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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

離婚

「為一樁婚事嗎?」
一小時以後,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她跟我講起自己的身世來。她母親是個貴夫人,被一個貴紳誘惑生下了她。她被寄放在一個農民家裡養大。她繼承了父親和母親的大筆錢財,現在富有了。不過她不會說出父母的名字,永遠也不會。問她父母的名字,那是白費工夫;求她也沒有用,她不會說的。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就問起她的財產的情況。她立刻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顯示出她是個很有實際經驗的女人,對自己信心十足,對數字﹑對證券﹑對收入﹑對利率和投資都了如指掌。她在這方面的精專頓時增強了我對她的信任感,我變得更加殷勤,雖然還有所保留;不過我向她清楚地表現出我愛上了她。

她看到我時,刷地臉紅到耳根。
總之,先生,我就長話短說吧。在半個月的時間里,這個念頭始終糾纏著我,困擾著我,折磨著我。我一直經受的種種煩惱,種種小小的磨難,過去並不怎麼在意,甚至沒有發現,此刻卻像針扎似的刺痛著我;而且每一次被刺痛,都讓我立刻想到那個擁有兩百五十萬的未婚女士。
「我就是您寫信給她的那個人。」
未婚女士,美貌,有教養,品行端正,願嫁一正派男士,並帶給他兩百五十萬法郎現金。謝絕婚介所
這一天我碰巧和兩個朋友一起吃晚飯,一個是訴訟代理人,一個是紗廠廠主。我已經記不清談話怎麼落到了婚姻的話題上。我笑著講起這個有兩百五十萬法郎的未婚女士來。
「不過,小姐,我還不曾有這個榮幸認識您呢。」
「請說下去。」
我穿一身煤炭商的服裝,所以她沒有認出我。
「先生,下面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好傢夥,要是我有那兩百五十萬多好!」
她大叫一聲,昏了過去。蘇醒過來的時候,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向我供認她有四個孩子。是的,先生,星期二兩個,是兩個女孩;星期五兩個,是兩個男孩。
比方說,一個年輕的姑娘,暴發戶和女僕的私生女,突然從生父那兒繼承了一筆遺產,同時也得知了自己出身的污點,為了不向可能愛上她的人透露這一點,便通過一個世人常用的方法向陌生人發出召喚,這種方法本身也包含著對出身上的污點的一種承認。
不過我漸漸發現,她時不時地出去九-九-藏-書,而且出去的時間挺長。這種情況總發生在固定的日子,一周是星期二,一周是星期五。我以為她有外遇了,於是跟蹤她。
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笑了笑,接著就談起了別的事。
她很痛快地回答:「啊!我知道。我把所有的憑證都帶來了。」
「一點不急。」
我對她說:
「尚特弗利絲小姐到了。」
「是我呀,先生。」
一天, 我讀到這樣一則啟事:
「好吧,先生。」
「啊!是的,先生。」

「我親自來了,因為辦這種事最好還是本人出面。」
  真愜意,
她說出魯昂頂好的那家旅館的名字。
進來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稍顯肥胖,棕色的頭髮,神情有些尷尬。
她結結巴巴地說:
「我七點鐘去您的住處接您。」
我全神貫注地觀察她;說真的,她並不讓我反感,儘管比我想象中的過於成熟了一點。她是一個受看的女人,一個壯實的女人,一個能夠持家的女人。我忽然生了一個念頭:一旦證實了她的陪嫁錢財並非虛幻,我索性跟她演一出小小的感情喜劇,取我虛構的委託人而代之,變成她的情郎。我於是跟她談起我的委託人,把他描繪成一個鬱鬱寡歡的人,正直可敬,可就是有點病弱。
「請說吧,先生,我聽您說。」
七點鐘,我已經到了她的住處。她為我剛剛作了一番打扮,接待我時顯得十分嬌媚。
「先生,我的婚姻不幸,很不幸。」
我回家了。我驚愕萬分,神情沮喪;似乎明白了,卻又大惑不解,根本不敢再去猜測了。
我的房間很凄涼,那是一間由兼帶做飯的女僕鼓搗出來的魯昂常見的單身漢客房。那房間,您可以想見它是什麼德行!一張沒有帳子的大床,一個衣櫥,一個五斗櫃,一個梳妝桌,沒有生火。幾件衣服堆在椅子上,地上到處是廢紙散頁。我偶爾去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館解悶;我隨口用在那些地方學會的一支曲調低聲哼唱道:
「您可以讓我看看嗎?」
說真的,我還沒有想過娶妻子;我鑽進被窩,一下子想起這檔子事來,想個沒完沒了,過了好久才睡著。
「請坐,小姐。」
她回來吃晚飯的時候,我朝她衝過去,大聲吼叫:
「在這兒,在魯昂?」
這一下免了我所有的啰嗦事。我付了賬,我們就返回她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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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有可能。有些觀念鑽進我們的頭腦,蠶食我們,殘害我們,讓我們瘋狂,如果我們不善於抵抗它們的話。這是一種心靈的根瘤蚜蟲。如果我們不幸讓這些思想中的一種溜進我們的頭腦,如果我們沒有從一開始就發現它是入侵者,一個主宰者,一個暴君,它就會一小時一小時﹑一天一天地擴張,它就會不斷地再來,紮下根,排擠掉我們對事物的全部正常的關注,吸引住我們的全部注意力,改變我們的判斷的眼光,我們就完了。
「那麼,就在這兒待幾天吧。我會盡量幫您打發這段時間的。」
「您真是太客氣了,先生。」
「是的,有可能。」
首先,這兩百五十萬法郎的錢財並沒有像幻境里的東西一樣讓我眼花繚亂。干我們這一行的人讀過各種各樣這類的徵婚啟事,我們已經習慣了帶著六百萬﹑八百萬﹑一千萬,甚至一千二百萬的陪嫁主動求婚的事。一千二百萬這個數目甚至是相當普通的了。它很誘人。我明知道我們不大相信這種許諾的真實性。然而這類廣告讀多了,這些異想天開的數字還是印進了我們的腦海;由於我們的思想疏於戒備,它們提出的龐大金額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可信性,我們已經傾向於認為一筆兩百五十萬的陪嫁是很可能的﹑在道德上也很說得通的了。
「當然可以。」
這天夜裡冷得很。再說我住的是老房子,一個像蘑菇似的外省的老房子。我剛把手擱在樓梯的鐵扶手上,一股冰涼的寒氣就鑽進我的胳膊;我伸出另一隻胳膊去找牆,碰到牆的時候第二股寒氣又侵入我的肌體,這股寒氣更潮濕,兩股寒氣彙集在我的胸膛,讓我充滿了苦悶﹑傷感和煩躁。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嘀咕道:
「這麼早已經退休了!」
「我同意。」
「啊!很好!」

