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奧爾拉

奧爾拉

我回來就睡了。
「我呀,我再也沒法休息,先生,我的黑夜在毀掉我的白天。自從先生走了以後,我就像中了邪似的。」
然後,他就讓她醒過來。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錢夾,說:

十分鐘過後,她睡著了。
多麼深邃啊,這「不可見者」的奧秘!用我們可憐的感官,我們是無法探測它的。我們的眼睛,太小的看不見,太大的看不見,太近的看不見,太遠的看不見,外星上的居民看不見,一滴水裡的居民也看不見……我們的耳朵欺騙我們,因為它們總把空氣的震顫轉換成有聲的音符;儘管它們是仙女,創造出把這運動變成聲響的奇迹,並且通過這一變化產生出音樂,讓自然界無聲的騷動也唱出聲來……我們的嗅覺還不如狗的嗅覺……而我們的味覺,只能勉強分辨出葡萄酒的年份!
「他的。」
七月二日。——我回來了。我好了。另外,我做了一次美妙的旅行。我遊覽了我還沒去過的聖米歇爾山
「記得。」
這麼說,他逃跑了;他害怕,他,怕我!
空氣和煦,空氣溫馨!我以前是多麼喜愛這樣的夜晚!
修道士給我講了一些故事,全是關於當地的古老的故事,除了傳說還是傳說。
我對面,是我的床,一張有天蓋柱的橡木床;右邊,是我的壁爐;左邊,是我仔細關上的門,我先前讓它開了很久,為了引他進來;我身後,是一個帶穿衣鏡的高大的衣櫃,我每天對著這鏡子刮鬍子、穿衣服,而且每當我從前面走過時,習慣地在裏面從頭到腳地打量自己。
「不能……不能……不能……信里有些私密的事……太多的個人隱私……我把它……把它燒了。」
多麼神奇的景象啊!如果你像我一樣,在落日將盡的時分到達阿弗朗什!這座小城坐落在一個高崗上。我被領到城市盡頭的公園時,不禁發出一聲驚嘆。一個遼闊的海灣在我面前伸展開來,一望無垠;相距遙遠的兩岸隱沒在霧靄中。在這蒼茫的黃色海灣中間,明亮的金色天空下,沙灘的環抱中,聳起一座陰暗、尖削的奇特山峰。太陽剛剛消失,在紅霞依然燃燒的天際,勾畫出這個頂上承載著一座奇幻建築的奇幻巨岩的身影。
五月十二日。——幾天來我一直有點兒發燒;我感到不舒服,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有些憂慮。
現在,我知道了,我猜到了。人類的時代結束了。
七月四日。——可以肯定,我的病又發作了。過去的噩夢又來了。昨天夜裡,我感到有人蹲在我身上,嘴對著嘴,在我的唇間吸食我的生命。是的,他從我的喉嚨里吸食我的生命,就像一個螞蝗會做的那樣。吸飽了,他起來了;而我,我也醒了。我是那麼疲憊,那麼憔悴,那麼虛弱,再也不能動彈。如果這種事再繼續幾天,我肯定要再一次出走。
兩點鐘的光景,我在大太陽下我的玫瑰花圃里散步……在那條開始開花的秋玫瑰中間的小路上散步。
七月六日。——我簡直要瘋了。昨天夜裡又有人喝光了我的玻璃瓶里的水;——或許更準確地說,是我把水喝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睡著了。
領導他們的那些人也是一些蠢貨;不過這些蠢貨不是服從一些人,而是服從一些原則;而這些原則只可能是幼稚的、徒勞的和虛假的,因為它們是原則,也就是說,是在這個光是一種幻覺,聲音是一種幻覺,一切都無法肯定的世界上,被視為萬無一失和亘古不變的概念。
我真可憐她。
她居然在這張卡片里,在這張白紙片里,看到了在一面鏡子里才能看到的東西。
十一點左右,一支長長的船隊,由一艘拖輪拖著,從我的柵欄前面魚貫而過;拖船像蒼蠅那麼大,吃力地喘著粗氣,吐著濃煙。
她又猶豫了一下,然後喃喃地說:

然而,我逐漸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不適滲透我的身心。似乎有一種力量,一種玄奧的力量讓我舉足維艱,要我停下,不讓我再往前走,把我往回拉。我感到一種回家的痛苦的需要,就像你把心愛的病人留在家裡,你突然預感到他病情加重時會有的那種緊迫的感覺。
他回答:「存在的東西,我們見過的有十萬分之一嗎?您瞧,這刮著的風,它是自然界最偉大的力量了,它能把人吹倒,把建築物摧垮,把大樹連根拔起,在海上湧起水的高山,沖塌懸崖,把大船拋向岩礁;那殺人的、呼嘯的、呻|吟的、咆哮的風——您看見過它嗎?您能看見它嗎?然而,它存在。」
她思索了幾秒鐘,回答:
不……不……毫無疑問,毫無疑問……他沒有死……那麼……那麼……我,我就只得自己殺死自己了!……
「您現在相信了吧?」
沒有月亮。星星在天空深處顫巍巍地閃爍。誰住在這些星星上呢?是什麼樣的形體呢?上面有些什麼樣的生物、什麼樣的動物、什麼樣的植物呢?這些遙遠宇宙中的思想者們,比我們多知道些什麼呢?比我們多些什麼能耐呢?他們看到些什麼我們根本不知道的東西呢?會不會遲早有一天,他們中的一個,穿越空間,出現在我們地球上,就像諾曼人從前穿越大海去奴役弱小民族一樣,征服地球呢?
六月三日。——這一夜很可怕。我要離開幾個星期。一次小游,也許能讓我恢復平靜。
七月二十一日。——我在布吉瓦爾吃完晚飯,然後去划船愛好者的舞會度過了夜晚的時光。可以肯定,一切都取決於地點和環境。在蛙島相信有超自然的東西,那簡直就是發瘋到了極點……不過要是在聖米歇爾山頂呢?要是在印度呢?我們受周圍事物的影響真是大得可怕。我下周回家。
五月十六日。——我病了,肯定病了!上個月我身體還那麼好!我發燒,燒得難以忍受,或者更準確地說,我感到一種伴有發燒癥狀的神經緊張,它讓我的心靈和肉體都同樣地痛苦。我不斷地有一種危險迫近的可怕感覺,有一種不幸將至或者死亡臨近的恐懼,一種可能染上了由血液和肌肉里萌生的、尚不為人知的疾病的預感。
從牡蠣到人,我們加起來只是一小部分,在這世界上只是極少數。一旦不同物種相繼出現的間隔期已滿,為什麼就不能再增加一個?
等她走了,我便跑著去博士家。他正要出門;他微笑著聽我述說。然後他說:
「是的……是的……我能肯定。」

