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
「他醉得好厲害。」其中一個人說。
她頓時滿眼淚水，結結巴巴地說：
「你已經兜了地球一圈了吧，也許？」
「慢慢就習慣了。也不見得比干別的差。做用人也好，當婊子也好，反正都是骯髒的行當。」
他結結巴巴地說：
「其實，它就在馬賽呀。」
他說：
「佩皮尼昂。」
完了事，他們下樓來喝酒，然後又上樓，然後又下樓。
「那麼，你知道賽勒斯坦還在船上嗎？」
在他們周圍，夥伴們仍然在大喊大叫。碰杯聲，敲打聲，合著樂曲踮鞋後跟的響聲，以及女人們的尖叫聲，同喧鬧的歌聲攪混成一片。
那個水手聽到他的喊聲，馬上服從，猛地一甩，脫身出來；大伙兒重新整好隊形繼續往前走，身後還迴響著那個氣急敗壞的姑娘的污穢的謾罵聲。而在他們前面的整條小街上，又有一些女人聽到吵鬧而從各自的門裡出來，用嘶啞的嗓音招徠他們，保證讓他們樣樣滿意。一邊是街上坡愛情的守門人們爭相宣布的許諾和誘惑，一邊是街下坡失望的姑娘們遭到輕蔑的心裏爭相發泄的惡毒的詛咒，他們越走越興奮。他們時不時地會遇到另一幫人：佩刀碰在腿上鏗鏘作響的軍人﹑和他們一樣的水手﹑獨來獨往的小市民，以及店員。走幾步就可以看到一條密布著曖昧標誌燈的小街。他們就這樣在這低級聲色場的迷宮裡，在滲著臭水的滑膩的石子路上，在充斥著女人肉體的房屋之間走呀走呀。
「不。」她說。
「找他幹啥，這個女人？」
「你認識他？」
他舉起手。
他們一走進咖啡大廳就受到闊爺般的款待。他們用惡意的眼光看著被安排在偏僻小桌上的普通常客，閑著的姑娘雖多，卻只有一個穿得像胖娃娃或者音樂咖啡館歌女的姑娘跑來跑去伺候他們，完了就在一邊坐下待著。
她又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說：
他好像對她感到十分滿意，彷彿這是品行優良的一個證明似的；接著又問：
「是這兒的一個女人？」
「啊，原來如此！」
「喝下去！」
「誰告訴你的？」
「我一點也沒認出你來，你當時是那麼小，現在長這麼大了！可你，你怎麼也沒認出我來呢？」
啟程時，除了船長和大副，還有十四名水手，八個是諾曼底人，六個是布列塔尼人。回來時，只剩下五個布https://read.99csw.com列塔尼人和四個諾曼底人了；有一個布列塔尼人在航程中死掉，四個諾曼底人在不同情況下失蹤；兩個美國人、一個黑人和一個挪威人補了他們的缺，這挪威人是一天晚上在新加坡的一間酒館里收羅來的。
「六個月啦。」那姑娘回答。
「那不過是上個星期的事。」
「你是不是碰巧遇見過『護鳳聖母』號？」
現在，輪到她問了：
一上岸，十個在海上顛簸了好多個月的男子漢就開始慢慢地往前走。他們好像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遲遲疑疑的，已經不習慣城市環境；他門兩人兩人的，就像舉行儀式的行列。
「我要告訴她……我要告訴她……我看見過賽勒斯坦·杜克洛。」
他們一到，就每人挑選了一個女伴，而且整個晚上都留在身邊，因為一般百姓是不喜新厭舊的。他們把三張桌子合併起來；喝完滿滿的頭杯酒，兩人的行列變成單人，和水手數目相等的女人加進來，在樓梯上重新整隊。每一對人四隻腳踏在木質階梯上響了好久，直到這支長長的愛情縱隊在通向幾間客房的窄門裡消失。
她沒有回答，而是用頭做了個「不」的動作。
「又看見你啦，又看見你啦，弗朗索瓦絲，我的小弗朗索瓦絲……」
「真的，是真的嗎？」
「不比你我差，小夥子挺結實。」
「那麼，你找他幹什麼？」
她重又仔細端詳了他好一會兒；一陣瘋狂的恐懼和深深的惶惑讓她難以平靜，她用很低很低、幾乎沒出口的聲音喃喃地說：
「他至少身體還好吧？」
「我發誓。」
「好，我發誓。」
玩得果然盡興！四個鐘頭里，這十個水手飽嘗了愛和酒。六個月的工資也揮霍一空。
她又顯出猶豫的神情，像是在腦海里尋找一件已經遺忘了的事，然後，用有點不同的嚴肅些的聲調問：
「就在這條街上？」
他看著她，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兒。終於，他決心弄個明白。
有時候，在門廳盡頭，包著褐色皮子的第二道門突然打開，走出一個不|穿外衣的胖姑娘，粗壯的大腿和肥肥的腿肚子，透過大網眼白線緊身內衣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裙子短得很，彷彿一條蓬鬆的腰帶；她胸脯、肩膀、胳膊上軟塌塌的粉紅色肌肉，和那件黑絲絨鑲金邊的胸衣很不協調。她遠遠地招呼著：「還不快來，帥哥們？」偶爾還會親自走過來，攀住他們當中的一個，就像一個蜘蛛拖著一個比它還大的蟲子，鉚足了勁地往她的門裡拽https://read.99csw.com。那男人被這種接觸撩得激動起來，有氣無力地推拒著；其餘的人停下來看，想立刻進去，又想再延長一會兒這吊胃口的漫步，猶豫不決。後來，那女人死乞白賴終於把那個水手拖到門口，眼看著整個團伙都要跟隨他落入陷阱，對窯子的好壞了如指掌的賽勒斯坦·杜克洛突然大叫：「別進去，瑪爾尚，這地方不行。」
