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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欖園

橄欖園

「那麼您……您很早就知道您母親的情況是不正常的嗎?」
菲利普-奧古斯特正準備說下去。
「我原以為他是參議員,怕丟臉,不會聲張。我錯了。四天以後,我在巴黎一家餐館里被人逮住。我蹲了三年牢。就是這個緣故,我沒能早來找您。」
他只好停住手,不過臉氣得煞白,想到他的一個後代居然在這被玷污的肉體里,在這卑賤的皮囊里,在這令人厭惡的軀體里!於是他向她撲過去,準備把兩個生命一起毀滅,將雙重的恥辱一舉蕩滌。她害怕了,感到這一下要完蛋了,在他的拳頭下滾來滾去。見他舉起腳要踢她懷著胎兒的大肚子,她一邊伸出兩手去擋,一邊叫喊: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任何動靜。
走到離神父只有幾步遠的時候,他摘下那頂遮住腦門的破帽子;他像做戲似的脫帽行禮的時候,露出一張酒色之徒的憔悴但依然好看的臉;頭心已經光禿,那是過度疲勞或者過早放縱的標誌,因為這人肯定不超過二十五歲。
她使勁把門一摔,走了出去。
菲利普-奧古斯特聽了頓時容光煥發,喃喃地說:
他們都沉默了。神父在思索。這麼多事情壓在他心頭,他都想知道,因為自從破裂的那天起,自從差點兒把她打死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任何消息。當然他也沒有想去知道,因為他早已毅然決然把她以及自己有過的幸福時光都拋進忘卻的深溝。可是她現在已經死了,他突然萌生了了解一下的熱望,一種含有妒意的熱望,幾乎可以說是一個情人的熱望。
「我是誰?您到大路上去問問隨便哪一個人,問問您的女用人,如果您願意的話咱們也可以去問問本地的村長,把這個給他看;我敢擔保,他一定會笑出聲來的。啊!您不願意承認我是您的兒子嗎,神父爸爸?」
船上只有神父一個人。他雖然已經五十八歲了,卻少有地身強力壯,像一個真正的水手一樣划著槳。他的袖子在肌肉發達的胳膊上高高挽著,道袍的下擺捲起來夾在兩膝之間,胸前的紐扣解開了幾個,三角帽放在身邊的坐板上,頭上戴一頂白帆布面的軟木銅鐘帽。他這副外表倒像是一個熱帶來的結實而又古怪的傳教士,天生是搜奇探險的,而不是念經禮拜的。
「是的,已經三年了。」
「當然知道!我又不傻,從來也不傻。人開始了解世事以後,這種事不說也馬上就猜得出。」
「怎麼會?為什麼?」神父說。
「當然啰,不過有時好些,有時壞些。如果沒有我,也許會更好。都怪我,把一切都弄糟了。」
神父邁步走起來。
那一個冷笑了一聲:
他時不時向身後望一眼,好眼辨清靠岸點;接著又開始有節奏、有章法而又很有力度地划起船來,再一次向那些蹩腳的南方水手顯示一下北方人如何盪槳。
他轉身敲了一下,那中國銅鑼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瑪格麗特馬上就走進來。
她呢,從這個男人的眼睛和姿勢里看到自己死在眼前,一下子嚇瘋了,又說了一遍:
小夥子長得很帥,人也聰明,只是思想受到宗教信仰、傳統觀念和舊習陳規的限制,而這一切都是祖宗傳下來的,就像他那庇卡底鄉紳的發達的肌肉一樣。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很討人喜歡,在正經的上流社會獲得了一定的成功,領略了年紀輕輕就過上古板、闊綽而又受人尊敬的生活的滋味。
「他找出一堆名詞來稱呼我,好像他這一輩子凈在搜集這些名詞似的。
「那麼您把這個情婦趕走的時候,她是不是懷著孕?」
這是七月的一個傍晚。絢爛奪目的夕陽已經接近遠方群山的鋸齒形的峰巒,把教士的身影投射在灰塵覆蓋的白色路面上,老長老長的,幾乎沒有盡頭;他的碩大無朋的三角帽在旁邊的田野里移動,像一個大塊的陰影在做遊戲,遇到一棵油橄欖樹就敏捷地攀上去,接著又同樣敏捷地跳下來,在樹與樹之間的地上爬行。
