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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椅

催眠椅

「窒息……慢慢悠悠地。」
「最先嘗試的是什麼人?」
「喂!喂!先生,」秘書笑著說,「看來您已經上鉤了。」
「確實如此!」
有人把郵差剛送來的報紙交給我。我走到河邊,一面輕踱慢步,一面讀著報紙。
他接著又說:
他手指著一張矇著綉白花的奶油色雙縐的長椅;那長椅放在一棵我從未見過的高大灌木下面,環繞在這灌木腳下的是一個種著木樨花的花壇。
秘書壓低聲音補充說:
頓時,我彷彿看到了這些自殺者!看到了對活厭了的絕望者的這種醜惡卻又是自願的大屠殺!我看見一些人血流如注,被一顆子彈打碎下巴,打爛腦袋,射穿胸膛,孤零零地在旅館的小房間里慢慢地苟延殘喘,他們並不想自己的傷口,想的仍然是自己的不幸。
於是我走進去看看。一個僕役站起來,問我:
「走吧,我跟您去。」
「使用什麼方法?」
「來得多嗎?」
他們兩眼獃滯地望著這杯子或者瓶子,一動不動;然後喝下去,然後等著;接著他們臉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嘴唇抽搐;恐懼令他們眼神慌亂,因為他們不知道死亡之前是那麼痛苦。
「可是,他們既然並不想自殺,何必還要做這個俱樂部的會員呢?」
「啊!啊!先生,我們能猜得出!再說,他們也須帶著所在街區的派出所發的貧民證來。您想象不到他們一進來時的情形是多麼凄慘!我只去本機構的這個部分看過一次,我再也不忍到那裡去了。就地方來說,跟這兒一樣好,幾乎一樣氣派,一樣舒適;但是他們……他們啊!!!那些來尋死的衣衫襤褸的老人,您要是能看到他們來時的慘狀就好了;有些人飽受貧困的煎熬,幾個月來一直像街上的野狗一樣在牆旮旯里覓食;有些婦女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疾病纏身,肢體癱瘓,她們講述完自己的苦情,對我們說:『你們看得很清楚,這樣的情況實在不能繼續下去了,既然我, 我什麼也不能幹,什麼也掙不到了。』
這時一個人的聲音,一個真實的人的聲音,而不是夢幻中的人的聲音,帶著鄉下人的音調,跟我打招呼:
「在一系列歡慶活動中出了名!多麼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
塞納河在我的房子前面伸展開去,沒有一絲波紋;清晨的太陽給它抹上一層清漆。這是一條長長的美麗、寬闊、緩緩的河流,銀光閃閃,間或也有些地方被染成紫紅色。河的對岸,排列整齊的大樹沿著河岸築成一道綠色的高牆。
至於那些僅僅是看破塵世的人,讓他們隨心所願、放心大胆地向前走吧。他們沒有什麼可怕的,既然他們能夠離開,既然他們死後總有這扇連夢中的神靈都無法關閉的門。
他還沒有回答,先露出微笑,然後帶著揚揚自得的神情低聲說:
「做俱樂部會員並不因此就非自殺不可呀。」
「人們來了。」
他帶我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走廊里有幾位老先生在聊天,然後把我領進一間辦公室,那辦公室很漂亮,只是光線有點晦暗,所有傢具都是用黑色木頭做的。一個渾身肥肉、大腹便便的年輕人一邊抽著雪茄,一邊在寫信。我一聞煙味兒就知道那是上等雪茄。
「這樣的爆炸性增長原因何在呢?」
我打開第一份報紙,幾個大字赫然在目:「自殺統計」;細讀之下,得知過去一年裡竟有八千五百多人自殺。
「是呀,在這兒。」
我猶豫不決,問道:
「是呀,先生,是由國內九_九_藏_書一些最傑出的人士﹑最偉大的思想家、最有遠見卓識的人士創建的呢。」
他拿上帽子,開了門,讓我走在前面,然後進入一個賭博室。一些人正在裏面賭錢,同在任何賭場里賭博一模一樣。他接著領我穿過幾個客廳。都有人在裏面聊天,情緒激昂,氣氛歡快。我還很少見過這樣生氣盎然、這樣活躍、這樣歡樂的俱樂部。
「我想不是。那是一個遇到煩惱的人,一個輸得精光的人,他打巴卡拉牌,一連三個月。」