1
「得送他去睡一會兒，」又有一個人說，「他現在出去，立刻就會被投進大牢。」
「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
「不，是附近的。」
「我是他妹妹。」
「弗朗索瓦絲？」
「好。這就好！」
「我也跟你說不清，同鄉吧！」
他們全都愣住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是呀，我認識。」
「是呀！我見過很多國家，很多港口，什麼都見過。」
「那『護鳳聖母』號，它當時在往哪兒開？」
一條條昏暗的街道像陰溝一樣順坡而下直到海邊，而且湧出濃重的臭味，一種貧民窟的氣味。幾經猶豫，賽勒斯坦選定了一條像走廊一樣曲曲折折的路。各個門頭上都伸出一盞燈，燈罩的彩色毛玻璃上標著老大的號碼。狹窄的門檐下，都有像女傭似的系著圍裙的女子，坐在麥秸墊的椅子上，見他們走來就連忙站起，三步兩步走到街心的水溝邊，截住這伙男子漢。這時他們正低聲唱著，嬉笑著，慢慢往前走；娼妓們的牢房近在眼前，他們已經心急火燎。
「我剛說了，仨人是在一個月里死的。只剩下我，除了幾件舊衣服，什麼也沒有；因為三個人看病、吃藥、下葬欠人家錢，我把幾件傢具也抵了債。
她突然下定決心，站起身，跑到女掌柜坐鎮的櫃檯前，拿起一隻檸檬，切開，把檸檬汁擠到一個玻璃杯里，然後把杯子添滿清水，端回來：
他笑著，啰里啰唆地問：
「嗨，一個女人唄，一個像我一樣的女人。」
「那還用說，我的美人兒。」
「爹，娘，和大哥？」
他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說不出地難受，真想像挨打的小孩子一樣大哭大叫一場。他依然抱著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兩手攤開托著她的後背。他端詳了好一會兒，終於認出了她 ——在他遠渡重洋的時候，和父母長兄留在家鄉，眼看著親人一個個死去的小妹妹。於是，他突然用水手的大巴掌捧住這張終於憶起的臉，親吻起來，此情此景，充滿了手足情義。接著，海浪般漫長九_九_藏_書的男子漢的嗚咽，就像一個個酒嗝似的從喉嚨里湧出。
「你要對她說什麼呢？」
「向天主保證。」
「啥樣的女人？」
「不，在另一條街上。」
「啊！啊！是你嗎，賽勒斯坦？」
他們一搖一晃地走著，摸索著方向，用嗅覺探察著通到港口的那些小街；在海上的最後兩個來月里不斷增強的性的饑渴，令他們興奮不已。幾個諾曼底人走在前面，帶頭的是賽勒斯坦·杜克洛，一個強壯、機靈、個頭高高的小夥子，每次上岸他就成了其他人的領隊。他總能猜得出什麼地方好，別出心裁地找樂子，而又很少冒失地參加港口裡經常發生的水手間的鬥毆。不過萬一卷進去了，他可是什麼人也不怕。
現在輪到他，感到渾身血液沸騰；他萬分震驚，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他懷疑這是真的，於是問：
「沒法兒，我只得去卡舍老闆家當用人，你也認識的，就是那個瘸子。我那個時候才十五歲，你走的時候我還不滿十四歲呢。我跟他失了身。都怪我年輕，太糊塗。後來我去給一個公證人做女傭，他也跟我亂來，還把我帶到勒阿弗爾去開了一個房間。沒多久他就一去不回頭了；我一連三天沒有吃的，又找不到活兒干，就像很多女人一樣進了窯子。我呢，我也到過不少地方！唉！可到處都一樣骯髒！魯昂、埃夫勒、里爾、波爾多、佩皮尼昂、尼斯，還有我眼下待著的馬賽！」
「你一路上遇到過很多船吧？」
三桅橫帆船護鳳聖母號於一八八二年五月三日駛離勒阿弗爾，遠航中國海，歷經四年的輾轉奔波，終於在一八八六年八月八日返抵馬賽港。它先去某中國港口卸下第一批貨，就地接載了一批新貨趕往布宜諾斯艾利斯，從那裡又裝了商品轉赴巴西。
「這難道是我的錯？」
「這麼說，這麼說……你在這兒很久啦？」
「你認識杜克洛？」
「糟糕！瞧咱們乾的好事！」
他不由自主，蹦出這個名字：
她雙手按著他的肩膀，緊盯著他，說：
「那還用說，不止一圈，已經有兩圈了。」
「你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
「好了，你說吧。」
「善良https://read.99csw.com的天主做證！」
他大吃一驚，開始不安起來；不過，在回答以前，他想多了解一點情況。