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呀,先生。」
她連忙說:「哎呀!先生,我可是喜歡身體健康的男人。」
誠然,一個好人家的姑娘,有如此像樣的陪嫁,還要登報找丈夫,這不太合乎情理。不過,這姑娘也可能為人可敬,卻有著不幸的隱情哩。
「那些孩子是怎麼回事?」
怎麼辦呢?我姦汙了我的女委託人。如果我真有一個男委託人推薦給她,倒也罷了,可是我沒有。我就是那個男委託人,天真的男委託人,被他自己欺騙九_九_藏_書了的男委託人。多麼荒誕的局面啊!不錯,我可以撒手不管她。但是陪嫁,那筆誘人的陪嫁,美好的陪嫁,是摸得著、穩可到手的呀!再說,這可憐的姑娘,在我這樣出其不意地玷污了她以後,我有權拋棄她嗎?可是以後會有多少煩惱喲!
「您相信有些觀念對於人的精神,就像毒藥對人的身體一樣危險嗎?」
「那麼,今晚見,小姐。」
「好吧,先生。」
來者是個身體肥胖﹑臉色通紅﹑蓄著濃密的金黃色頰髯的男子,一個大腹便便﹑血氣盛﹑精力旺的男子。他先致了禮。
我帶她到一家我熟悉的飯店,點了一頓令人眼花繚亂的美餐。
「您指的是什麼?」
我打了一個激靈。這麼說,我猜對了,——我心裏突然對這個可憐的人產生了一股強烈的同情。我不再追問,免得惹她難過。我接著說:
「當然可以。」
邦特朗先生是巴黎頗有名氣的律師,十年來他替不大合得來的夫妻打離婚官司,件件都很成功。且說他打開事務所的門,閃開身,讓一位新顧客走進來。
一個鐘頭以後我回到自己的住處。
像每天一樣,我午飯吃了一份烤排骨和一塊乾酪。然後我又工作起來。
「您放在旅館里?」
她猶豫了一下,垂下了眼睛,結結巴巴地說:
「先生,我是個退休的公證人。」
客人乾咳了一聲,坐下來:
五天以後,下午三點鐘左右,我正在事務所工作,首席文書通知我:
「您的財產是不帶債務的凈資產嗎?」
她坐下,低聲說:
「您家裡還有什麼人?」
「請坐。」律師說。
訴訟代理人已經見過幾樁在這種情況下締結的美滿婚姻,於是提供了一些細節;然後他向我轉過臉來補充說:
「好吧,先生。」
「您住在旅館里嗎?」
「是的,在魯昂。」
我大約十點鐘回到事務所。裏面瀰漫著燒紅的取暖火爐的氣味,舊紙張的氣味,陳年訴訟案卷的氣味(再也沒有比這更難聞的了),還有文書們的氣味——靴子、常禮服、襯衫、頭髮和皮膚、很少洗的冬季的皮膚;這一切都被爐火加溫到了十八度。
「我同意您的意見,小姐。這麼說,您是希望結婚?」
「現在,先生,您看我該怎麼辦?」
「承認他們是您的孩子,先生。」
我的假設很愚蠢。然而我還是樂於信以為真。我們這些做公證人的絕不應該讀小說;而我偏偏讀過,先生。
我把她https://read.99csw.com送到門口。
「天哪,說麻煩,也不麻煩。您急著回家嗎?」
半年過去了,一切都很好。
這就是——多麼可恥啊!——這就是她的錢財的來源。——四個父親!……她就是這樣積累起她的陪嫁。
「您會看到他的,不過得等上三四天,因為他昨天動身去英國了。」
「小姐,只有一件事可以彌補我的過失。我向您求婚。」
悔恨不迭,神煩意亂,心驚肉跳,我就這樣度過了一個猶豫不決的難熬之夜。不過,天亮時,我的頭腦清楚了。我穿上一身講究的衣服;十一點敲響時,我來到她下榻的旅館。
「你去聖瑟維爾車站接的乘火車來的那些孩子。」
就這樣,我構想出她的整個故事來。當人們渴望一種事情的時候,先生,人們總是把它想象成自己所希望的那樣。
「見鬼,幹嗎不為您自己考慮考慮這件事?好傢夥,兩百五十萬法郎,這可以替您去掉很多煩惱呀。」
外加五十萬