神父半個小時以來所感受和經受的一切讓他難受,讓他痛苦,但是還有某種東西更讓他透不過氣來。他開始感到憋悶,而且越來越厲害,簡直要把他憋死;這倒不是全因為剛才聽到的那些事,而主要是因為講述的方式和那個講述的無賴的下流嘴臉。在這個人和他之間,在他的兒子和他之間,他開始感覺到有一個充滿道德污穢的臭坑,而對於某些人的心靈來說,這些骯髒的東西無異於致命的毒藥。這傢伙真是他的兒子嗎?他還不能相信。他需要所有的證據,所有的;他需要知道一切,了解一切,什麼都聽一聽,什麼都忍耐一下。他重又想到環繞小別墅的那些油橄欖樹,於是再一次喃喃禱告:「啊!我的主呀,救救我吧。」
「怎麼得的這個病?」
「誰告訴您那孩子是別人的?」
他們中間的一個說:
「於是媽媽朝我轉過臉來。我心想:『好……終於找到我真正的父親了……如果他是個有錢的,我就得救了……』
她差一點做出反抗的表示。他只好板起面孔再說一遍:「去呀,拿兩瓶。」
說著,他重新做起舉腳的動作,好像就要踩下去。這時他的情婦已經爬起來跪著,一面試圖往後躲,一面結巴著說:

「是她,她本人,跟我吵架的時候。」
他口裡含著食物,又喝醉了酒,嘴已經發僵了,結結巴巴地接著說:
「你是說孩子?」
「我想,」他說,「您住在那小別墅里一定挺舒適吧,神父先生?」
他很受人們的尊重,最重要的原因是,儘管他已經到了這把年紀,他卻是當地最身強力壯的人。現在他又有一個新的小小的勝利,可以在教民們面前誇耀了。這類於人無害的小小的虛榮心,是他最大的樂趣了。他擅長手槍射擊,能夠射斷花堇;他偶爾和隔壁的煙鋪老闆比試一下擊劍,此人曾在軍隊里任過擊劍教官;他的游泳本領在這一帶海岸誰也比不上。
「真是您?」
那女僕挑選了一條狼鱸,正要走開,又轉過身來:
她走出去,接著拿來一盞藍罩的白瓷燈,一大塊乾酪,還有水果,放在桌子上,又走了。
他兩肘往桌子上一杵,兩手托著臉。他完全醉了,神志已經被酒徹底顛覆,卻忽地生出一種不可抗拒的自我炫耀的慾望;正是這種慾望,讓醉鬼們都成了口若懸河的富於奇想的牛皮大王。
神父又起了疑心。
他用稍微平靜了一點的聲音對她說:
「不知道。」
菲利普-奧古斯特不慌不忙地往自己的盤子里裝滿水果,又斟滿酒杯。第二瓶幾乎已經光了,雖然神父一點也沒碰。
那流浪漢重複道:
「完事了,我們回到家。只剩下我們倆。我心想:『非走不可了,可是一個子兒也沒有。』我滿打滿算只有五十法郎。我能想個什麼法子報仇呢?
神父轉身向著大路,果然看見一個男子,遠遠望去衣著很不得體,正邁著小步向這房子走來。神父等著那個人,臉上還帶著看到女僕恐慌的模樣露出的微笑,不過他心裏已經在想:「說實話,我相信她說的有道理,這人確實像個馬烏法唐。」
遠遠的還看得見一個高個兒女人在那房子的門前走動;她正在布置一張小飯桌,每次走回來,只是慢條斯理﹑很有章法地擺上一份刀叉﹑一個盤子﹑一塊餐巾﹑一塊麵包﹑一個酒杯。她戴一頂阿勒女人特有的小軟帽,黑綢或者黑絨面兒的圓錐形帽頂,尖兒上綴著一個白色圓球,像盛開的花朵。
「謝謝,我的朋友。」
走到客廳門口,她停下了。她首先看到那個流浪漢,直挺挺挨著牆躺著,睡著了,至少像是睡著了;然後是摔破的燈;然後是桌子下面維爾布瓦神父穿著黑色長襪的腳和腿;想必在向後跌倒的時候,他的頭碰到了那面銅鑼。
「我從來沒有過孩子。」
她這才走出去。
然後他帶著常不離嘴的打哈哈的口氣說:
於是他重拾早年的read.99csw.com計劃,決定把自己飽受創傷的生命獻給教會;他本可以獻給它一個童貞之身,只是當年錯過了機緣。
「她接著說:
「我正要發作,媽媽攔住我,對他說:
她嚇得心怦怦跳,兩手直打哆嗦,一遍遍地說:
神父決然地說:
他接著問:
菲利普-奧古斯特雖然被酒弄得昏頭昏腦,但這番威脅的話他還聽得懂;潛伏在他身上的那個罪犯一下子顯露原形。他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吐出這樣幾句話:
「『我有話要跟您說。』
各人的盤子盛滿以後,那個流浪漢就餓虎撲食般地一調羹緊接一調羹大口吃起來。神父已經感覺不到餓了,只是慢吞吞地抿著香噴噴的濃湯,麵包都留在盤底。
後來他在一個朋友家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女演員,音樂學院的學生,這女子剛在奧德翁劇院出道就大放光彩;只和她會了幾次面,他就墜入愛河。