八月十五日。——可以肯定,當她來向我借五千法郎的時候,我可憐的表姐就是這樣被控制、被主宰的。她承受著一個外來的意志,這意志進入了她的身體,成了另一個靈魂,成了另一個寄生的、佔據主宰地位的靈魂。這世界真的要完了嗎?
七月十四日。——共和國的節日。我上街散步。爆竹和彩旗讓我像孩子似的開心。不過,根據政府法令,在固定的日子里歡樂,這畢竟很可https://read.99csw.com笑。老百姓是一群傻瓜,有時忍耐得愚蠢,有時叛逆得兇殘。有人對他們說:「開心。」他們就開心。有人對他們說:「去跟鄰居打架。」他們就去打架。有人對他們說:「投票擁護皇帝。」他們就投票擁護皇帝。有人對他們說:「投票擁護共和國。」他們就投票擁護共和國。
七月十二日。——巴黎。這麼說,我前幾天是失去了理智。那麼,我一定是成了我的神經質的想象的玩偶,除非我真的是個夢遊病患者,或者我受到已被確認但迄今還無法解釋的那些影響力中的一種,也就是催眠暗示的作用。不管是哪種情況,我神魂顛倒幾乎到了瘋狂的程度;而來到巴黎雖然只二十四個小時,卻已經足以讓我恢復平靜。


七月三日。——我睡得很不好。可以肯定,這裏面有某種引起狂躁的力量的影響,因為我的馬車夫和我受同樣的病的折磨。昨天回來的時候,我發現他臉色特別蒼白。我問他:
他用了很長時間向我們講了英國的學者們和南錫學派的醫生們獲得的驚人成果
「您馬上就會有的,我向您保證。」
但是博士命令道:「您明天八點鐘起床;然後去旅館找您的表弟,要他借給您五千法郎,您的丈夫跟您要這筆錢,他下次來的時候就要拿到。」
我連忙穿好衣裳,接待她。

讀到凌晨一點鐘以後,我坐在敞開的窗子旁,讓黑暗中的寧靜的風清涼一下自己的頭腦和思想。
我呢,我反抗,但那令我們在睡夢中癱瘓的可怕的無奈束縛著我;我想喊叫,——可我辦不到;——我想動彈,——可我辦不到;我做出極大的努力,喘著氣,試圖翻一個身,把這個壓在我身上、要扼殺我的生靈甩掉,可我辦不到!
我在表姐薩布雷夫人家吃晚飯,她的丈夫是駐紮在利摩日的七十六步兵團的指揮官。和我同時在她家的還有兩位年輕女士,其中的一位女士嫁給了醫生帕朗博士,他對神經病和目前在催眠術和暗示方面的實驗引起的一些特異表現很有研究。
過早地毀滅? 一切人類的恐懼皆來源於它!人類之後,是奧爾拉。——在每天、每小時、每分鐘都可能因各種意外事故而死亡的人類之後,來了只應該在他的日子、他的時刻、他的分鐘,因為到了他生命的大限才死的奧爾拉!
「我看到了我表弟。」
「我不好意思跟您說,可是又不得不說。我需要,絕對需要,五千法郎。」
我花了一個小時,試圖說服她,但是我沒能做到。


我方寸已亂;我向村裡跑去,一邊叫喊著:「救命呀!救命呀!救火呀!救火呀!」我遇見一些已經趕來的人,便和他們一起往回跑,看看到底怎麼樣了!
「親愛的表弟,我要請您幫一個大忙。」
「咱們去看您的表姐。」
她回答:
我們不是用這句朴樸實實的話來作出結論:「我不懂是因為我還不知道原因」,而是馬上想象出一些駭人聽聞的奧秘和超自然的力量。
她神色慌亂地坐下,低著頭,連面紗也不撩起來,就對我說:
「好呀,我很願意。」

可是這個控制我的傢伙,這個看不見的,這個無法認識的傢伙,這個超自然的幽靈,他是誰呢?
「可是我此刻手上沒有五千法郎,我的表姐。」
「是的,他給我寫信了。」
我閉上眼睛。為什麼呢?我就像一個陀螺,在原地用一個腳跟快速旋轉起來,險些跌倒。我又睜開眼睛:樹在跳舞,地在漂浮。我不得不坐下。後來,啊!我連自己是從哪兒來的都不知道了!荒唐的頭腦!荒唐!荒唐的頭腦!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向右邊走,又回到把我引到森林深處的那條林蔭路。
「別開玩笑啦!您會需要錢?」


