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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瓦泰爾

布瓦泰爾

父親說:「在她本國,還有比她更黑的嗎?」
「不管怎麼說,她是個好姑娘。很可惜,她長得這麼黑,真的,她太黑了。我沒法習慣;她一定得回去,她太黑了。」
「喂,爸,您說怎麼樣?」
每當安托萬·布瓦泰爾講完這個盡人皆知的故事,總是補充說:
兒子說:
他回答:「也許稍微好一點!不過黑得一點也不讓人討厭。本堂神父的教袍也是黑的,可是並不比白色的寬袖法衣難看呀。」
他徒勞地哀求雙親。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同意。
母親問:
於是安托萬又去找他母親,把她拖到後面:
母親見這個穿得花里胡哨的黑女人由兒子陪伴著走過來,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而父親好不容易才穩住那匹不知讓火車頭還是讓黑女人驚得連連直立的馬。不過布瓦泰爾呢,又見到二老,由衷地高興,猛撲過去,親了母親,又親父親,也不管那匹小馬多麼驚駭。然後,他轉身朝著正被異常驚奇的路人駐足觀望的女伴,解釋道:
「沒錯,我不能說不喜歡我老婆,既然我已經生了十二個孩子;可是她跟另一個根本不一樣,啊,不,肯定不一樣!另一個,嘿,我的黑女人,只要她看我一眼,我就神魂顛倒。」
他又說:
可是在村政府的廣場上,興奮的人們從各家各戶蜂擁而出;面對粗魯的人群,兩位老人連忙逃跑,一直跑到家;怒氣沖沖的安托萬挽著他的女朋友,在驚訝得目瞪口呆的鄉鄰面前,高視闊步地前進。
這時他們不安起來,有些困惑,甚至有些驚慌了,彷彿他向他們提出要和魔鬼結親似的。
於是兒子對他的女朋友說:
「黑?多黑?渾身都黑嗎?」
為了這趟前往情郎父母家的旅行,她穿上了以黃、紅和藍為主色的最美、最耀眼的衣服,就像為國慶節而張起的一面彩旗。
布瓦泰爾時不時地停下來。他興緻勃勃,睜大了眼睛,張著嘴,向囚籠里的白鸚鵡露出他的牙齒;這些鸚鵡則用它們白色或黃色的羽冠,朝他的紅色短套褲和褲帶的銅扣子頻頻點頭致意。每當他遇到一隻會講話的鳥,便向它提問;如果這隻鳥這天肯于回答他並且和他對話,他會一直到晚上都感到高興和滿足。看猴子他也樂不可支。他簡直不可想象,除了像養貓養狗一樣擁有這些鳥兒,一個有錢人還能有什麼更奢華的享受。他這種愛好,這種對異國事物的愛好,是生來就有的,就像有些九九藏書人愛打獵、有些人愛行醫或者傳教。總之,每次兵營大門一開,他就急不可待地來到碼頭,彷彿有一股強烈的慾望吸引著他似的。
「哎,你們說怎麼樣?」
「可您還是結婚了呀。」
安托萬決意打破堅冰,他回過頭:
不過直到終點站都一切順利。只是車快到依弗托減速前進的時候,安托萬不自在起來,就好像軍事理論課還沒有溫習好,卻就要面臨考核。過了一會兒,他從車門探出身,遠遠地認出拉著駕車馬的韁繩的父親,和一直擠到攔住看熱鬧的人的柵欄前的母親。
到了家,眾人下了車,布瓦泰爾把女友領到屋裡脫掉連衣裙,免得弄髒,因為她要做一道拿手的菜,以口腹之惠贏得二老的歡心。然後他把父母拖到門外,心裏直打鼓,但還是問:
「可能吧;不過現在還不習慣。」他們走進屋。好心的女人看到黑人姑娘正在做菜,很感動,於是撩起裙子幫著幹起來,而且不顧自己年紀大,幹得很起勁。
