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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托父子

奧托父子

「行,多奈小姐。」
「就這麼說定啦,塞扎爾先生,下星期四,中午,像今天一樣。」
父親吃力地喘著氣,臉色蒼白,面部肌肉抽搐著,繼續說:
可是他怎麼也找不到,最後看到一位教士,他相信教會的人出於職業習慣都是守口如瓶的,便上前詢問。
他於是用同樣的措辭重新說起來:「不幸的事情發生在星期日,八點鐘光景……」
他常常想到多奈小姐。他很喜歡她。他覺得她很得體,就像父親說的,是個溫柔、善良的姑娘。他決定要慷慨大度地行事,給她兩千法郎的年息,本金歸在孩子的名下。想到下星期四就能再見到她,和她一起安排這件事,他甚至感到某種說不出的喜悅。此外,想到這個弟弟,這個五歲的小傢伙,他有點困擾,有點煩亂,同時也有些激動。這個永遠也不會姓奧托的私生子,是他的血親,一個不管他接受或者拋棄、但永遠讓他想起父親的血親。
「對我也合適,下星期四見。」
「抽……我有煙斗。」
「我跟你說她是個好姑娘,真的,一個好姑娘;要不是有你,要不是懷念你母親,要不是因為這座房子里我們三個人共同生活過,我早就把她接到這裏來了,還會娶她做妻子,肯定的……聽著……聽著……兒子……我本可以立一份遺囑……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我不願意……因為不應該把事情……這些事情……寫下來,這樣做對合法繼承人損害太大了……另外也會把一切都搞亂……這樣做會弄得大家都破產!你聽著,貼印花稅票的紙張,不需要,而且永遠也不要使用。如果說今天我有點錢,就是因為我一輩子也沒有用過那東西。你明白了吧,兒子!」
獵人們彼此拉開了距離。老奧托走在右邊,小奧托走在左邊,兩位客人在中間。獵場看守人和背獵袋的孩子們跟在後面。這是莊嚴的時刻,大家都等著打響第一槍,心跳得有點厲害,緊張的手指時刻都觸著扳機。
「不管多麼難過,還是要活下去呀,您就別拒絕我啦!然後您再多待一會兒。您要是走了,我真不知道我會怎麼樣。」
突然,第一槍打響了,是老奧托開的。所有人都停下來,只見一隻山鶉脫離了振翅飛逃的夥伴們,墜落在一條荊棘叢生的溝壑里。那位興奮的獵人立刻向前跑去,跨開大步,撥開荊棘,轉眼就消失在灌木叢里,去尋找他的獵獲物。
小男孩下巴上沾滿了菜汁,他給他擦了好幾次嘴。
「去了你就會看到……你就會看到她怎麼向你解釋。我,我不能再對你多說了。你發誓這麼做了?」
塞扎爾就坐了下來,他已經習慣於服從了。
「我可憐的孩子,看來情況不妙。」
她大聲說:
「我也是呀。」塞扎爾說。
說罷老奧托站起身。其他人也隨著站起來,到牆角拿起各人的獵槍,檢查一下槍機;腳的熱氣還沒有把皮鞋烘軟,就跺跺腳,走起路來穩當些。然後他們就走出去;拴著的獵犬也站起來,扯緊皮帶,揮著爪子,發出尖聲的吠叫。
「星期四中午,多奈小姐!」
因此星期四早上,當格蘭道爾支伴著鈴聲快步小跑拉著他賓士在前往魯昂的大路上時,他感到自從不幸的事故發生以來心裏還不曾這樣輕鬆過,不曾這樣平靜過。
收稅官貝爾蒙先生是個矮胖子,通紅的面頰上顯露出細細的紫色的靜脈網,就像地圖上江河的支流和迂迴曲折的小河道。他問:
兒子結結巴巴說:
「啊!不可能!」
醫生來了;他臉色沉重地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對坐在椅子上啜泣的小塞扎爾說:
他們都不再作聲了。
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她呢,更是大感意外。她等的是另一個人,所以沒有請他進去。他們就這樣互相注視了半分鐘之久。最後還是她問:
「明白了,父親。」
「如果我還有時間,我想跟我兒子談一談。https://read.99csw.com

3

「您抽煙嗎?」
接著,淚水便猛然湧出她的眼眶,她抬起兩手捂住臉痛哭起來。
「對不起,我沒有聽清楚,我希望知道……如果不太麻煩您的話,請您重說一遍。」
「明白了,父親。」
約瑟夫是個枯瘦的老頭,所有的關節都像打了結似的成為疙瘩。他不慌不忙地去了,像狐狸一樣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可以鑽過去的缺口,就這樣下到那條溝里。剛下去,他立刻大聲疾呼:
醫生握住他的手。
他喝過了咖啡,她問:
「當然樂意,塞扎爾先生。那麼,下星期四,您看行嗎?」
他走進多奈小姐的那套房子時,看到飯桌已經像上星期四那樣擺好,唯一的區別是麵包皮沒有剝掉。
這個人呀,他已經說得夠多了,沒有力氣再說了。另外現在他已經安心了,他想平靜地死去。既然他已經向他的家人、向他的親生兒子做了坦誠的交代,還有什麼必要向天主的代表懺悔呢?