八月九日。——什麼情況也沒有,但是我害怕。
八月十三日。——一個人患上某些病,就彷彿物質存在的所有發條都斷了,所有的活力都消失了,所有的肌肉都鬆懈了,骨骼變得像肌肉一樣軟,肌肉變得像水一樣稀。我在自己的精神存在中奇怪地、苦惱地感受到了這一切。我再也沒有一點力量,再也沒有一點勇氣,再也沒有一點自主的能力,甚至連讓自己的意志活動起來的能力都沒有了。我不能再有自己的希望;而是有一個人在替我希望;我只是服從而已。
請您想象一下:一個人正在睡覺;有人來謀殺他;他醒過來的時候心口插著一把刀,渾身是血,捯著氣,就要死了,而且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
我讓馬車在圖書館前面停下,我借來了赫爾曼·赫萊斯匋斯博士關於古今尚不為人知的居民的宏偉論著。
我終於完全辨認出自己來,就像我每天照鏡子時看到的一樣。
好么……好么……明天……或者以後……不管哪一天,我一定會兩手抓住他,在地上摔死他!狗不是有時候也咬它們的主人,甚至把他們咬死嗎?
「啊!謝謝!謝謝!您的心真好。」
為什麼呢?啊!我現在想起了聖米歇爾山那位修道士的話:「我們見過存在的東西的十萬分之一嗎?您瞧,這吹著的風,它是自然界最偉大的力量了,它能把人吹倒,把建築物摧垮,把大樹連根拔起,在海上湧起水的高山,沖塌懸崖,把大船拋向岩礁;那殺人的、呼嘯的、呻|吟的、咆哮的風,您看到過它,能看到它嗎?可是它卻存在。」
我是怎麼啦?是他,他,奧爾拉,縈繞著我,讓我想到這些瘋狂的事!他在我身上,他變成了我的靈魂;我要殺了他!
她又遲疑了一下,思索著。我猜得到那折磨著她的思想活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應該替她的丈夫向我借五千法郎。她居然敢撒謊。
突然,我意識到他在我周圍躁動個不停;他也有害怕的時候,他命令我給他開門。我差一點讓步了;我沒有讓步,身子靠在門上,把門打開一條縫,剛好夠我退著走出去;我的個子高,腦袋都碰到了門楣。我肯定他沒能夠逃跑,我把他關在屋裡了,獨自一個,獨自一個。我真是太高興了!我逮住他了!於是,我奔跑著下了樓;我在我卧室下方的客廳里拿了兩盞燈,把裏面的油全灑在地毯上,傢具上,到處都灑上。然後,我在那裡點著火,把大門鎖轉了兩轉鎖好,就逃了出去。
突然,我感覺到他已經來了,不禁一陣喜悅,一陣瘋狂的喜悅。我慢慢地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很久,為了讓他不起一點疑心;接著,我脫掉高幫皮鞋, 漫不經心地穿上舊拖鞋;接著,我關上鐵百葉窗,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到門邊,把門鎖也轉了兩轉;我又回到窗邊,用鎖頭把窗子固定好,然後把鑰匙放進口袋。
在這番簡單的推理面前我無言以對。這個人是一個智者還是一個傻瓜,我無法做出準確判斷;但是我無言以對。他剛才所說的,我以前也經常這麼想。
可是後來,在我重新登上我的雙座四輪馬車的時候,我想說:「去火車站!」我卻喊——我不是說,我是喊——而且喊聲那麼響:「回家。」過路的人都回過頭來看我。我震驚得簡直發了瘋,立刻倒在馬車的坐墊上。他又找到了我,又抓住了我。
不過其他的僕人都還好;我呢,我生怕再發作。
啊!禿鷲吃掉了鴿子;狼吃掉了綿羊;獅子吞掉了長著尖角的水牛;人用弓箭、雙刃劍、火藥殺死了獅子;但是奧爾拉就要像我們對待牛和馬一樣對待我們,他只需用他的意志的力量,就能把我們變成他的東西、他的奴隸和他的食物。該我們倒霉!
八月六日。——這一次,我絕不是瘋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再也不會懷疑……我看見了!……我此刻還渾身發冷……我此刻還心驚肉跳……我看見了!……

如果我不是神志清醒,如果我不是充分地了解自己的情況,如果我不是通過完全清醒的分析來探測它,我肯定會認為自己瘋了,絕對是瘋了。因此,總體上說,我只是一個還有推理能力的有幻覺的人。我的腦子裡產生了一種尚不為人知的障礙,它是生理學家們今天正在試圖記錄和明確的障礙中的一種;這個障礙很可能在我的精神里,在我的思想的秩序和邏輯關係里,造成一個深深的裂縫。類似的現象,在引導我們漫遊最匪夷所思的幻境的夢中時有發生,我們並沒有感到意外,https://read•99csw.com因為檢驗器官,因為起控製作用的感官已經沉睡了;而想象的官能還醒著,活動著。莫非我的大腦鍵盤上那些不可感知的鍵中有一個不動了?一些人,在意外事故中受傷,會失去對一些專有名詞,對一些動詞和數字,或者僅僅是對一些日期的記憶。思維的每一個細小的部分都是精確定位的,這一點今天已經得到證實。因此,我的檢驗某些幻象的不真實性的官能這時麻木了,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昨天,我先去買了一些東西,訪問了幾個親友;頭腦里增添了清新的和爽人的空氣以後,我去法蘭西劇院看戲,這樣結束了我的夜晚。那裡正在上演小仲馬的一齣戲;那活潑、堅強的心態終於把我的病治好了。的確,孤獨對於應該工作的頭腦來說是危險的。我們的周圍需要有一些在思索和說話的人。我們獨處的時間久了,就會讓幽靈填滿了空間。

「您到她身後去。」醫生說。
「他站著,手裡拿著他的禮帽。」
他已經來了,那原始人類最早懼怕的「他」,憂慮的教士們驅逐的「他」,巫師們在黑暗的夜晚召喚、但是還沒見他出現過的「他」,世界過往的主人們憑自己的感覺賦予其地精、幽靈、鬼怪、仙女、妖精等各種可怕或者可愛形式的「他」。繼原始時代的恐怖中產生出的一些粗淺概念之後,一些更具洞察力的人更明確地揣想到他的存在;梅斯邁爾推測出了他;而醫生們,早在十年以前,在他施展自己的力量以前,就準確地發現了他的力量的性質。他們已經使用新主宰的這個武器,玩弄起用一個神秘意志控制變成了奴隸的人的靈魂的把戲來。他們把這叫作磁氣學、催眠術、催眠暗示……讓我怎麼說呢?我看到過他們像冒失的小孩子一樣拿這可怕的力量鬧著玩!該我們倒霉!該人類倒霉!他真的來了,奧……奧……他叫什麼來著……奧……好像他對我喊出過他的名字,可惜我沒有聽清楚……奧……是的……他在喊那個名字……我在聽……我聽不清……再說一遍……奧爾拉……我聽見啦……奧爾拉……就是他……奧爾拉……他來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八點半鍾左右,我就被我的貼身僕人喚醒,他對我說:
「是的,必須相信。」
「但這畢竟是我丈夫要這筆錢呀。」
我問自己:我是不是瘋了。我剛才在大太陽下沿著河邊散步,忽然對自己的理智產生了一些懷疑,不是此前我有過的那些模糊的懷疑,而是一些明確的、絕對的懷疑。我見過瘋子;我知道一些瘋子依然是理智的、清醒的、有遠見的,甚至在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上都是如此,只有一點除外:他們談論起一切來都很清晰、流暢、深刻,可是他們的思想會突然觸到瘋狂症的暗礁,撞成碎片,飛散開來,沉入那人們稱作「神經錯亂」的波濤洶湧、濃霧瀰漫、風暴肆虐的可怕和瘋狂的海洋。
「他在這張照片上是什麼樣子?」
八月十七日。——啊!多麼可怕的夜晚!多麼可怕的夜晚!不過,看來我更應該高興。直到凌晨一點鐘,我都在讀那本書!赫爾曼·赫萊斯匋斯,哲學和神譜學博士,記敘了在人類周圍遊盪或者人類夢到過的所有不可見的幽靈的歷史和表現。他描述他們的起源,他們的活動範圍,他們的能量。但是他們中沒有一個像縈繞著我的那一個。可以說,人類自從會思想以來,就預感到會有一個比自己更強大的新的存在,一個自己在這世界里的繼承人,並對此心懷恐懼;他們感覺到它就在身旁,但是無法預見到這個主人的性質;於是他們在恐懼之中創造出整整一個神秘的「存在」的群體,由恐懼中產生出來的影影綽綽的幽靈。
八月七日。——我睡得很踏實。他喝了我瓶子里的水,不過一點也沒有驚擾我的睡眠。
我問修道士:「您相信嗎?」
「您還記得帕朗博士給您催眠了嗎?」