「我已經吩咐您走開。」
老人接過照片,慢慢地﹑久久地對這陌生的過路人和自己從前的形象做著比較,心潮起伏;他不再懷疑,這個人確實是自己的兒子。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是他的。如果是你的,我不早就告訴你了嗎?」
他幾乎用斥責的口吻說:
這衝擊把他從二十五年虔誠的沉睡和寧靜中喚醒,他忽地心明眼亮,不但看得清發生的一切,而且預見到可能發生的一切。
神父結結巴巴地說:
神父向前湊近兩步,仔細一看,頓時臉色煞白,神情慌亂;因為那正是他自己的照片,還是在那遙遠的年代,當他還在熱戀中時,為「她」而拍的。
「妙極了!好主意。我很久沒這麼吃過了。」
神父頓時臉色煞白,喉嚨哽咽,問:
「他像瘋子似的叫嚷:
老人斷然地回答,驕傲地承認:
神父吃了一驚。這年老的大力神的肌肉里頓時感到一種難以克制的需要:抓住這個惡魔,把他像小棍兒一樣折斷,讓他知道必須就範。
神父又說:
他不甚在意地問:
請人喝酒是他難得的樂趣,因此他總要也請自己喝一瓶。
「『您就幫他一點忙吧,菲利普。』
「不是你的,是他的。」
「再看也沒用,我從來就沒有見過您。」
他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那是一種難以言表﹑非常痛苦的感情,彷彿在為往昔的一件過錯悔恨。他現在明白了一點,剩下的也猜到了。那個暴烈的分手場面又呈現在他眼前。在遭到侮辱的男人的威脅下,那個女人,那個不忠不義的女人,為了救自己的命,向他拋出了這個謊言。謊言成功了,一個他的孩子出生了,長大了,變成這個齷齪的流浪漢,像山羊散發膻味一樣散發著墮落的氣息。
神父驚恐地看著兒子,他什麼也吃不下去了。
「我曾問過她不止一百次……不止一百次……我的父親叫什麼名字……不止一百次……她總是不肯說。我好像記得有一天,為了讓她開口,我還打了她幾個耳光,可是毫無用處。後來為了免得我糾纏,她就對我說您已經死了,一個子兒也沒留下,您是個窩囊廢,她年輕時犯下的一個錯兒,未經世故的女孩子乾的一件蠢事,等等。她說得那麼真切,我也就天真地相信了,完全相信您死了。
「兩天……兩天以後,媽媽就死了。他和我,我們倆跟在靈柩後面,把她送到墓地……您說說看,這滑稽不滑稽,他和我……還有三個僕人……再也沒有別人。他號啕大哭……我們並排走著……真像是老子帶著他的寶貝兒子。
年輕人猶疑了一下,現在輪到他因神父的由衷憤怒而感到驚訝了。接著,他用稍微和緩的聲調問:
一陣盛怒過去以後,神父比較能夠控制住自己了,現在他詢問起來:
「那以後,我還干過不少更厲害的事,為第一樁事報仇。憑良心說,就因為那一樁事犯不著送我去教養所。不過這些也不必一一跟您講了。我只把最後一樁給您說一說,因為這一樁您聽了一定高興。我替您報了仇啦,爸爸。」

1

女僕想到主人要跟這個壞蛋一起用餐,嚇得只顧發獃。
「她經常這麼說嗎?」
面對這個十惡不赦的人,當年在朝三暮四的情婦面前讓他勃然變色的怒火,此刻又在維爾布瓦神父的心頭燃燒。
「他怎麼沒有逃跑呢?」
「一個男人!什麼樣的人?」
他從襯裡的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那個信封上各種各樣的污跡應有盡有,簡直不像個信封了;那種信封是遊盪的乞丐們通常裝在衣服夾層里,裏面放著真真假假、偷來的或者合法的亂七八糟的紙張,遇到憲兵時作為捍衛自身自由的法寶的。他從這信封里抽出一張照片,是從前時興過的一種信紙大小的貼照片的硬紙板,因為長期揣著東奔西顛,已經又黃又皺;因為緊貼著肉放著,還熱乎乎的,不過早已被他的體溫焐得失去光澤。
她簡直嚇壞了,轉身就逃,把燈也扔掉了,什麼也不想看了。她穿過田野向村子奔去。她一邊往前跑一邊大呼小叫,眼睛只顧看遠處的燈火,有好幾次撞在樹上。
他溫柔地微笑著,嘴唇帶幾分女性的媚氣;那是一種邪惡的媚氣,教士一眼就認出來了。他不僅認出了這媚氣,而且感覺到了,它是那麼可恨而又讓人愉悅,因為這媚氣曾經征服並葬送過他。這孩子現在更像他的母親,不僅是長相,而是那迷人的虛偽的眼神,尤其是那騙人的微笑的誘惑力。那微笑彷彿通過嘴為滿腹的寡廉鮮恥打開了大門。