他回答:「當然啰,全身都黑,就像你全身都白一樣。」
他明白這件事算完了,再也沒有希望了,他娶不了他的黑姑娘了。她也明白了。快到他家莊園的時候,他們兩人都痛哭起來。他們一到家,她就脫掉連衣裙幫大媽幹活;大媽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去乳品房,去牲口棚,去家禽場,揀最重的活兒干,不斷地說:「讓我來干,布瓦泰爾太太。」以致到了晚上,老太太深受感動,雖然她依然毫不容情。她對兒子說:
他於是把她送到車站,說了些讓她還抱著希望的話;擁吻了她以後,他扶她登上車廂,淚水汪汪地目送列車遠去。
他吞吞吐吐地說他們還沒有做出決定。
可是如果有人想知道那些孩子的婚姻美滿不,他就會情緒激動地回答:
這是個家裡人都知道的笑話。可是母親心煩意亂得連動彈的力氣也沒有了,始終一言不發;因此他就親自動口講這個難忘的奇遇故事,一邊講一邊樂。父親已經把這個故事熟記在心裏,剛聽了開頭就笑逐顏開。他妻子也緊跟著露出了笑容。連那個黑姑娘,聽到最逗樂的段落時,也突然放聲大笑;笑聲很響,像車輪隆隆,像湍流洶湧,把馬激得一陣狂奔。
但是那老人卻搖了搖頭。
兒子深信不疑地說:
布瓦泰爾又說:
兩個老人,一聽到這個話題,馬上變得謹慎起來,要他說詳細些。九*九*藏*書他什麼也沒隱瞞,除了她皮膚的顏色。
「那一定很讓人討厭。」
布瓦泰爾對動物的注意力馬上分了一半給這個女子;他甚至弄不清,他此刻最驚喜交加地注視著的,是這兩種生物中的哪一種。

有一天,他幾乎陶醉了似的站在一隻奇大無比的金剛鸚鵡前面,看那鸚鵡蓬起羽毛,身子俯下又挺起,就像在鸚鵡國的朝廷上行大禮。就在這時,只見與鳥店毗鄰的一家小咖啡館的門開了,一個扎紅頭巾的黑人姑娘走出來,把店堂里的瓶塞子和灰沙掃到街上。
他第一個下車,把手伸給女朋友,然後,像護送一位將軍似的,向家人走去。
這農民還是不肯表態。
「當然有!」
這頓飯很香,吃了很久,吃得很愉快。接著他們又到屋外去兜一圈,安托萬乘機把父親拉到一邊,問:
「從那以後,我就對什麼都沒有心思了,壓根兒沒有心思了。什麼行當都提不起我的興趣,我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一個干臟活的。」
安托萬·布瓦泰爾大叔在整個這一帶是專門干臟活的。 人們要清一個坑、一廄肥、一口污水井,或者要掏一個陰溝、一窪爛泥什麼的,總是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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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件事,也許不合你們的心意:她長得不白。」
於是,布瓦泰爾宣布:五月二十二日,星期日,他將帶女朋友一起到圖爾特維爾去。
「我什麼意見也沒有;去問你媽。」
果然,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獲准休假二十四個小時,就回家了。他父母在依弗託附近的圖爾特維爾務農,有一個小莊園。
常有人對他說:
確實,他有十二個孩子。要是人家問起他們現在怎麼樣,他總是漫不經心地說:
他當時在當兵,駐紮在勒阿弗爾。他不比別人笨,也不比別人機靈,只是有點兒過於單純。自由時間,他的最大樂趣就是去碼頭上溜達;那裡聚集著一些賣鳥的商販。他有時獨自一人,有時和一位同鄉結伴,沿著一個個九_九_藏_書鳥籠子不慌不忙地走。籠子里有綠背黃頭的亞馬孫河鸚鵡,灰背紅頭的塞內加爾鸚鵡,彷彿在暖房裡培育出來的碩大的羽色華麗、羽冠高聳、好像由擅長微縮藝術的善良天主精心著色的金剛鸚鵡,以及紅色、黃色、藍色和五彩斑斕的愛蹦愛跳的小的、很小的鳥兒。這各種各樣的鳥兒,把它們的啼聲跟碼頭的嘈雜聲交織在一起,給卸貨船隻、行人和車輛的擾嚷增添了遙遠而神奇的森林才有的響亮、尖銳、嘰嘰喳喳、震耳欲聾的喧聲。
他不再央求,因為他知道老娘固執;可是他感到一陣悲傷像暴風雨般襲上心頭。他尋思自己該做什麼,還能想出什麼招兒來;而另一方面他又奇怪她怎麼沒有能征服二老,既然她曾經讓自己一見鍾情。他們四個人慢步穿過麥田,又漸漸沉默下來。當他們沿著一道籬笆走時,莊園主人都出現在柵欄門邊,頑童們爬上高坡,所有人都擁到路邊,看布瓦泰爾家的兒子帶回來的「黑女人」經過。老遠就可以看到人們穿過田野跑過來,就像聽到擊鼓宣布怪物表演趕來觀看似的。布瓦泰爾大叔和大媽見他們每到一處都引起這麼大的好奇心,嚇壞了,連忙肩並肩加快腳步,遠遠地走在兒子前面;這時候兒子的女伴正在問他,他父母對她有什麼看法。
「我可憐的孩子,真的,她太黑了。哪怕少許不那麼黑,我也不會反對,可是她太黑了。簡直像撒旦。」
他們不解其意;為了不引起他們的嫌惡,他不得不費了很長時間字斟句酌地向他們解釋,說她屬於一個深膚色的種族,這樣的人他們只在埃皮納爾的畫片上看到過。
布瓦泰爾大媽已經嚇得沒了主張,忙行了個屈膝禮;大叔則摘下鴨舌帽,低聲說了句:「祝您萬事如意。」接著,他們沒有再耽擱,就爬上小馬車。兩個婦女坐在後面的椅子上,路上遇到一個坎兒,她們就顛得蹦幾下。兩個男人在前面,坐在一條長凳上。
她是個女侍,財產不多,可是勤勞、整潔、品行端正,而且是個好參謀。所有這些比一個不會過日子的女人的錢更有價值。再說,她還是有一點錢的,那一小筆錢,也差不多相當於一份嫁妝了,明說了就是一千五百法郎的儲蓄。二老被他說服了;他們相信他的判https://read.99csw.com斷,所以逐漸退讓。這時他該談到那棘手的一點了。他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說:
從勒阿弗爾動身的時候, 在車站裡,很多人都看她;布瓦泰爾胳膊上挽著一個如此引人注目的姑娘,很覺自豪。後來,進了三等車廂,她坐在他旁邊,農民們更是大為驚奇,連相鄰車室的人也蹬上長凳從隔板上面看她。看到她的樣子,一個小孩嚇哭了,另一個小孩把臉躲進母親的圍裙。
「哎,媽,您說怎麼樣?」
總之,在又提了很多問題以後,大家商妥:在見到那姑娘以前,二老先不做任何決定;小夥子下月就服役期滿,到時候把她帶回來仔細瞧瞧,商量一下再決定她是不是黑到不能進布瓦泰爾家的程度。
黑姑娘把咖啡館里的垃圾掃出來以後,抬起頭,看見這身士兵的制服,也好一陣子眼花繚亂。她面對他站著,手拿掃帚,就像在向他舉槍致敬;而這時那隻金剛鸚鵡還在繼續鞠躬行禮。過了一會兒,這當兵的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便邁著小步走開了,免得像是落荒而逃。
「她來了。我對你們說過,乍一看,她是有點兒讓人受不了,可是一旦了解了她,千真萬確,世上沒有比她更討人喜歡的了。向她問個好,免得她緊張。」
「您會習慣的。」安托萬說。
請聽當年他父母是在什麼事情上阻撓他的愛好的。