啊!如果我們再多一些器官,替我們再多完成一些奇迹,我們該能再發現多少包圍著我們的東西啊!
可以肯定,我是瘋了!那也不妨礙我行動。
昨天,鎖匠替我安裝好鐵百葉窗和鐵門,我就讓門窗大開著,直到半夜,儘管天氣已經開始冷了。


我猛地回過頭去。只有我一個人。我身後只是那條筆直而又深遠的小路,林木高聳,空蕩蕩的,空蕩得令人毛骨悚然;而在另一頭,這條路也望不到盡頭,同樣地肅殺,讓人不寒而慄。
睡了大約四十分鐘,不知是什麼模糊而又奇怪的衝動把我弄醒了,我沒有做一個動作,只是睜開了眼睛。我起初什麼也沒有看見;後來,突然,好像桌子上那本打開的書中的一頁自動掀了過去。並沒有風從窗口吹進來。我很驚訝,等候著。過了大約四十分鐘,我看見,我看見,是的,我親眼看見又有一頁掀了起來,合到前一頁上,就像有一個手指在翻閱一樣。我的扶手椅上是空的,看上去是空的,但是我明白了,他就在那裡,他,坐在我的座位上,正在讀那本書。我憤怒地飛身一躍,像一頭反抗的野獸撲上去剖開馴獸師的肚子一樣飛身一躍,穿過卧室,想抓住他,抱住他,弄死他!……可是我的座椅,在我撲到以前,翻倒了,似乎有一個人在我面前逃走了,我的書桌晃動了一下,我的燈跌落了、熄滅了,我的窗子也關上了,彷彿有一個被發現的歹徒剛剛使勁抓住兩扇窗戶,衝進黑暗中。
就這些!我剛回來;我不想吃午飯,這次試驗給我的震動實在太大了。
但是,再仔細打量她,我的懷疑就煙消雲散了。她焦急得發抖,做這件事對她來說是那麼痛苦,我感到她都快哭出來了。
八月十九日。——我要殺了他。我看到他了。昨天晚上,我坐在桌前的時候;我裝作在聚精會神地寫字。我知道他會來我周圍遊盪,在我跟前,非常近,那麼近,也許我伸手就能摸到他,抓到他呢?那又怎樣!……那時,我就會有一種被逼到絕路的人奮不顧身的力量;我就會用我的手、我的膝蓋、我的胸膛、我的額頭、我的牙齒,勒他,打他,咬他,撕碎他。
七月六日,臨睡覺以前,我在桌子上放了葡萄酒、牛奶、水、麵包和草莓。
我睡著了——而且睡了很久——兩個或三個鐘頭——後來,一個夢——不——一個噩夢,糾纏住了我。我清楚地感覺到我躺著,而且睡著了……我感覺得到,我知道……我也感覺到有一個人走到我身邊,看我,摸我,上了我的床,跪在我胸口上,兩隻手掐著我的脖子,掐呀……掐呀……使出他全身的力氣,要掐死我。
真的!那張照片是當天晚上剛給我送到旅館來的。
我知道她很有錢,所以接著說:
啊!啊!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了五月八日那天在我窗前逆塞納河而上的那艘漂亮的巴西三桅帆船!我當時覺得它是那麼美觀,那麼潔白,那麼賞心悅目!原來那個傢伙就在那條船上,他就是從那邊來的,他的種族就產生在那裡!他看見了我!他看見了我的也是白色的房子;就從船上跳上了岸。啊!我的天主!
我害怕極了!接著,我突然又開始看到自己出現在鏡子深處的一片霧中,霧靄瀰漫,猶如隔著一道水簾;我感到這水簾彷彿在從左往右緩緩地移動,我的形象也隨之一秒比一秒地更加清晰。這就好像一次日蝕的結束。不過那原先遮擋住我的東西,似乎並沒有界限分明的輪廓,而是一種逐漸清亮起來的朦朧的透明。

她是那麼大惑不解,我也不敢再堅持了。不過我還是試圖讓她回憶起借錢的事,但她矢口否認,而且認為我在嘲笑她,最後還差點兒生起氣來。
等她睡著以後,醫生說:
「是的,我,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丈夫,他托我籌措這筆錢。」
她大呼:
八月二十一日。——我從魯昂找來一個鎖匠,讓他為我的卧室做了幾扇鐵百葉窗,就像巴黎的某些私人住宅為了防盜賊而在底層安裝的那種。另外,他還為我做了一個同樣是鐵制的門。我讓人把我當成膽小鬼,我才無所謂呢!……

他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
「啊!啊!我求您啦,我求您啦,想法去找……」
九月十日。——魯昂,大陸旅館。完事了……完事了……可是他果真死了嗎?我看到的情景讓我心亂如麻。https://read.99csw.com
「現在呢?」
今天上午的天氣真好!
其中的一個故事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當地的人,也就是這座山裡的人,聲稱有人聽到夜間沙灘上有說話聲,接著又聽見兩隻山羊咩咩叫,一隻的叫聲響亮,一隻的叫聲微弱。持懷疑態度的人斷言那是海鳥叫,聲音有時像羊叫,有時像人的嗚咽;但是遲歸的漁夫發誓,在高潮和低潮之間,在這座遠離塵世的小城周圍,他們曾遇到一個老牧羊人在沙丘上遊盪;他的臉讓斗篷遮住,沒有人看清過,只看見他領著一隻生著男人臉的公山羊和一隻生著女人臉的母山羊;兩隻羊都長著長長的白頭髮,不停地說話,用一種聽不懂的語言爭吵,後來突然停止喊叫,使出全身力氣咩咩地叫起來。
我終於恢復了理智以後,又渴了;我點亮一支蠟燭,向放著長頸大肚瓶的桌子走去。我端起大肚瓶要往杯子里倒水;一滴水也沒有流出來。——瓶子空了!完全空了!起初,我根本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我一下子醒悟過來,頓時感到萬分恐懼,坐了下來,或者不如說,倒在了椅子上!後來,我一躍而起,向四周張望!後來,我又坐下,面對那透明的水晶瓶,驚訝和恐懼得簡直要發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極力思索是怎麼回事。我兩手發抖!這麼說,有人喝了這瓶子里的水?誰呢?我嗎?肯定是我嗎?只可能是我嗎?那就是說,我是個夢遊病患者,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過著這種神秘的雙重生活。這種雙重生活,令人懷疑我們身上是不是有兩個存在;是不是有一個外來的、不可知也不可見的存在,在我們的靈魂麻木不覺的時候,有時會驅動我們被俘虜的肉體,讓我們的肉體對他俯首聽命,就像對我們一樣,甚至比對我們還要順從。
「啊! 啊! 我求您啦……您不知道我多麼痛苦……我必須今天就借到這筆錢。」
「薩布雷夫人要求立刻和先生談話。」
五月十八日。——我剛去見了我的醫生,因為我睡不著覺。他發現我脈搏快,瞳孔擴大,神經興奮,不過並沒有任何值得擔心的癥狀。我需要洗淋浴,喝溴化鉀。
他回答:「這裏風很大,先生。」我們一邊聊天,一邊望著大海漲潮,大海正在沙灘上疾馳,給沙灘披上一層鋼甲。
她發出一聲像是痛苦的吶喊。
而我們,在一個摻水攪和成的旋轉的爛泥丸子上的我們,是那麼孱弱單薄,那麼缺乏自衛能力,那麼愚昧無知,那麼渺小。
來到山頂時,我對陪同我的那個修道士說:「神父,您在這兒該有多麼舒服啊!」