他再次親吻了小埃米爾,又同多奈小姐握了手,就走了。
「啊!塞扎爾先生,塞扎爾先生,別在今天。我的心都碎了……下一次,改一天吧……不,別在今天……即便我接受,您聽著……那也不是為了我自己,不,不,不,我向您發誓。那是為了孩子。再說,那筆錢會存在他的名下。」
「這麼說……這孩子……是他的?」
「可憐的孩子,他成了孤兒了。」
「你親自去。我希望你親眼去證實這一切。」
他握過年輕女子的手,親吻過埃米爾的雙頰,就坐下,有點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不過心情依然有些沉重。他發現多奈小姐好像瘦了一點,蒼白了一點。她一定哭得很厲害。她現在在他面前顯得有些拘謹了,好像她意識到上個星期在不幸事件突如其來的衝擊下自己沒有感覺到的東西;她以過分的敬重、痛苦的謙卑和感人的照料接待他,似乎要用關切和忠誠來報答他對她的善意。他們午飯吃得時間很長,一邊吃一邊談著他這次來要辦的事。她不願意要那麼多錢。那太多了,實在太多了。她掙的錢夠維持生活的,她只是希望埃米爾長大的時候能給他準備下幾個錢。塞扎爾堅持要給,甚至還因為她有喪事而額外給她一千法郎的禮金。
她為自己搬了一張椅子放在還溫著菜的爐子前面,靠近他的椅子;她把埃米爾抱在膝頭,接二連三問了塞扎爾許多關於他父親的事,從所問的這些家常小事就能看出,不假思索就能夠感到,她是一片至誠地用她那顆女人的可憐的心深愛著奧托。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留下父親和兒子。
「究竟是怎麼回事,塞扎爾先生?」
旁邊的房子里迴響的鈴聲讓他渾身打了個哆嗦。門開了,一個年輕女子出現在他的眼前,她衣著整齊,褐色的頭髮,臉色紅潤,用一雙驚異的眼睛看著他。
「明白了,父親。」
她說了聲「啊!我的天主!」便往後退了退,讓他進去。他關上門,跟著她往裡走。
「是的,父親。」
他囁嚅道:
「也就是說你母親過世七年了,我一直沒有再娶。可話又說回來了,像我這樣一個人總不可能在三十七歲上就打光棍,是不是?」
所有人都等著,眼睛緊盯著那堆視線穿不透的枝葉。
他終於鼓起勇氣。

2

「我父親要我來和您談一談。」
接著,他突然說:
「於是,我納了一個女孩子,在魯昂城裡,胡瓜魚街十八號,四樓, 第二個門——我全告訴你了,別忘了——,這姑娘對我十分體貼、多情、忠實,像個真正的妻子,怎麼?你聽明白了嗎,兒子?」
「天哪,好痛呀!這麼說,你理解。男人生下來不是為了打光棍的,可是read.99csw.com我又不願意找一個接替你母親的人,再說我也答應過她不這樣做。現在……你明白了吧?」
反倒是父親語氣更鎮定些:
「我要求你,我懇求你,兒子,別忘了。這對我很重要。」
「那麼,好吧。就中午十二點。」
他這時反而猶豫起來。在此以前,他一直像一個未開化的人似的只知服從死者的旨意。現在,想到他,做兒子的,就要和那個曾經是父親的情婦的女子見面,激動之餘,不免感到尷尬和屈辱。千百年世代相傳的教育在我們感情深處積累下的所有根深蒂固的道德理念,他從上教理課時起就學到的對生活敗壞的女人的偏見,男人——即便是娶了一個這樣的女人的男人 —— 對她們懷有的本能的蔑視,他這個農民的全部狹隘的正直觀,這一切在他的心裏翻騰著,讓他踟躕不前,讓他感到羞恥,臉都漲紅了。
「是的,父親。」
「是的,」他說,「不幸的事情發生在星期日早上,八點鐘光景……」就好像她在聽似的,他敘述著,不遺漏任何細節,以農民慣有的精細說著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小男孩還在打他,甚至踢起他的踝骨來。