「俱樂部的一個會員。」
「你們從哪兒弄到錢呢?」
我還看見一些人吊在牆壁的釘子上,窗戶的長插銷上,天花板的鉤子上,頂樓的房樑上,夜深雨狂時的樹枝上;我能猜想到他們伸出舌頭、一動不動地懸在那裡以前都幹了些什麼。我能猜想到他們內心的苦惱、最後的猶豫,以及他們繫繩子、看看系得牢不牢、套在脖子上、讓自己懸空的一系列動作。
我想著這群自願死去的人:一年八千五百多啊。我覺得他們就好像去集結起來向世界發出一個祈求,喊出一個心愿,要求一件等世人更能理解時才能實現的事。我覺得這些自處死刑者,這些自割喉嚨的人,這些自我下毒的人,這些上弔的人,這些自我窒息的人,這些投水的人,好像結成了一個可怕的部落,正在走來,如同投票的公民那樣,對社會說:「請至少給我們一個輕鬆的死法!你們既然沒有幫助我們活,那就幫助我們死吧!你們瞧,我們人數眾多,我們有權在這自由的、哲學思想獨立的和全民投票的時代發言。請施捨給那些放棄生命的人一個不讓人厭惡也不令人恐懼的死法吧。」
「您好,先生。身體怎麼樣?」
我多麼了解他們啊,這些慘遭厄運虐待的弱者,他們失去了心愛的人,從遲早會得到報償的夢想中醒來,從對殘暴的天主總會變得公正的幻想中醒來,看破了幸福的幻影,厭膩了,希望結束這出無間歇的悲劇或者可恥的喜劇。
「那麼誰會批准這樣一個協會呢?」
我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進去了。這是一個雅緻的長廳,有點類似溫室,淡藍色、淺粉紅色、嫩綠色的彩繪玻璃像風景畫掛毯一樣圍繞著它,詩意盎然。在這美麗的廳堂里有一些長沙發﹑挺拔的棕櫚樹﹑散發出芳香的鮮花,尤其是玫瑰花,桌子上都放著書籍﹑《兩世界雜誌》﹑裝在專賣局特製盒子里的雪茄,令我驚訝的是還有放在糖果盒裡的維希糖衣片
自殺!這是已經精疲力竭的人們僅剩的力量,這是不再有信心的人們僅剩的希望,這是失敗者的崇高的勇氣!是的,這個生活至少還有一扇門,我們總可以打開它到另一邊去。自然偶爾發了個慈悲,沒有把我們關得嚴嚴的。為了那些絕望的人,謝謝啦!
一時間,我彷彿來到一個美麗的城市。原來是巴黎。但在什麼時代呢?我在街上信步漫遊,觀賞著一座座房read.99csw.com屋、劇院、公共機構。忽然,在一個廣場上,我看到一座大樓,十分高雅、精緻而又美觀。
他回答:
他發自深心地笑著,補充道:
他們站起來,稍停片刻,便倒下去,兩手捂著肚子,感到五內俱焚,毒液像烈火般吞噬著他們的腸胃。
「可是,這不打擾他嗎?」
「您這話倒讓我驚訝了。」
「人們為了尋歡作樂而來,這我完全能夠理解;但是難道人們也會為了……它而來?」
「當然願意。」
「謝謝,」我連忙對他說,「現在還不想……」
「啊!協會受到的歡迎真是史無前例。全世界的高雅社會人士都爭相參加,以顯示其藐視死亡的氣概。他們既來之,便以為必須表現得高高興興,而不可顯出半點畏懼。於是,他們就說笑話,逗樂,開玩笑,大家都很風趣,不會的也學著風趣。可以肯定地說,這是當今巴黎最熱鬧、最有趣的地方了。甚至婦女們現在也忙著籌建一個專門為她們服務的分會呢。」
「而且我敢向您保證,人們在這兒都很快樂呢。」
「您好,馬利奈爾。您這是去哪兒?」
「第二位是個英國人,一個古怪的人。當時,我們在多家報紙上大做廣告,解說我們的方法,還虛構了幾樁引人入勝的死亡範例。但是事業的發展主要還是靠窮苦人的推動。」
「請進,這是專門保留給俱樂部會員的部分,也是使用最少的部分。我們在這裏還只進行過十一次消滅。」
他起身。我們互相致禮。等僕役走了,他問:
我並沒有大驚小怪,因為在我看來總之這是自然而又正確的。我特別驚訝的是,在這個思想低下、功利至上、言必稱人道、人人都自私自利、一切真正的自由皆受限制的星球上,居然有人敢從事這樣一個稱得上解放了的人類才有幸擁有的事業。
「啊!你們把這個叫作……消滅。」
「在……哪兒?」
「這不但對像我這樣的熱愛生活的人來說是一個醜惡的場面,對孩子們來說也是一個壞榜樣。因此有必要把自殺集中起來。」