於是,維爾布瓦神父就親自動起手來,把給他預備的那份餐具撤下來,拿到樓下僅有的那個房間去。
他又喝了幾大口,發音已經含含糊糊了,只能嘟嘟噥噥地說下去:
一片寂靜,一片墓穴一樣的死寂,好像不再有任何的氣息和生機。也沒有任何聲息從外界傳來,無論是遠處車輛的滾動,還是一聲狗吠,哪怕是掠過枝椏或者牆頭的一絲微風。
「這是我剛打的。」他帶著痛苦中殘留的一點得意的神情說。
「拿酒來,要好的,科西嘉角的白葡萄酒。」
這所謂的小別墅,其實是普羅旺斯地區城裡人或村裡人夏天為了乘涼而去暫住的一種微型房屋。神父的專用住宅緊挨著教堂,擠在教區中央,小得像個牢房,所以他租下了這座鄉野小屋,離他的住宅只有五分鐘的路。
他忽然感到一陣小小的得意,這感覺說不清﹑有些古怪,但卻是出自本能的,因為他想到剛打來的魚,再加上米燒母雞,這一天,這可憐的孩子吃得上一頓豐盛的晚餐了。
年輕人接受了那雙伸過來的大手;他的比較細長﹑不冷不熱、有些發燙的手指被那雙大手緊緊包住。
陌生人兩手插在褲兜里,眼睛看著神父,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他年紀還輕,卻蓄著一大把蜷曲的金黃色的鬍子,軟氈帽底下露出的幾綹頭髮打著捲兒;那頂帽子髒兮兮的,已經破了,誰也猜不出它最初是什麼顏色﹑什麼形狀。他穿一件栗色的長外套﹑一條褲腳已經磨得像鋸齒似的褲子;腳上穿一雙繩底帆布鞋,走起路來軟軟的,悄無聲響,令人不安。他走路也是流浪漢那種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步法。
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後來呢?」他問。
「你撒謊!」
但是她呢,她是個巴黎街頭的浪|女,既不知羞恥也不懂貞潔;她肯定:如果這個男人不要她,還會有別的男人要她;另外,她還像動輒走上街壘的魯勇的平民女子那樣天不怕地不怕,不但頂撞他,而且辱罵他。他舉手要打她時,她竟把肚子挺了過來。
他是個眼界狹窄但是心地善良的神父,一個有著軍人氣質的宗教嚮導。我們的本能﹑趣九-九-藏-書味﹑慾望,猶如森林里那一條條容易讓人誤入歧途的小徑,他這位宗教嚮導儘力把在森林里徘徊和迷失方向的人引回正道。但是舊日的他的許多東西還活躍在他的身上。他從未停止對激烈運動﹑高尚競技和各種兵器的愛好。不過他厭惡女人,所有的女人,就像兒童面臨一種神秘的危險一樣對她們深懷恐懼。
「啊,當然!我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
走到聲音可以聽得見的距離時,神父對她高喊:
她假裝沒聽見。
二十五年前強壓下去的怒火,其實並沒有熄滅,而是封閉在這痴情男子的心底,上面加蓋了信仰﹑順天聽命的虔誠和棄絕紅塵的拱頂;此刻這昔日的怒火突然爆發,衝破了這個拱頂,他氣憤填膺,大喊道:
「別弄死我,這不是你的,是他的。」
這種情形延續了很久,很久,也許有一個小時。後來,銅鑼突然敲響。只敲了一下,又重,又乾脆,又響亮;緊跟著是什麼東西摔倒和一把椅子翻倒發出的一陣奇怪的巨響。
「起初待我很好,後來就很壞了。媽媽看出我在壞她的事,就把我掃地出門了。」
「『蘿塞特,三十年來,我每年給您三萬五千法郎,這就是一百多萬了。您靠著我,過的是有錢的女人,養尊處優的女人,我敢說也是幸福的女人的生活。我們最近幾年都讓這個壞蛋給毀了,我不欠他任何東西了,他休想得到我的任何幫助。用不著再爭辯了。您願意把那個人的名字告訴他,隨您的便。我表示遺憾,不過我從此洗手不管了。』
「也沒有過情婦,是吧?」
「把燈和您準備好的吃的東西都給我們拿來;然後,我不打鑼你就不要再進來了。」
「是呀,是呀,收穫不小,三條狼鱸,兩條海鱔,還有幾條魢魚。」
他一邊晃動著桌子向那人搡過去,一邊嚷道: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菲利普-奧古斯特直咳嗽,他高興得喘不過氣來;在他那帶著殘忍的得意神情的微微上翹的嘴角上,維爾布瓦神父又看到了曾經令他神魂顛倒的那個女人的微笑。