「您大概一早上什麼也沒吃吧,塞扎爾先生?」
兒子回答:
老奧托回答:
「見呀,小姐,只要您樂意。」
不過此後的一天他直到晚上都在想,應該遵照父親的遺願,第二天就去魯昂,看望住在胡瓜魚街十八號四樓第二個門的名叫卡羅琳娜·多奈的姑娘。為了不忘記,他就像咕咕噥噥念經一樣,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和地址,數不清有多少次;沒完沒了念叨的結果,他已經不可能打住,更不可能去想任何別的事了,因為他的舌頭和頭腦都被這句話完全控制了。
「哈哈!這個老狐狸,」貝爾蒙嚷道,「他準是在溝里搗毀了一個兔子窩。」
他的思想並不豐富,一環接一環說下去,自然而然地又回到那件意外事故上,他重新一個細節不漏地敘述起來。
聽到這裏,塞扎爾一臉驚愕,他猜測著,結結巴巴地問:
他撣了撣帽子上的塵土,刷了刷禮服,揩了揩皮靴,就開始尋找胡瓜魚街。他不敢向人打聽,生怕被人認出來,或者引起別人的猜疑。
「好了,兒子。擁吻我吧。永別了。我就要蹬腿了,我敢肯定。去請他們進來吧。」小奧托嗚咽著擁吻了父親,然後,還是那麼聽話,打開了門。教士身穿白色法衣,捧著聖油,走進來。
「咱們從哪兒開始呢?」公證人又問。這位公證人,整天樂呵呵的,渾身肥肉,面色蒼白,也是大腹便便,上個星期剛在魯昂買的新獵裝穿在身上緊巴巴的。
公證人把兩手攏成喇叭筒,高喊:「您把它們一窩端了嗎?」老奧托仍然沒有回答。於是塞扎爾轉過身去對獵場看守人說:「快去幫幫他,約瑟夫。我們得保持一條橫線。不過我們等著你。」
老奧托很為自己擁有的一切感到驕傲,急不可待地向客人們誇耀著能在他的土地上打到哪些獵物。他是個身材高大的諾曼底人,屬於這種類型的男子漢:身強力壯,滿面紅光,膀大腰圓,肩膀能扛起整車整車的蘋果。他半是農民,半是鄉紳,有錢,受人尊敬,有威信,也難免有些獨斷專行。他曾經堅持要兒子塞扎爾·奧托上學,成為有教養的人;可是上到三年級,他又突然終止了兒子的學業,因為怕他變成對土地漠不關心的老爺。
「謝謝啦,」他說,「我不餓,我太難過了。」
於是,第二天,八點鐘左右,他就吩咐把格蘭道爾支套在輕便雙輪馬車上,出發了。這匹壯實的諾曼底馬在從安維爾通向魯昂的大路上一路小跑。他上身穿著黑禮服,頭上戴著緞子大禮帽,下身穿著用帶子套在鞋底的馬褲。考慮到時機不宜,他不願意在這身漂亮的服裝外面套上他那件藍色罩衫。https://read.99csw.com這種風一吹就會鼓起來的罩衫能保護衣服不沾上塵土和污垢,一般在到達以後,一跳下車就馬上脫掉的。
「那麼……」
「是這樣,小姐,星期日開獵的時候,爸爸去世了。」
但是,她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
「哎呀!快來呀!快來呀!出事啦!」
「塞扎爾先生?」
她吃了一驚,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就像認識他已經很久了似的,結結巴巴地說:
「您來吃午飯,是不是?」
他把事情從頭到尾慢慢道來,有逗有句,有條不紊,時不時還加上他自己的想法。她聚精會神地聽著,以女性的敏感領會著他敘述的每一個意想不到的波折,嚇得渾身戰慄,時而呼喊一聲:「啊,我的天主!」那男孩子以為她已經沒事了,也就不再打塞扎爾,走過去拉著母親的手,也聽起來,好像聽得懂似的。