八月十一日。——還是什麼情況也沒有;懷著這種深入我心靈的恐懼和懸念,我再也不能在家裡待下去了;我要離開。
我點亮了兩盞燈和壁爐台上的八支蠟燭,就好像在這麼明亮的光線里,我就能發現他似的。
我加快了腳步。孤身一人在這片森林里讓我有些不安,無緣由地,愚蠢地,只是由於深沉的孤寂而心驚肉跳。突然,我覺得彷彿身後有人跟著,緊緊地跟著,離我很近,近到能碰著我。
七月十九日。——我把這件奇事講給很多人聽,他們都嘲笑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想了。智者常說:「也許呢?」
我一時發狂,向這個紅色斑點撲過去,想抓住它!我什麼也沒有抓到;它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很生自己的氣,因為一個理智的、嚴肅的人不應該有這種幻覺。
把我們的幸福變成沮喪、把我們的自信變成消沉的那些神秘的影響力,是從哪裡來的呢?就好像空氣,那看不見的空氣,也充滿了不可知的「力量」,我們感受到和它們的神秘的接近。我一覺醒來興高采烈,喉嚨痒痒的,很有放聲歌唱的慾望。——為什麼?——我沿著河邊向下游的方向走去;還沒走多遠,突然,我就遺憾地往回走,彷彿有什麼不幸的事在家裡等著我。——為什麼?——是一陣寒戰輕輕掠過我的皮膚,撼動了我的神經,傷了我的心靈?還是雲彩的形狀,或者白晝的顏色,周圍物體的變化多端的色彩,通過我的眼睛,擾亂了我的思想?誰知道呢?包圍著我們的一切,我們看到但卻並沒有注視的一切,我們擦肩而過但卻並不認識的一切,我們感覺到但卻並沒有觸摸的一切,我們遇見但卻並沒有辨別的一切,對我們,對我們的器官,並且通過我們的器官對我們的思想,甚至對我們的心,產生著迅速、驚人而又無法解釋的作用!

如果他沒有死呢?……也許只有時間有辦法控制這個不可見的和令人畏懼的「存在」。如果他也像我們一樣,害怕疾病、傷痛、殘疾和過早的毀滅,又何必生有這透明的身體,這不可認識的身體,這精靈的身體呢?
後來我就上床睡覺。我又陷入了那可怕的夢境,過了兩個小時,我才被一次更可怕的震撼從這夢境中驚醒。
她激動極了,併攏雙手,就像在向我祈求!我聽見她聲音都變了;她一面痛哭,一面結結巴巴地說著,被她接到的命令糾纏著、控制著。

十點鐘左右,我上樓到了卧室。一進屋,我就把門的鑰匙轉了兩轉,並且推上門閂。我怕……怕什麼呢?在這以前我還從來沒有怕過什麼……我打開衣櫥,看看床底下;我聽……我聽……聽什麼呢?僅僅有一點不舒服,有一點大概是血液循環的障礙,一個神經末梢興奮,一點充血,我們的生命機器本來就很不完善和脆弱的運行發生了一點小小的動蕩,就能把一個最樂和的人變成一個憂鬱症患者,把一個最勇敢的人變成膽小鬼,這豈不是荒唐嗎?後來,我躺下,等著睡眠,就像等著劊子手似的。我等著睡眠,卻又害怕它到來,心怦怦跳,腿直打哆嗦;我的整個身體都在熱烘烘的被窩裡顫抖,直到我像掉進一潭死水要淹死一樣,突然墜入休眠狀態。我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感覺到睡眠來臨;這狡猾的睡眠已經藏在我身邊,窺伺著我,它過來抓住我的腦袋,閉上我的眼睛,便把我化為烏有。
「什麼時候寫的?您昨天怎麼一點沒跟我提到這件事?」
她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博士開始用凝視的目光誘導她。我呢,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兒心緒不寧,心怦怦直跳,喉嚨發緊。我看見薩布雷夫人的眼皮沉重了,她的嘴在抽搐,心口在起伏。

八月十六日。—— 就好像一個囚犯偶然發現牢房的門開著,我今天溜出去兩個小時。我感到一下子自由了,他離我遠了。我吩咐趕快套好車;我到了魯昂。啊!能夠對一個人說:「去魯昂!」並且這個人馬上就服從,多麼開心呀!
「那是誰的照片?」

啊!誰能理解我的難以忍受的焦慮?誰能理解一個頭腦健康、十分清醒、非常理智的人,透過一個長頸大肚瓶的玻璃,驚恐地看到瓶里的水在他睡覺的時候消失了,所感到的震動?我在那裡一直呆坐到天亮,不敢再回到床上去。