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搖晃了我幾下。
我走近這座建築。一些穿著短套褲的僕役坐在門廳的衣帽寄存處前面,和一個俱樂部的入口處別無二致。
「真的嗎?」
「我也不知道。歸根結底,我認為是世界老朽了。人們開始看清這一點,卻又不能容忍這一點。今天,命運就像政府一樣,人們知道它是怎麼回事;人們看到自己到處受騙,索性一走了之。人們看清了,連老天爺也在撒謊、作弊、盜竊、欺騙人類,就像議員對待選民那樣,於是惱羞成怒,可是又不能像對付享有特權的代表那樣,每三個月另選一個老天爺,於是只好離開這個肯定糟透了的地方。」
「對公眾開放的那些廳堂是一樣的,不過陳設簡單一些。」
「那又何必呢?」
「在這兒?」
我又問:
「倒不是馬上就來,人們起初還是有疑慮的。」
我還眺見一些人黑夜裡在空寂的橋上徘徊,這些人最凄慘。河水從橋洞下流過發出潺潺聲。他們沒有看河水……但是呼吸著它冷颼颼的氣息,他們想象得到它的存在!他們需要它,他們又怕它。他們不敢啊!可是,他們又必須如此。遠處某個鐘樓響起報時的鐘聲;突然,在黑夜的廣漠的寂靜中,一個身體跌落河裡的撲通聲,幾聲叫喊,幾下兩手扑打水的響聲,轉瞬即逝。也有的時候只聽得見他們落水的撲通聲,因為他們把九-九-藏-書自己的兩手捆著或者在腳上綁了石頭。
「我很樂意。另外,如果您願意的話,也可以加入。這是一個俱樂部嘛。」

我大吃一驚,因為這座大樓的門臉上可以讀到幾個鍍金的大字:「自願死亡者協會」。啊!清醒狀態下的夢境真是怪哉,我們的精神竟然翱翔在一個既非現實而又有可能是真的世界!那世界里沒有一樣東西讓人驚奇,沒有一樣東西令人不快;幻想擺脫了羈絆,再也分不清什麼可笑與可悲。
「啊!人們常來這兒聊天。」
「啊!不過我本人倒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你們怎樣操作呢?」
「您怎麼會有這個想法的呢?」
「大批地來。每天有四十多人。現在塞納河裡幾乎再也沒有發現淹死的人了。」
「我想知道這地方是做什麼的。」
「我來解釋一下吧。面對過度增長的自殺人數,面對自殺者讓我們看到的種種醜惡場面,一個純粹慈善性質的協會便應運而生。它的宗旨是保護那些絕望的人,即使不能為他們提供一個意想不到的死法,至少也能把一個平靜的、不知不覺的死法交給他們支配。」
「沒有別的事嗎?」
見我有些驚訝,我的嚮導說:
他笑了起來:
我還看見一些人坐在一個浸泡著火柴的杯子或者一個貼著紅色標籤的瓶子前面。
我的夢頓時煙消雲散。我看見在陽光下閃亮的塞納河,並且看見本地的鄉警正沿著一條小路走來。他右手觸了觸飄著銀線飾帶的黑色軍帽向我敬了個禮。我回答:
我一陣心酸,重複道:
「先生有什麼貴幹?」
見我甚感驚訝,秘書又說:
「您能不能跟我說一說貴協會是怎樣運作的?」
「上流社會的人寥寥無幾;但是窮鬼卻大有人在。出自中產階級的也不少。」
「我們有很多錢。會費是很高的。此外,捐款給協會是有教養有風度的表現。所有捐款者的大名都會公布在《費加羅報》上。況且,凡是有錢的人自殺,都得付一千法郎。他們死了也要體體面面呀。窮人自殺則是免費的。」
「先生,自殺的人數在一八八九年萬國博覽會以後的五年裡急劇增長,採取對策已是刻不容緩了。大街上,集會上,餐館里,劇院里,火車上,共和國總統的招待會上,到處都有人自殺。
「正如我對您說的,大約每天四五十人。」
「我的天主啊,先生,我們在這裏殺那些想死的人,讓他們死得乾淨利落,從從容容,我不敢說舒舒服服。」
「是的,先生。請進呀。」
「你們採用的是什麼方法呢?」
「花和香味可以隨意改變,因為我們的氣體是完全讓人不知不覺的,它可以給死亡添加您所喜歡的花香。它和香精一起揮發出來。我幫您吸一秒鐘好嗎?」
我怕在他面前顯得膽怯,於是說:
「在這兒。」
我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任憑我的思想圍繞著這個主題馳騁遨遊,生出種種古怪和神秘的幻象。
「那麼是怎樣……做的呢?」
「啊!先生,沒有任何危險。我自己也試驗過好幾次。」

