,但我們的心更急,於是,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一大一小奮不顧身地齊齊走到沒瓦遮頭的街道上,闖過一個紅綠燈,再闖過另一個紅綠燈,來到一間舊書店門前,闖入去,讓書本替我們擋雨。
我錯。
說起音樂,想起那本《薩義德與巴倫波因對談錄》。一位學者,一位音樂家,朗朗對論,探尋音符與曲譜之間的智能。巴倫波因很cool,說音樂是生命教育的最佳材料,卻亦是讓人逃脫生命的最佳工具。美好的音樂都是偉大的違抗,用音波抗拒物理學上的限制,音樂總是從寂靜起始而歸於寂靜。過程里,在聽者的耳朵里創造了幻覺,這,便是天堂。
從維也納搭火車到薩爾茨堡只需兩個多小時,一個是莫扎特的家鄉,一個是莫扎特的舞台,從此城到彼城,恍似在兩個音符之間作出急速的變奏,從漸弱到漸強,如歌行板,一幅廣大的地圖拉開來也或許只是一張五線譜,音起音落,但永遠不會曲終人散,只因永遠有新一代的觀眾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