「我們即將揭開大自然的最重要的奧秘之一,」他言之鑿鑿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這個地球上最重要的奧秘之一;因為在其他星球上,大自然肯定還有其他許多更重大的奧秘。人類自從有思想,自從能說出和寫出它的思想,就感覺到身邊有一個奧秘,是自己粗糙和不完善的感官所不能參透的,於是力圖以自己智力的努力去彌補自己器官的能力的不足。當這智力還處在低級狀態時,縈繞著人類的不可見的現象普遍地被賦予各種可怕的形式。由此便產生出民眾對超自然的信仰,關於來去無蹤的精靈、仙女、地精、鬼魂的傳說,我甚至還要說包括有關天主的傳說,因為我們關於創世者的觀念,不管是從哪個宗教得來的,都是人類備受驚嚇的頭腦里最平庸、最愚蠢、最不可接受的想象的產物。再也沒有比伏爾泰的這句話更真實的了:『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人類,人類也如法炮製了上帝。』

「我是今天早上接到他的信的。」
八月十九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我剛才在《科學世界雜誌》上讀到這樣的記載:「一個相當奇怪的消息剛從里約熱內盧傳來。一種瘋狂症,一種與曾經危害中世紀歐洲民眾的那種傳染性神經錯亂非常相似的流行性瘋狂症,此刻正在聖保羅省肆虐。驚慌失措的居民紛紛離開家園,逃離村莊,荒棄農田,聲稱自己就像兩條腿牲畜一樣,被一些可以觸知但是不可見的幽靈追逐、控制和主宰。那是一種吸血鬼,在他們睡著以後吸食他們的生命,另外還喝水和牛奶,但好像並不碰任何其他的食物。

左邊,遠處,一群尖尖的哥特式鐘樓下面,便是魯昂,藍屋頂的宏偉的城市。鐘樓多九_九_藏_書得數不清,有寬闊的也有細長的,主教座堂的鑄鐵的尖頂君臨其上。鐘樓里掛滿了鍾,在晴朗清晨的蔚藍天空里敲響,把柔和的、遙遠的金屬的嗡嗡聲,一直送到我的耳際;微風送來的青銅的歌聲,有時響,有時輕,這要看風是醒了還是半醒半睡。
「他在捻鬍子。」
我看見他了!這次遭遇給我留下深深的恐懼,此刻還讓我不寒而慄。
我先被忍不住的睡意抓住,過了不久就被殘忍地驚醒。我一點也沒有動彈過;我的被褥上也沒有一點污跡。我衝到桌子旁。包著瓶子的布依然潔白無瑕。我戰戰兢兢地解開細繩:水全喝光了!牛奶全喝光了!啊!我的天主!……
我接著說:「如果世界上除了我們,還存在其他的人靈,我們怎麼這麼長時間都不知道呢?您怎麼沒有見過呢?我怎麼沒有見過呢?」
「怎麼!您丈夫手頭上連五千法郎也沒有!喂,您還是考慮一下再說。您能肯定他托您向我借錢嗎?」
我就這樣在夜晚清涼的微風的吹拂下,遐想著,昏昏入睡。
不過,有時動物也會反抗和咬死馴服它的人……我也希望……我一定能……不過必須認識他,接觸他,看到他!學者們說獸類的眼睛和我們的不同,它們分辨能力遠不如我們……可是我的眼睛卻分辨不出這個壓迫著我的新來者。
有人喝了——我喝了——所有的水和一點牛奶。既沒有動葡萄酒,也沒有動草莓。
就在我駐足觀賞一株結著三朵絢麗花朵的「戰鬥巨人」的時候,突然看見,清清楚楚地看見,就在我身旁,其中一朵花的梗子彎了,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擰它;接著它斷了,彷彿這隻手把它折斷了!接著那朵花,循著一隻胳膊把它舉到嘴邊畫出的曲線升起來,像一個嚇人的紅色斑點,懸在透明的空氣里,孤零零的,一動不動,離我只有三步遠。
現在,房子只剩下一片可怕而又壯觀的柴火,兇殘無情,照亮了整個大地,裏面燃燒著一些人,也燃燒著他,他,——我的囚犯,新的「存在」,新的主宰,奧爾拉!

我的表姐也很懷疑,露出不以為然的微笑。帕朗博士對她說:「您願意我試試為您催眠嗎,夫人?」

五月二十五日。——沒有任何變化!我的情況,真的,很奇怪。隨著夜晚臨近,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似乎黑夜為我隱藏著某種可怕的威脅。我匆匆吃了晚飯,然後試圖看書;但我卻看不懂那些字;我幾乎連字母都分辨不清。於是,我懷著一種模糊然而無法抗拒的恐懼,對睡覺的恐懼和對上床的恐懼,在客廳里來回踱步。
「幫什麼忙,表姐?」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照片。」
八月二十日。——殺了他,可是怎麼殺?既然我夠不到他。毒死他?可他會看得見我往水裡下毒;再說,我們現有的毒藥,毒一個看不見的身體管用嗎?不管用……不管用……毫無疑問……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後來,突然,我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去我的花園深處采一些草莓吃。於是我去了。我摘了一些草莓,吃了!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果真有一個天主嗎?如果有,請來解放我,解救我!援助我!寬容我!憐憫我!饒恕我!請快來救我吧!啊!多麼痛苦啊!多麼折磨人啊!多麼恐怖啊!
可是,這真的是一個幻覺嗎?我轉回去找那個梗子,很快就在那株灌木上,在依然留在枝子上的另兩朵花之間找到了它,的確是剛被折斷。