說罷，他猛地站起身，用大得嚇人的聲音罵起街來，同時狠命地捶了一下桌子，把酒杯都震落在地上摔碎了。然後，他邁了兩三步，晃了幾晃，兩手一伸，就臉朝下倒下去。他一邊在地上打滾，一邊喊叫，用拳打用腳踢地板，而且發出臨終捯氣似的呻|吟。
夥伴們見他這個樣子，轟然大笑。
「真的？」
「聽著，你告訴他……不，什麼也不要告訴他！」
「這個女人，我能見見嗎？」
「真的，就像我在跟你說話一樣。」
她的臉變得煞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她問：
她又不言語了，像在回憶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問：
他又問：
她用同樣的方式做了個「是」的表示。
這條大船收起帆，橫椼成十字形懸在桅杆上，由一條呼哧喘息的馬賽拖輪拽著；風突然停息，浪逐漸平靜，船在餘波上滑行。它駛過伊夫島，接著又經過一路礁岩，駛向被夕陽蒙上一層金黃色水汽的錨地，進入老港。來自世界各地的船隻，舷挨著舷沿碼頭擠個水泄不通。這些船雜亂無章，有大有小，式樣紛呈，裝備各異，浸在這過於狹小的港灣里，就像一盆船的雜燴魚湯；船體在滿港的臭水裡互相摩擦、碰撞，就像泡在魚湯里。
「向天主保證？」
「真的！」
他滑頭地舉起手：
「你發誓不跟外人說？」
現在輪到她多個心眼兒了。
他感覺得到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緊緊摟著他，熱乎乎的，驚魂未定；她是自己的妹妹喲！他怕讓人聽見，把聲音壓低了，低得幾乎連她都聽不清：
終於，杜克洛作出決定，在一所門面還算好的房子前面停下，叫大伙兒都進去。
他再一次顯出滿意的樣子，說：
另外的幾段航程，加上海損、大修、動輒數月的無風期、把船刮出航線的大風，總之，種種的事故、險遇和災難，讓這艘諾曼底的三桅帆船長期遠離祖國，直到今天才載著滿艙的馬口鐵盒https://read.99csw.com的美國罐頭食品回到馬賽。
「好啦，你就告訴他，他爹死了，娘死了，大哥死了，仨人在一個月里死的，得了傷寒，那是一八八三年一月，都三年半了。」
「你找他幹什麼？」
「為了醒醒酒。下面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你喜歡這一行嗎？」
夜晚已經來臨。馬賽城燈火通明。在這炎熱的夏日傍晚，這座喧鬧的城市充滿人聲、車聲、馬鞭聲和南方歡快活躍的氣氛，上空飄蕩著帶有蒜味的做菜的香味。
「這麼說他們都死了？」
「你敢肯定？」
「你要答應我，不告訴他你見過我，也不告訴他你是從誰那兒知道我要對你說的事。得發誓。」
「哦，不是我，有一個女人認識他。」
「你呢，你是水手？」
她做了一個非常歉疚的手勢。
現在，人快醉了，嘴就歡起來！個個都兩眼通紅，懷裡坐著喜愛的女人，有的叫喊，有的唱，用拳頭敲著桌子，往嗓子里灌著酒，盡情發泄著人類粗野的本性。賽勒斯坦·杜克洛在夥伴們中間，緊摟著一個騎在他腿上的高個兒、紅臉蛋的姑娘，貪婪地瞅著她。他醉得沒有其他人那麼厲害，倒不是酒喝得少，而是還動著腦筋；他是個很溫存的人，想談談心。他的頭腦已經有點不聽使喚，亂一陣，清醒一陣，然後又徹底亂了，連剛才想說的話也想不起來了。
「我見過的男人太多了，在我眼裡所有的男人都一樣了！」
「是呀，我的美人兒。」
「你該不是在撒謊吧？」
「他們都死了。」
「我敢肯定。」
這倒是實在話，他再一次露出贊同的表情。
「為什麼？」
他順從地喝了，用一隻手背抹了抹嘴，說：
他們互相注視著，窺探著，已經感到 、猜到彼此之間就要出現什麼嚴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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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也認識他？」
「從哪兒來的？」
一艘義大利雙桅橫帆船和一艘英國雙桅縱帆船給這位夥伴騰了個空兒，「護鳳聖母」號才靠岸停下。辦完海關和入港手續，船長就允許三分之二船員上岸去消磨一個晚上。
他口袋裡還有點錢，女掌柜的就租給他一張床。幾個夥伴，儘管自己也醉了，站不穩當，還是架著他，經過那道窄窄的樓梯，一直把他拖到剛才接待他的那個女人的房間。而那個女人就坐在這張罪惡的床的床腳的一張椅子上，和他一樣不停地哭著，一直守到第二天早晨。
她好像在思索，在慢慢回憶，然後才喃喃地回答：
不過他突然轉問：
「你不是本地人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