「這種皮膚,不會弄髒內衣嗎?」
他帶著掏污的工具來了;一開始幹活,他就唉聲嘆氣地抱怨起自己的行當來。如果有人問他:既然如此,何必還要干這讓人厭惡的營生?他會無可奈何地回答:
父親接著說:「黑?是不是像鍋底那麼黑?」

「並不比別的東西讓人討厭,用不了多久就習慣了。」
父親不吭聲。母親膽子大些,表示:
「要不,你給小姑娘講講一隻母雞八個蛋的故事吧。」
「慢慢來呀。」母親回答。
「還剩八個在家裡,一個在服兵役,五個已經成家。」
「她不願意,她覺得你太黑了。你只能回去了。我把你送上火車。沒關係,別難過。你走了以後我再跟他們談。」

他把這個計劃告訴了她,她高興得手舞足蹈。而且她還有一點錢,是一個收養過她的賣牡蠣的女販子留給她的。她當初被一個美國船長擱在勒阿弗爾的碼頭上。那船長是在船開出紐約數小時以後才發現她的,當時她才六歲,蜷縮在船艙里的棉花包上;船到勒阿弗爾,九九藏書他就把這個不知被誰、也不知怎樣藏在他船上的小黑娃兒丟給這個好心的賣牡蠣的女人照管。賣牡蠣的女商販死了,年輕的黑姑娘就成了科洛尼咖啡館的女侍。
「反正我沒有反對過他們。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沒有反對過他們。他們喜歡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婚。愛好是不能反對的,否則會壞事。我如今為什麼是干臟活兒的,就是因為父母當年反對我的愛好。要不,我也許已經跟別人一樣當上工人了。」
「不會的,跟你的皮膚一樣,因為那只是她的膚色。」
誰也不言語。忐忑不安的布瓦泰爾用口哨吹著一首兵營里的曲子。父親拿鞭子抽打著小馬。母親時不時用打量的目光瞅一眼那個黑姑娘。黑姑娘的腦門兒和顴骨像剛擦了油的皮鞋似的在陽光下閃亮。
不過他後來又來了。他幾乎每天都要從科洛尼咖啡館前面經過,而且經常隔著玻璃窗看到這個黑皮膚的小個子女侍給港口的水手們端啤酒或者燒酒。看見他,她也經常走出門來。很快,雖然他們還沒有說過話,可是已經像熟人似的互相微笑致意了。看到姑娘深色的雙唇間突然露出閃亮的牙齒,布瓦泰爾的心就激動起來。一天,他終於走進去 ;發現她和大家一樣在講法語,他大為驚訝。他要了一瓶檸檬水,請她喝一杯,她接受了,這成了他記憶中永遠難忘的最甜美的一瓶檸檬水。他甚至養成了習慣,常去這家港口小咖啡館喝各種他的收入允許的軟性飲料。看這小女侍的黑手往他的杯子里倒什麼,看她露出比眼睛還明亮的牙齒,成了他節日一樣的歡樂時刻,朝思夢想的一種幸福。經過兩個月的交往,他們成了好朋友。布瓦泰爾驚奇地發現,這黑女人的想法和本地女子的正統想法完全一致, 也節儉、勤勞、虔誠信教、循規蹈矩,就越發愛她了,甚至愛到要娶她。
他等待著飯後喝咖啡,那時候說話都比較坦率,最適合告訴父母他找到一個合他心意﹑各方面都合他心意的姑娘,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再也沒有這麼讓他稱心滿意的姑娘了。
「我說,怎麼不聊點兒什麼?」
「她太黑了!不行,真的,太黑了。我都嚇壞了。」
「如果我父母不反對,就這麼辦。不過你要知道,我無論如何不能違背他們的意思,那是絕對不能的!我下次回家就爭取讓他們同意。」
「敢情,我有一大堆孩子要養活喲。干這個總比干別的掙得多一點。」
大家熟悉了,就交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