這麼說「不可見者」真的存在!那麼,怎麼自從世界起源以來,他們還沒有像對待我這樣,以一種明確的方式表現過呢?我從未讀到過任何記載,有類似我家裡發生的這種事。啊!如果我能離開,如果我能走,逃走,再也不回來,那有多好!那樣我就得救了;但是我不能。
七月三十日。——我昨天回到自己家裡。一切正常。
五月八日。—— 多麼美好的日子啊!我整個上午都躺在我的房子前面,那棵巨大的懸鈴木下的草地上。那棵樹把我的房子蓋住,遮住,整個兒籠罩在它的陰影下。我愛這個地方,我愛在這裏生活,因為這裡有我的根,那扎得深而又敏感的根,它們把一個人和他的祖先出生和死亡的土地緊緊聯繫在一起,和這裏人們想的,吃的,習俗,飲食,方言俚語,農民的鄉音,泥土的、鄉下的甚至空氣的氣味緊緊聯繫在一起。
我站起來,伸出雙手,很快地轉過身去,快得險些兒摔倒。結果怎麼樣呢?……屋子裡像大白天一樣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卻在鏡子里看不到自己!……鏡子里是空的,它清澈、深邃、充滿亮光,唯獨沒有我的形象……而我,卻面對著它!我看見的大玻璃,從上到下明凈無瑕。看著這情景,我的眼睛都迷惑了;我不敢再向前一步,我不敢再做一個動作。我清清楚楚地感到他就在那裡,但是他,用他的看不到的身體吞噬了我的形象的他,又要從我手裡逃脫了。
「這麼說,您的丈夫欠了債。」
我一面沿著河邊漫步,一面想著這一切。太陽在河面上灑滿金光,蒸發出泥土的香味,往我的目光里注滿對生活的愛,對令我的眼睛愉悅的飛舞的燕子的愛,對令我耳朵舒適的瑟瑟蠕動的河邊青草的愛。
「嘿!好呀,他命令您今天早上來向我借五千法郎,而您此刻就是服從他的暗示。」
七月十日。——我剛做了一些令人驚訝的試驗。
我的所有感官都進入高度興奮狀態,窺探著他。
「您能把信給我看看嗎?」
七月七日,我又做了同樣的試驗,得出的結果一樣。
八月二日。——沒有任何新情況;天氣好極了。我白天的時間都用來看塞納河水流淌。
可是,您會說,還有蝴蝶呢!這是一朵飛舞的花!不過我夢想的是一種有一百個宇宙那麼大的蝴蝶,我簡直無法描繪它的翅膀的形狀、美麗、色彩和運動。而且我看到它……從一個星球飛向另一個星球,以它的和諧的飛奔、輕盈的氣息,讓這些星球涼爽,帶給它們芳香!……那裡的人民看到它飛過,都欣喜若狂,心醉神迷!……
六月二日。——我的情況更嚴重了。我到底怎麼啦?溴化劑沒有起任何作用,淋浴沒有起任何作用。下午,為了讓身體疲勞,我便去盧馬爾森林散步,儘管我的身體已經夠疲勞的了。我起初以為新鮮空氣,清爽又溫和,充溢著青草和綠葉的氣味,可以給我的血管注入新的血液,給我的心注入新的力量。我走上一條打獵的林蔭路,然後從一條狹窄的小路拐向拉布依。小路兩邊是兩大片奇高的大樹,綠葉在天空和我之間搭起一個濃密得近乎黑色的頂棚。
最後,七月九日,我又只把水和牛奶放在桌子上,而且把瓶子都用白色平紋細布包起來,把瓶塞也都用細繩捆起來。然後,我用石墨塗了嘴唇、鬍子和手,就上床睡覺了。
我馬上就動身去巴黎。
「不過,一個多世紀以來,人們似乎預感到了某種新的東西。梅斯邁爾和其他幾個人把我們引上一條意想不到的道路,而特別是最近四五年,我們也的確獲得一些驚人的成果。」
兩艘英國雙桅縱帆帆船,紅色的旗幟在空中翻卷著,駛了過去。隨後來了一艘極美的巴西三桅帆船,通體白色,光潔、亮堂得令人讚歎。不知道為什麼,我向它敬了個禮;這艘船讓我看了那麼喜歡。
回旅館的路上,我一直想著這場奇怪的表演,不少疑問紛紛湧入我的腦海。不是我懷疑表姐的絕對可靠、不容置疑的誠實,我從童年起就了解她,像了解親姐姐一樣;而是懷疑博士可能作弊。他會不會把一面鏡子藏在手裡,和名片同時讓睡著的年輕女人看?職業魔術師玩的花樣比這邪乎得多了。
年輕的女士們嚇壞了,連聲說:「夠了!夠了!夠了!」
七月五日。——我莫非失去了理智?昨夜發生的事,我親眼看到的事,是那麼奇怪,一回想起來,我的頭腦都要失常了!
八月八日。——我昨天度過了一個可怕的夜晚。他沒有再出現,可是我感覺到他就在近旁,窺伺著我,盯著我,深入我的身心,駕馭著我;他這麼藏著,比他通過一些超自然現象表明他不可見然而始終如一的存在更加可怕。
「親愛的表姐,這就是您今天早上要借的錢。」

我接著說:「您還記得昨天在您家裡發生的事嗎?」
「我不知道。」

「記得。九-九-藏-書
不過,真是我喝的嗎?真是我嗎?那又會是誰呢?誰?啊!我的天主!我真瘋了嗎?誰能救我呢?
我經過林蔭大道輕鬆愉快地回到旅館。和人群的接觸,讓我想起一個星期以來的那些恐懼和猜疑,不能不覺得好笑,因為我曾經以為,是的,我曾經以為有一個看不見的存在住在我家裡。我們的頭腦是多麼脆弱啊,發生一點兒驚擾我們的鬧不明白的小事兒,就會驚慌失措,甚至很快就喪失理智!
七月八日,我減去了水和牛奶。什麼東西也沒有動。
我又想:我的眼睛那麼弱,那麼不完善,甚至連堅硬的物體都分辨不出,如果它們是像玻璃一樣透明!……把一個沒有塗錫汞的鏡子擋在我的路上,我會撞在上面,就像進了屋裡的鳥會在玻璃窗上撞破了頭。此外還有無數東西都會欺騙和迷惑我的眼睛。如果它看不見一個光線能夠透過的新物體,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您怎麼啦,讓?」
突然,我醒了,驚魂未定,渾身出虛汗。我點亮一支蠟燭。只有我一個人。
我斷然地表示:
七月十六日。—— 昨天,我看到了一些讓我心緒不寧的事。
我愛這所房子;我就是在這裏長大的。從窗口,我看得見塞納河沿著我的花園,在大路後面,幾乎就在我的家裡流過;大氣磅礴的寬闊的塞納河,從魯昂奔向勒阿弗爾,河面上來往船隻絡繹不絕。
我突然感到一陣戰慄,不是寒冷引起的戰慄,而是奇特的焦慮的戰慄。
一個新的存在!為什麼不呢?他肯定會到來!為什麼我們就一定是最後的存在!我們不是也像以前的那些人類一樣辨認不出他來嗎? 那是因為他的性質更完善,他的身體比我們更精緻、更完美,而我們的身體是那麼羸弱,設計得那麼笨拙,裏面塞滿了總是疲憊不堪、像極為複雜的發條一樣綳得緊緊的器官;我們的身體像一棵植物、一個獸類,艱難地以空氣、草和肉為營養,像一架備受疾病、畸變、腐爛折磨的動物機器,負荷過大而馬力不足,調節得不好,幼稚而又古怪,精心地粗製濫造,是既粗糙又雅緻的作品,是有可能變得聰明和傑出的存在的毛坯。
突然,房頂整個兒塌陷在四面牆壁中間,烈焰像火山似的噴向天空。透過這大火爐上開著的每一扇窗戶,看著火槽,我想:他就在裏面,在這火爐里,已經死了……
「真死了嗎?也許吧?……那麼,他的身體呢?他那陽光可以穿透的身體,不是用殺掉我們身體的手段摧毀不了的嗎?」

我感到太意外了,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我心裏想:她是不是和帕朗博士合夥在作弄我?這是不是精心策劃好的,表演得很逼真的惡作劇?
於是,儘管不太情願,我還是回來了,心想肯定會在家裡發現一個壞消息、一封信或者一封電報。什麼也沒有;這讓我比又看到什麼幻象更感到意外和不安。
八月四日。——我的僕人們之間發生了爭吵。他們說有人在夜裡打碎了大櫥櫃里的玻璃杯。貼身僕人說是廚娘乾的,廚娘說是洗衣女工乾的,洗衣女工又說是其他兩個人乾的。到底誰是罪犯呢?哪個聰明人能說得出來?