然後他轉臉對著兒子:
年輕人回答:
廚房在這所房子的外面,一個附屬建築里,瑪格麗特聽不到神父的叫聲。他有什麼需要,就在掛在身後牆上的一面中國銅鑼上敲幾下,通知她。
「怎麼會這樣呢?」
「因為他們經常當著我的面爭吵,並且吵得很兇,唉!就是這麼著,我明白了什麼是生活。」
他於是拿起皮頭的鎚子在那圓形銅片上輕輕敲了幾下。鑼聲開始很弱,隨後大起來,響亮起來,顫巍巍,尖銳,非常尖銳,彷彿挨了打的銅器在發出凄厲的哀訴。
他發自內心地禱告了一聲,那是絕望中發出的一聲簡短的禱告,完全不出口的心聲,信徒們總是用這樣的話哀求天主:「我的主啊,救救我吧!」
「是呀,只是有時候拐彎抹角,想讓我聽不懂。不過我全都猜得出。」
「直接對他說話時,她叫他菲利普,我呢,她叫我奧古斯特。
來到依然開著的令人恐怖的房門口,人們不禁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憲兵班長,抓過一盞風燈,率先走進去,其他人才跟隨而入。
他幾乎情不自禁地吞吞吐吐地問:
「病了很久嗎?」
他愛她愛得非常熱烈;一個生來就篤信絕對觀念的人,做事總是這樣狂熱。她第一次面對觀眾就大獲成功,而他就是看了她演的那個浪漫角色而愛上了她。
「喂,」 其中一個人帶著濃重的普羅旺斯口音說,「打了很多魚吧,神父先生?」
「一天早晨,他們在一起嘰里呱啦地議論了將近一個鐘頭,我正尋思他們究竟在談什麼,談了這麼久,他們把我叫了進去。媽媽對我說:
「是我。」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是我,瑪格麗特。」
「您該對我說的都說了,現在該您聽我說了。您明天早上就走。您以後就住在我給您指定的地方,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離開。我給您一筆費用,夠您生活的,不過數目很小,因為我並沒有錢。您只要有一次違抗我的命令,那就一切全完,我要跟您算賬的。」
那流浪漢聳了聳肩。
「有過。」
「『幫這個壞蛋,休想;幫這個無賴,這個慣犯,這個……這個……這個……』
他在普羅旺斯地區的眾多小山谷里在淡灰色的油橄欖樹葉灑下的柔化了的陽光下遊盪,希望化解可憐的腦袋裡撇不開的往事的苦惱。
「好呀!您認出我來了?」
這出悲劇更可怕的是,她這時已經懷孕,他正等著孩子一出生就同她結婚。
「還不是一般女人說她丟掉的男人的那套話,什麼您不隨和啦,讓女人討厭啦,順了您的意思女人就沒法活啦。」
菲利普-奧古斯特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飲。他兩眼通紅;餓得太久,所以醉得也快。

她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回去拿燈;她只想逃跑和號叫,雖然她感到兩腿發軟,幾乎要跌倒。她一遍又一遍地喊著:
她服從了,認輸了,走了。
兩分鐘后女僕回來了。神父卻覺得這兩分鐘就像兩個無限長,因為他心急火燎地需要了解情況,這種需要就像地獄中的烈火一樣煎熬著他。
「她不是一個人過,對不對?」
主人的聲音那麼嚴厲,她嚇壞了,低下頭,乖乖地服從。
「啊!我可憐的孩子!」他說。
「後來……哈哈哈!……壁爐里火正旺……媽媽死的時候……是十二月……天很冷……生著很旺的炭火……我拿起火鉤子……把它燒得通紅……然後在他背上烙了幾個十字,八個,還是十個,我記不清了;然後我把他翻過身來,在肚子上也烙了同樣多的十字。這好玩不,嗯,爸爸!從前就是這樣給苦役犯烙印記的。他的身子像鰻魚似的扭來扭去……不過我把他的嘴塞得嚴嚴實實,他想叫也叫不出聲來。然後我拿起那些鈔票——十二張,加上我那一張,一共十三張……這數字沒給我帶來過好運。臨逃走,我還吩咐僕人們,伯爵先生在睡覺,晚飯以前不許打擾他。
「什麼!一個乞丐嗎?」

「瞧呀,他又來啦!」
儘管她十分害怕,她那備受驚駭的心裏卻突然湧出一個本能的救主的願望,一股有時會激勵婦女成為英雄的女性特有的勇氣;她跑到廚房,端回一盞油燈。
「這個人,您認識嗎?」
「是您嗎,神父先生?」