只要再走一百步,右邊第二條街就是。
「爸爸,爸爸,可憐的爸爸呀!」
「你聽著,聽著……好好聽著……我沒有寫遺囑……因為我不願意……再說我了解你,你心腸好,你不小氣,不斤斤計較,我心裏想,還是等我臨終的時候,再把事情告訴你,要求你不要忘了那姑娘 —— 卡羅琳娜·多奈,胡瓜魚街十八號,四樓,第二個門,別忘了。——還有,再聽著。等我走了,立刻到那裡去 —— 並且要安排得讓她想起我的時候沒有可埋怨的。—— 你有的是錢。—— 你辦得到。—— 我給你留下的足夠了……聽著……你平時找不到她。她在莫洛太太的鋪子里幹活,博瓦希納街。要星期四去。她總在這一天等著我。六年來這一天都是留給我的。可憐的姑娘,她一定會哭的!……我把這些都告訴你,是因為我非常了解你,我的兒子。這種事是不能公開說的,不能對公證人說,也不能對本堂神父說。這種事情做出來了,大家遲早會知道,但是除非萬不得已,不能公開說出去。因此對外人都要保守秘密。除了家裡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因為家裡全算起來也只有你一個人。你明白了嗎?」
等他坐下來……她問:
「啊!別,別走,別走,別把我一個人和埃米爾撇在這兒!我會傷心死的。除了我的孩子,我什麼人也沒有了,什麼人也沒有了。啊!太可憐了,太可憐了,塞扎爾先生!嗯,來坐下。您再跟我說說。請告訴我,您平時在那邊都做些什麼。」
她站在他面前一動不動,臉通紅,很感動,看著他,不由得想起另一個人。
「好啦,別再哭了,這不是時候,我有話要對你說。坐在這兒,緊挨著我,很快就完,說完我就可以安心些了。你們其他人,請稍等一分鐘,勞駕啦。」
「不,不,休息幾天就好了,沒有什麼大事。」
「那麼,好吧,多奈小姐,我就走啦。您希望咱們什麼時候談這件事呢?」
「好,父親。」
他看見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在和一隻貓玩耍,那男孩坐在一個爐子前面,爐子上飄出溫著的菜肴的香味。
「我是小奧托。」
「你答應了?」
「見鬼,就這麼完蛋了!」
母親稍稍恢復了平靜,喃喃地說:
「現在,咱們就按照他的願望一起安排一下吧。您聽著,我生活挺寬裕,他給我留下了財產。我不希望您將來有什麼可埋怨的……」
「您有什麼事,先生?」
「啊!您一定餓了。您吃一點吧。」
「您希望我什麼時候再來商談這件事呢,多奈小姐?」
「聽著,兒子,你已經二十四歲了,現在可以把這件事告訴你了。再說這件事也沒有我們搞的那麼神秘。你知道你母親過世已經七年了,不是嗎?而我,現在也不過四十五歲,因為我十九歲就結婚了,不是嗎?」
這是一座半似農莊半似小城堡的混合型的鄉村住宅,這類住宅從前幾乎都是封建領主的宅邸,而現在全被大農莊主佔有。在https://read.99csw•com這座房屋的門前,幾條獵犬拴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下,看見獵場看守人和幾個孩子身背獵物袋走過來,嗥叫著,狂吠著。在廚房兼飯堂的大廳里,奧托父子、收稅官貝爾蒙先生和公證人蒙達呂先生,出發打獵以前正在隨便吃點什麼、喝上一杯,因為今天是開獵的日子。
「這樣咱們可以安心地談一談。時間也充裕一些。」
他看著她。焦慮讓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兩手緊張得直抖,等著他回答。
「請坐。」她說。
小奧托帶著複雜、強烈和痛苦的感情看著他的弟弟。