「唐·佩德羅·亨利凱斯教授先生已經在幾位學識淵博的醫生陪同下動身去聖保羅省,以便現場研究這種驚人的瘋狂症的起源和表現,並向皇帝提出他認為能夠讓瘋狂的民眾恢復理智的最適當的措施。」
八月十日。——什麼情況也沒有;明天會有什麼情況呢?
「您的丈夫不需要那五千法郎了。您就忘了曾求您表弟借錢給您這回事吧,而且,即使他跟您談起這件事,您也不要理會。」

說完他就讓她醒過來。
我看著自己的房子,等待著。時間過得多麼慢啊!我擔心火已經自行熄滅了,或者他已經把火撲滅了,正在這時,底層的一扇窗戶在大火的壓力下爆裂了;一股火苗,一股長長的、綿軟的、溫柔的、紅裡帶黃的熊熊的火苗,沿著白色的牆壁向上攀升,一直舔到了屋頂。火光在樹榦間、樹枝間、樹葉間躥動;還有戰慄,恐懼引起的戰慄。鳥兒都醒了;一條狗開始叫;我覺得天好像已經在亮起來!不久,另外兩扇窗子也爆裂了,我看到我這座房子的整個底層只剩下一片可怕的火海。不過,一聲吶喊,可怕的、特別刺耳的、撕心裂肺的吶喊,女人的吶喊,在黑夜中傳來,頂樓的兩扇老虎窗打開了!原來我忘了我的那些僕人!我看到他們滿臉驚恐,揮動著胳膊!……
我跑到花園深處,躲在一片月桂樹叢里。時間過得真慢!時間過得真慢!周圍一片黑暗,萬籟無聲,毫無動靜;沒有一絲風,沒有一顆星,只有堆積如山的濃雲,雖然看不見,但是沉沉地、沉沉地壓在我的心頭。
於是,我萬分惶恐地回到我的房間里;因為,就像白晝和黑夜交替一樣,我現在可以肯定:在我身旁有一個看不見的存在,他喝牛奶和水,他可以摸東西、拿起東西並且改變它們的位置,總之,他具有物質性,雖然我的感官發現不了他,但他就像我一樣,住在我的屋裡……

他提到的那些事實在我看來是那麼荒誕不經,我表示完全不能相信。
八月十二日,晚上十點。——我一整天都想走;但是我沒有走成。我想完成這個自由的動作,它是那麼容易,那麼簡單,——出去——登上我的馬車去魯昂,——但是我沒有去成。為什麼?
我於是坐到她後面。他把一張名片放到我表姐手裡,對她說:「這是一面鏡子;您在裏面看到什麼了?」
為什麼就不能再增加一個?為什麼就不能有另外一些盛開著巨大花朵、光彩奪目、能讓整個地區都瀰漫芳香的樹問世?為什麼就不能有火、空氣、泥土和水以外的別的元素產生?—— 「存在」的營養之父,數目只有四個,區區的四個而已!少得多麼可憐!為什麼不是四十個、四百個、四千個!現有的一切是多麼貧乏、平庸、寒磣!施捨得太小氣,發明得太乏味,製作得太蠢笨!啊!大象,河馬,看它們有多麼俊俏!駱駝,看它們有多麼優雅!
天剛破曉,我就向聖米歇爾山走去。就像昨晚那樣,大海正在低潮。眼前那座氣勢非凡的修道院,我越走近它,它越顯得巍峨壯觀。走了幾個小時,我終於來到這塊巨大的岩石旁。岩石頂上是宏偉的教堂;教堂俯瞰下是一個小鎮。我走過一條狹窄、陡坡的小街,走進為天主在人世建造的最雄奇的哥特式住所。它像一座城市一樣宏大,布滿了幾乎被拱頂壓垮的低矮的大廳和單薄的柱子支撐著的長廊。我進入這碩大的花崗岩的瑰寶,它像花邊一樣輕盈,到處是塔樓和輕巧的小鐘樓,裏面有曲曲折折的階梯可以攀登;它們向白晝的藍色天空和夜晚的黑色天空,伸出長滿妖魔鬼怪、奇花異獸的古怪的腦袋;它們之間有精心製作的輕便橋拱相連。
就像我每天晚上做的那樣,我把門鎖上;後來我渴了,我喝了半杯水,可是我偶然發現,我的長頸大肚玻璃水瓶仍然是滿的,一直滿到水晶瓶塞。
八月十四日。——我完了!有一個傢伙佔有了我的心靈,並且主宰著它!有個傢伙在指令我的所有動作,所有運動,所有思想。我在自己身上已經什麼也不算了,只是自己完成的所有事的一個惶惶不可終日的奴隸似的旁觀者。我希望出去。我不能。他不願意;我不知所措,渾身發抖,待在他要我坐的扶手椅上。我僅僅希望抬抬身子,站起來一下,好讓我相信還是自己的主人。我不能!我被固定在我的座椅上;而我的座椅粘著地面,任何力量也無法把我們拔起來。
八月十八日。——我一整天都在想。啊!是的,我要服從他,聽憑他的驅使,履行他的意願,裝得謙卑、順從、怯懦。他是最強者。不過一旦機會到來……
在這次夜夜都要重演的發作以後,我終於踏實地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
「他給您寫信了?」
「他在做什麼?」
為了欺騙他,我裝作在寫字,因為他也在窺視我。突然,我感覺到,我甚至可以肯定,他越過我的肩膀在看書,他就在那兒,蹭到了我的耳朵。
她累得精疲力竭,坐在一張長椅上已經昏昏入睡。醫生給她摸了摸脈,又看了她一會兒,向她的眼睛抬起一隻手;在這強大的磁力的不可抵擋的作用下,她漸漸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