「是呀,不過他們從沒有當著我的面說出您的名字,只是到後來,直到最後,媽媽臨死前幾天,覺著不行了,才說出來。不管怎麼樣,他們還是有顧忌的。」
「是呀,神父先生,我母親已經死了。」
「現在……爸爸……神父爸爸!……有個神父爸爸,這真是滑稽!……哈哈!對小乖乖,一定要好,要很好,因為小乖乖可不是一般人,他已經干過一樁了不起的……不是嗎……一樁了不起的事兒……搞那個老頭兒……」
菲利普-奧古斯特喝完濃湯,又問:
五分鐘以後,他已經和那個流浪漢面對面坐下,面前放著滿滿一盆濃湯,兩人之間騰起一片熱氣。
「對,她一直跟他在一起。」
「也許是吧,我說不定。我看更像是一個馬烏法唐。」
他問:
「那麼是誰告訴您,您是我的兒子呢?」
「『你的父親德·維爾布瓦男爵,現在叫維爾布瓦神父,是土倫附近加朗杜村的本堂神父。在我離開他跟了這個人以前,他是我的情夫。』
他向這位天主,他的天主,傾訴他的痛苦;把自己的不幸全部告訴他。他請求天主指點他,憐憫他,幫助他,保護他,安慰他。在他一天比一天更虔誠的禱詞中,他注入的激|情也一次比一次更強烈。
「『這麼說,您是想叫他餓死;我呢,我是一個錢也沒有。』
他賞給那水手幾個蘇,水手走了。他還保留著昔日上流社會注重整潔和衛生的習慣,說了聲:「我去洗洗臉,洗洗手。」這時瑪格麗特正在廚房裡用刀戧著鱗刮狼鱸的脊背,沾著血的魚鱗像銀屑似的紛紛落下。她突然對他大喊:
他臉上的表情咄咄逼人,揮舞著緊read.99csw.com握的拳頭。他講話時那麼信心十足,教士一面不住地往後退,一面思忖:此時此刻,他們倆究竟誰搞錯了。
「您呢,在這個家裡他們待您怎麼樣?」
「是呀。」
那個人反諷道:
橄欖園中間的那座漆成玫瑰色的小別墅,在深沉而又寂靜的黑夜裡變成漆黑一團,幾乎無法辨認了。自從照亮窗口的唯一一點燈光像閉上眼睛似的熄滅以後,小別墅就淹沒在夜色中,消失在黑暗裡,若不是本鄉人,誰也找不到它。
「最後一樁嘛,是這樣的。那可是一樁了不起的事。我回到家裡……就賴著不走了;他們也無可奈何,因為他們怕我……怕我。啊!我呀,千萬別把我惹惱了,要是惹惱了我,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您知道,他們在一起過,也不在一起過。他有兩個住家,一個是參議員的家,一個是情夫的家。不過他在媽媽這兒的日子要比在自己家多,因為他已經離不開她。啊!媽媽……她真是個聰明﹑能幹的女人……她呀,她真善於籠絡男人!她把他的身和心全拴住了,一直到死都不放鬆。男人們,多傻啊!總之,我回到家裡,他們怕我,我把他們管得服服帖帖的。我呀,我機靈著吶,必要的時候,使壞,耍心計,還有動拳頭,我誰也不怕。後來媽媽病倒了,他把她安置到他在莫朗附近的一處很漂亮的房子里,那房子在一個花園裡,花園有森林那麼大。她病了將近一年半……我已經跟您說了。後來我們感覺到她不行了。他每天都從巴黎趕來看她,很悲傷,唉,那可是真的。
「您母親,她都說我什麼來著?」
「他醉得太厲害了。」班長回答。
「認出來了。」
「這麼說,您母親死了?」
普羅旺斯地區的道路在夏季總是蒙上一層細微的塵埃。維爾布瓦神父腳下揚起的細灰在道袍周圍形成一團煙塵,落在下擺上,給下擺染上一層越來越分明的灰色。他現在涼爽些了,走路的時候兩手插在兜里,以一個往上坡走的山裡人慣有的姿態,步伐慢而有力。他平靜的目光注視著那個村莊,他當了二十年本堂神父的村莊;這村莊是他親自選定的,經特別照顧才派給他,他希望能在這裏終其天年。教堂,他的教堂,兀立在周圍鱗次櫛比的房屋構成的巨大圓錐之上,有棕色石頭砌成的一大一小兩個方形鐘樓。鐘樓的古老身影聳立在這秀美的南方山谷中,與其說是一座教堂的鐘樓,倒更像是一座要塞的碉樓。
「我已經跟您說啦。我十五歲以前,他一直以為我是他的兒子。不過這老頭子,他並不傻,他發現我像誰以後,就經常爭吵。我呢,在門外偷聽。他責怪媽媽讓他上了圈套。媽媽就反駁說:『難道怪我嗎?你要我的時候,十分清楚我是別人的情婦。』那個別人,就是您。」
年輕人冷笑了一下,回答:
他說到這裏沉默了一會兒,露出醉酒的人思考時那副哲學家般的嚴肅神態,然後又慢慢說起來。