「您要多少就有多少,尤其是在普依薩吉埃窪地一帶。」
「好吧,多奈小姐,」他說,「祝您晚安。很高興發現您是這樣一個人。」
塞扎爾·奧托幾乎跟他父親一樣人高馬大,不過比他瘦一點兒,是個好孩子乖兒子,聽話,對一切都心滿意足,對老奧托的意志和看法更是佩服、尊重和崇敬到五體投地的程度。
幾乎立刻又傳來第二聲槍響。
「哦!這個嘛,我就不能答應了。」
「聽明白了,父親。」
當他講到老奧托談到她的時候,她聽見自己的名字,便露出臉來,說:
「是,是這樣。」
當他說到「他肚子上打出一個窟窿,能伸進去兩個拳頭」的時候,她失聲大叫,又開始鼻涕眼淚地啜泣。這時,塞扎爾受到感染,也哭起來。眼淚總是能夠讓人的心變得更加溫柔,他向額頭本來就離他的嘴不遠的埃米爾俯下身去,親吻他。
可是他想:「我已經答應了父親。那就不應該言而無信。」於是他推開了門牌十八號的那座樓房的虛掩的門,發現一個晦暗的樓梯,爬到四樓,看見一個門,然後是第二個門,找到鈴繩,拉響了門鈴。
他不敢說了,眼睛盯著放在屋子中間的那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三份餐具,一份是孩子的。他再看那把背朝爐火的椅子,那個座位前面擺著的盤子、杯子、一瓶已經斟過的紅葡萄酒和一瓶還沒有打開的白葡萄酒。這是他父親的座位,總是背朝爐火!他們正等著父親。他看見父親的麵包擺在叉子旁邊,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老奧托的牙不好,總是先把麵包的硬皮剝掉。接著,他抬起頭,看見牆上掛著父親的半身像,那是舉行博覽會那一年在巴黎拍的大照片,跟在安維爾的卧室床頭上面掛的是同一張。
他在朋友和跪著的僕人中間履行了聖事,滌了罪,得到了赦免,臉上始終沒有一個表情顯示他還活著。
他直截了當地回答:
「明白了,父親。」
「我完蛋了!我的肚子被打穿了!我很清楚!」
「您來吃午飯吧,當然啦。」
「是的……」
「那好吧,就從那兒,從窪地開始吧。咱們先把山鶉往平原上轟,再去那裡圍獵。」
「咱們不再見面了嗎?」她說。
不過垂死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他拒絕再睜開,拒絕回答,甚至拒絕做一個動作表示他聽懂了。
這一個星期對塞扎爾·奧托來說似乎十分漫長。他從來也沒有感到過孤單,到現在他才覺得孤寂得無法忍受。在此以前,他一直生活在父親身邊,像父親的影子一樣,跟隨父親去田間,監督父親的指令執行的情況,即使離開父親一會兒也會在吃晚飯時又見到他。每天晚上他們面對面抽著煙斗,絮叨馬、牛和羊;一覺醒來握手就好像在交流深厚的親情。
三點鐘左右,他不情願地站起來,想到要走了,心裏十分懊喪。
「是的,父親。」
小奧托敘述完事情的經過,接著說:
「沒有,小姐。」
他在午夜時分死去,在此以前他抽搐了四個小時,可見他經受了難以忍受的痛苦。
小奧托一邊忍不住地流著眼淚,一邊像小孩子一樣反覆說著:

1

「是呀。」她說。
她回答:
「野兔呢?……有野兔嗎?……」
「如果您方便的九*九*藏*書話,下星期四吧,塞扎爾先生。這樣的話我也不會耽誤時間。我每個星期四都有空。」
突然,家庭主婦那慣於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的持家的本能,在這年輕女子的身上覺醒了。
年輕女子又問:
「是,是這樣。」
她是那麼震驚,一下子愣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地說:
「不會忘,父親。」
等只剩下他們倆,父親就說:
「有什麼事嗎?」
十點鐘敲響的時候他就到達魯昂,像往常一樣把馬車停在三水塘街的老好人旅店,接受店老闆、老闆娘和他們的五個兒子的擁抱,因為他們已經得知不幸的消息。接著他不得不向他們講述了關於這樁意外事故的一些細節,這讓他又痛哭流涕一陣;他不得不謝絕這些人的侍候,他們知道他有錢,對他特別地殷勤;他甚至不得不拒絕在他們這裏吃午飯,這讓他們覺得很沒有面子。
他起身準備離開了,問:
「你能發誓嗎?」
「因此,要是我走了,我應該給她留下些什麼,而且是實實在在留下些什麼,讓她以後的生活能有個保障。你明白了嗎?」
這時,小男孩轉過頭,見母親在哭,就喊叫起來。接著,他明白了母親傷心是由這陌生人引起的,便沖向塞扎爾,一隻手揪住他的馬褲,另一隻手使勁敲打他的腿。塞扎爾置身在這個為他父親哭泣的女人和這個保護自己母親的孩子之間,不知所措,又深受感動。他覺得自己也被這激|情的場面感動了,悲傷得眼裡滿含淚水;為了恢復平靜,他開始講起來: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又哭了起來,塞扎爾感到十分尷尬,就說:
但是傷口包紮好以後,傷者的手指動了動,嘴張開了,接著眼裡射出迷惑、驚惶的目光;然後又好像在尋找記憶,想起來了,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喃喃自語:
現在塞扎爾是孤獨一人了。他在秋天的耕地里徘徊,依然期待著父親那指手畫腳的高大身影會出現在田野的盡頭。為了挨磨時間,他走進一個又一個鄰居家,向所有還未聽過的人講述那個意外事故,有時甚至向聽過的人也要重複一遍。然後,等到再也沒有什麼可做、再也沒有什麼可想了,他就會在大路邊坐下,自己問自己:這樣的生活是否會長久持續下去。
「這個……如果您願意的話,我不拒絕。」
所有人都跑過去,鑽進灌木叢。老奧托側身倒在地上,已經昏迷,兩隻手捂著肚子,一縷縷鮮血透過鉛彈射穿的布上裝一直流到亂草上。他伸手去撿打死的山鶉時,獵槍滑脫了,掉在地上撞了一下,第二顆子彈射出來,擊穿了他的腹部。大家把他從溝里拖出來,脫掉他的衣服,看見一個可怕的傷口,腸子正從裏面往外涌。於是,好歹包紮了一下,就把他抬回家,等醫生來。已經派人去請醫生,而且也去請教士了。
他又推辭了一番,終於讓步了,背朝爐火,在她的對面坐下。他吃了一盤在爐子上噼啪炸響的爆牛肚,喝了一杯紅葡萄酒。他堅絕不讓她再開那瓶白葡萄酒。
他們開始向窪地進發。那是一片不大的谷地,更準確地說是一大塊高低不平的貧瘠的土地,也正因為土質不好,一直荒廢著,長滿了蕨類植物,成了獵物絕好的藏身地。
奧托又說:
他星期二就下葬了,開獵的那一天是星期日。塞扎爾·奧托把父親送到墓地以後回到家裡,這個白天的剩餘時間都在哭泣。接下去的一夜他只勉強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他感到悲慟欲絕,甚至自問:他怎麼還能繼續活下去。
他在口袋裡摸了摸。見鬼。他忘了帶!他正在感到遺憾,她把放在櫥櫃里的他父親的一根煙斗遞給他。他接受了,拿過來,認出了,聞著,聲音激動地稱讚它的質量,裝上煙草,點著了。然後,他讓埃米爾騎在他的腿上玩騎馬。這時她收拾飯桌,把髒的餐具放到碗櫥的底格,等他走了以後再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