我出讓了我的事務所,過著吃利息的生活。說真的,對我的妻子,我沒有一點可責備的,一點也沒有。
「是呀,先生。」

「哪些孩子?」
兩百萬,
我娶了她。
她說了些調情的話,不過不失優雅。我請她喝香檳酒,我也喝;美酒下肚,我亂了方寸。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就要變得膽大妄為,我擔心,擔心自己,也擔心她,怕她也會有點激動,怕她也會頂不住。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又開始跟她談她的陪嫁;必須以精確的方式對這筆錢財加以證實,因為我的委託人是個做生意的人。
這是一個星期二。她在一點鐘的光景出門,沿著共和國街往南走,向右拐進了大主教宮後面的那條街,走上大橋街,一直走到塞納河邊,順著沿河馬路一直走到石橋,過了河。從這時起,她好像很不放心,經常回過頭來觀察過路人。
律師嚴肅地回答:
「是呀,已經退休了。我今年三十七歲。」
「我知道,我也同情其他不幸的人;不過我的情況非常特殊,我對妻子的不滿,性質也與眾不同。我這個婚結得很離奇。您相信有危險觀念嗎?」
啊!先生,發生了這種事以後,我的臉色很難看……她也一樣!她哭得淚如泉湧,求我不要辜負她,不要拋棄她。我答應了她的所有願望。離開的時候我的情緒壞透了。
九九藏書紗廠廠主說:「這些女人到底是怎麼啦?」

我躲在一輛四輪貨車後面等著。一聲汽笛響……一批旅客擁出來……她走向前,衝過去,把一個鄉下胖女人陪著的一個三歲的小女孩緊緊摟在懷裡,激動地吻她。接著,她轉過身,看見另一個孩子,年齡更小些,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由另一個鄉下女人抱著;她撲了過去,使勁摟他,然後,她在兩個孩子和兩個保姆簇擁下,向幽深凄涼﹑專供散步的長長的王后大道走去。
作為公證人,我很注意閱讀報紙第四版上的廣告:招聘和求職、小啟事,等等;就是通過這種方法,我有好幾次為顧客撮成了很合算的婚事。
「請進。」
「不,先生……我的母親……和我的父親……都已經去世了。」
第二天,一睜眼,天還沒亮,我記起來我還得在八點鐘趕到達內塔爾鎮辦一件重要的事。所以我必須六點鐘就起床——而且天寒地凍。都怪它,兩百五十萬!
她好像有些擔心,不知怎樣才好,猶豫不定;後來,她終於下了決心:
「先生,我是來請您為我打一場離婚官司。」
「這樣的人不止您一個。」
跟一個這麼容易屈服的女人在一起,真是太不安全了!
「啊!真麻煩。」她說。
「那麼,小姐,您允許您未來的……公證人今晚請您吃飯嗎?」
我剛才跟您說過,我曾經在魯昂當過公證人,雖然生活有點拮据,還算不上窮,只是手頭緊,不能無所顧忌,時刻都得強迫自己省著一點,不得不限制自己的各種愛好,是的,各種愛好!在我那個年紀,這確實是很難受的事。
果然,她把所有的憑據都帶來了。我無可懷疑了,因為我正在拿著它們,摸著它們,讀著它們。我喜不自勝,頓時萌生出一股擁吻她的強烈願望。我的意思是說,一股純潔的願望,一股人在高興時會有的那種願望。就這樣我擁吻了她,天哪。一次,兩次,十次……以至於……在香檳酒幫助下……我頂不住了……不……不如說……她頂不住了。
最後,她進了左岸的車站。我不再懷疑了,她的情人就要乘一點四十五分的火車到站。
「是呀。」
「今天晚上?」
和嬌妻。
就是在這時候我第一次很認真地想到那個有兩百五十萬的未婚女士。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何不寫封信去?何不去了解一下呢?
兩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