「我看到一個八十七歲的老婦人找上門,她失去了所有的子女和孫子孫女,露宿街頭已有六個星期。我真是難過極了。
我問:
「一個有獻身精神的?」
「那就請九*九*藏*書您躺在『催眠椅』上。」
「您願意參觀一下嗎?我會在參觀時向您解釋。」
「才不呢。死亡不應該是凄凄慘慘的,它應該是順其自然的。我們把死亡變成愉快的事,我們用鮮花裝飾它,我們讓它充滿芳香,我們使它輕而易舉。大家還可以通過實例學習如何幫助人;可以來看看,沒什麼了不起。」
「沒有。」
「即使這樣,協會裡還是有很多人自殺嗎?」
「那麼,先生願意讓我領您去見見協會秘書嗎?」
「請問您有什麼事需要我效勞嗎?」
「一個俱樂部!!!……」
「使用我們發明的一種氣體。我們已經擁有這項專利。在大樓的另一邊,有三扇向公眾開放的門。那是三扇小門,開向一條小街。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來了,我們先了解他的情況,然後向他提供救援、幫助、保護。如果顧客接受,我們就進行一番調查;我們往往還真能挽救他。」
「你們怎麼認得出是窮人呢?」
我有點緊張,在雙縐布面的矮矮的長椅上坐下,然後躺下,幾乎立刻感到身處木樨花香的包圍之中。我張大了嘴盡情地吸著,因為在窒息的最初昏迷狀態,在令人舒服而又有劇毒的鴉片讓人神魂顛倒的迷醉下,我的心靈已經麻木,忘記了一切,只知道貪婪地品嘗。
「先生,」我回答他,「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從未見過這個機構。大樓門臉上的幾個字讓我感到非常驚訝;我希望知道這裏究竟是做什麼的。」
「是布朗熱將軍,在他短暫的執政期間批准的。他是什麼也不拒絕的。再說,他所做的好事也只有這一件了。就這樣,一些有遠見的人,一些不抱幻想的人,一些無神論者,就組織了一個協會,希望在巴黎市中心豎立起一座蔑視死亡的殿堂。這幢房子最初曾經令人望而生畏,沒有人敢走近它。創辦者們不但自己經常在這裏聚會,而且還在這裏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揭幕晚會,到會的有薩拉·伯恩哈特、朱迪克、泰奧、格拉尼埃和其他二十余位夫人;德·雷茲凱、柯克蘭、穆奈-蘇利、波呂等先生;此後還舉辦過一些音樂會,上演過仲馬、梅拉克、阿萊維、薩爾杜的劇本。我們只有一次演出砸鍋了,那是貝克先生的一個劇本,似乎凄慘了一點,不過這齣戲後來在法蘭西喜劇院上演獲得巨大成功。總之,全巴黎的人都來了。我們的事業也就出了名。」read•99csw•com
我還看見一些人倒在他們髒亂不堪的床上,有懷抱幼兒的母親,有飢腸轆轆的老人,有被失戀的憂傷弄得柔腸寸斷的姑娘,他們全都肢體僵硬,窒息了,斷氣了,而煤爐還在房間里冒著煙。
我還看見一些人喉嚨被割破,肚子被剖開,菜刀或者剃刀還拿在手裡。
生活,充滿朝氣、歡樂、愛情的生活,每天都重新開始。我們可以感覺到它在葉叢中戰慄,在空氣里戰抖,在水面上閃爍。
「我去察看莫里翁附近撈起來的一個淹死的人。又是一個跳進河裡喝水的。他甚至脫掉褲子,把兩條腿捆在一起。」
啊!可憐的人們,可憐的人們,可憐的人們啊,我那麼強烈地感受到了他們的悲情,那麼深切地體驗了他們的死!我經歷了他們的所有苦難;在一個鐘頭的時間里,我經受了他們受到過的所有折磨。我了解了把他們逼到這一步的所有苦惱,因為我清楚在生活的迷人外表下掩蓋著卑鄙齷齪,再也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了。
「我的天主!人們在這兒感到快樂,因為俱樂部會員不再畏懼死亡,而死亡是人間快樂的最大的破壞者。」
「啊,不會,先生,他在這裏就是專門接待希望了解情況的人的。」
「我願意。」
「我們遇到的情況千差萬別,還不算那些什麼也不說﹑僅僅問一句『在哪兒?』的人。這些人,我們讓他們進來,馬上就完事。」
他打開一扇門,說:
「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