其實他曾是個上流社會的人物,大名鼎鼎,風流倜儻,人稱維爾布瓦伯爵;廷尉在愛情生活中遭遇了一件傷心事,他才在三十二歲上出家當了教士。
他也出發了。他向南方﹑朝著太陽走,最後在一個村莊停下。這村莊佇立在地中海邊的一個小山谷里。他看中了一家可望到大海的小旅店,要了一間房就住下來。他在這裏一待就是十八個月,悲傷,絕望,完全與世隔絕。他生活在對那個邪惡女人的萬般痛苦的回憶中,回憶她的妖冶、她的籠絡手段、她那令人難以啟齒的魅惑人心的伎倆;一面又惋惜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得不到她的溫存。
「您願意跟我走幾步嗎?咱們好好談談。」
「當然啰。」
「您好,神父先生。」那個人說。教士只回答:「您好。」他不願意稱呼這個來路不明﹑衣衫襤褸的過路人「先生」。他們目不轉睛地互相打量著。這流浪漢的目光讓維爾布瓦神父越來越覺得惶惑和慌亂;好像面對一個還不知底細的敵人,他內心深處突然充滿了讓人渾身打寒戰的不安之感。
菲利普-奧古斯特講起來:
那所矮矮的房子出現了;它建在樹叢中,漆成玫瑰色,透過油橄欖樹的枝葉看去,房子好像被鋸成長條,剁成碎末,切成小塊;在這片位於闊野﹑沒有藩籬的橄欖園裡,它就像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株普羅旺斯的蘑菇。
「要想讓一個孩子變好,不管他幹了什麼事,千萬別把他往教養所送, 因為那裡能學到的東西太多了。我呀,我就學了一個妙招兒,可是結果很糟糕。一天晚上,我跟三個同學在靠近渡口的大路上閑逛,四個人都有點醉了,我忽然看見一輛馬車,趕車的人跟坐車的那一家人都睡著了,他們是瑪蒂尼翁人,從城裡吃了晚飯回家。我抓住馬韁繩,把馬牽上渡船,把船往河心一推.發出的響聲弄醒了趕車的,他什麼也沒看清,就揮了一鞭;馬拔腿就走,連車跌進了旋渦。全部淹死。同學們揭發了我。可他們看見我開玩笑的時候起初還大笑哩。說真的,我們沒想到事情結果會這麼糟。我們原來只希望讓他們洗個澡,開個玩笑而已。
女僕沒有撒謊。血現在已經凝固,像地毯似的覆蓋著石板。它已經一直淌到流浪漢身邊,把他的一條腿和一隻手都浸在血泊里。
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因為誰也不會想到維爾布瓦神父會自殺。
然後,他把這照片舉到自己的臉旁,問:
「她是得什麼病死的?」
「您到底是誰呀?」
年輕人走到他跟前,緊挨著他,臉衝著臉:
「我跟他進了他的書房。他在桌子前面坐下,然後強忍著眼淚對我說,他並不想像他對母親說的那樣狠心對我,他勸我不要來打擾您,『這……這是您跟我,咱們倆之間的事。』……他給了我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一千……一千……我……像我這樣的人,一千法郎能幹什麼?我看見抽屜里還有鈔票,好大一摞。看見這麼多鈔票,我頓時起了殺心。我伸手去接他給我的那一張,可是我並沒有真去接他的施捨,而是向他一下子撲過去,把他摔倒在地上,然後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翻白眼;後來,我看他快死了,才鬆手,拿東西塞住他的嘴,把他捆上,剝掉他的衣裳,把他翻過身去,然後……哈哈哈!……這個仇我替您報得真痛快……」
「不知道父親是誰,」他說,「不能姓別的,只好隨母親的姓,這個姓您大概還沒有忘記吧。我有個複名,不過順便說明一下,這個複名對我很不合適,叫菲利普-奧古斯特。」
對懺悔者神秘地低聲供認的罪惡隱情,他曾以天主的名義寬恕過那麼多,現在該他以自己的名義給以包容了,他卻毫不留情;他不再向慈悲為懷﹑樂於助人的天主求援,因為他明白,那些在世上遭到如此不幸的人,無論天上還是人間的庇護都沒法拯救。
「跟他!跟普拉瓦隆?」
他出身於庇卡底地區一個擁戴王室、篤信宗教的古老家族。幾百年來,這個家族的許多子弟獻身於軍隊、政府和教會。最初他想依照母親的勸告進入教會,後來由於父親堅持,才決定到巴黎攻讀法律,以便將來在法院找個重要一點的職務。
他一面訕笑,一面不知不覺地把髒東西一股腦兒抖摟了出來。他仍在喝酒,臉上總是笑眯眯的,接著往下說:
「我趕走她,因為她欺騙了我,因為她懷上別人的孩子;不然,我早把她殺了,先生,連她帶您一起殺了。」
一直注意著動靜的瑪格麗特連忙跑來;可是她一開門,只見漆黑一片,嚇得直往後退。然後,她戰慄著,心跳得怦怦的,上氣不接下氣地低聲喊道:
「啊,神父先生,有一個男人來找過您三趟。」
「管它去!隔日的魚總沒有剛出水的香。我要小小地美餐一頓,這是我難得一回的事;再說,即使是罪過,也不算大。」
「哦,您根本不認識我https://read.99csw•com。那麼再仔細看看我!」
「媽媽坐在床上,顴骨通紅,眼睛發亮;她好像還在我眼前,因為無論怎樣,她畢竟是很愛我的。她對他說:
「我?沒有,我根本不認識您。」
他忽然問道:
不多時,幾點燈火貼著地面,穿過樹叢,向這座小別墅走來。燈火在草地上移動著一條條長長的黃色亮光;在移動不定的亮光映照下,油橄欖樹的彎曲的軀幹有時像怪物,有時像糾纏在一起的七彎八繞的地獄之蛇。射得遠的燈光突然在黑暗中照見一個隱隱約約的灰白色的東西;隨後,在幾盞風燈的照耀下,小別墅的四方形的矮矮的牆壁又變成玫瑰色。幾個農民手提風燈,給兩個握著手槍的憲兵﹑護林人﹑村長和瑪格麗特照著亮;幾個男子架著瑪格麗特,因為她已經支持不住了。
他霍地向後跳了一步;他是那麼震驚,那麼詫異,以致他的怒氣和腳跟都懸著不動了。他結結巴巴地問:
「啊!爸爸,別跟我來這一套……您是本堂神父……您捏在我手裡……您也會像別人一樣,服服帖帖的!」
「他不慌不忙,回答:
神父吩咐:
「沒有別的吃了,神父?」
女僕來了。她緊繃著臉,頻頻怒視著這個「馬烏法唐」,好像她那忠實的狗一般的本能,已經預感到正降臨在主人頭上的悲劇。她手裡端著的煎狼鱸,發出熟黃油的香味。神父用調羹把魚從頭到尾分成兩半,把魚背那一半讓給他青年時代生下的兒子。
「這時他碰了碰我的胳膊,對我說:
「起來,滾吧,再也別讓我看見你。」
神父跟他們握了手就上路了,一個人隨他同去,其他人留下來收拾他的小船。他邁著大步緩慢地前行,顯得健壯而又莊重。剛才划槳使了那麼大的力氣,他還有些熱,所以每走到油橄欖的稀疏的樹蔭下,他就摘下帽子,讓滿頭短直白髮的方腦瓜,那不像教士倒更像軍官的腦瓜透透氣。傍晚的空氣依然熱烘烘的,不過已經被海上吹來的微風稍稍緩和了一點。村莊出現了,它坐落在一個山岡上,下面是廣袤的山谷,一馬平川,向大海伸展下去。
「她,在臨死的時候,神父先生……還給了我這個。」說著他把小照片伸到教士的眼前。
父親和兒子都睡著了,一個,喉嚨割斷了,長眠不醒;另一個,爛醉如泥,正在酣睡。兩個憲兵向這個醉鬼猛撲過去,他酒還沒醒,就把鐐銬套在他的手腕上。他揉了揉眼睛,目瞪口呆,還醉得昏頭昏腦;看見教士的屍體,他好像十分驚訝,而且困惑不解。
他突然覺得必須說話強硬才能讓這個壞蛋害怕,一開始就要震懾住對方,因此他擺出氣得咬牙切齒的樣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喝醉了,對他說:
「現在,我聽您說下去!」
教士也馬上脫下帽子;他猜想並且感覺到這不是一個尋常的流浪漢﹑失去工作的工人,也不是那種經常出入監獄﹑只會用苦役犯的暗語說話的慣犯。
那個人笑了一聲;他已經不餓了,感到很滿意。
「馬烏法唐」這個普羅旺斯土語指的是壞人﹑流浪漢,維爾布瓦神父聽了哈哈大笑,因為他知道瑪格麗特膽小;她住在這個別墅里,每一天,特別是夜晚,都想著會有人來殺他們。
「那您為什麼沒有早來找我呢?」
「您應該猜得到。媽媽離開您以後,曾經希望讓您的情敵相信我是他生的,一直到我十五歲以前,他都幾乎信以為真。可是從那以後我的相貌實在太像您,這個混蛋就不再承認我是他的孩子了。但是已經給我起了他的複名菲利普-奧古斯特,如果我走運,誰也不像,或者我是第三個沒有露過面的混蛋的種,那麼我今天就可以叫菲利普-奧古斯特·德·普拉瓦隆子爵,是那位同名同姓的伯爵和參議員追認的公子了。所以我呢,我給自己起的名叫:『不走運』。」
「『我快死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就是你父親的名字,雖然伯爵不同意。』她提到他時,總是稱呼他『伯爵』。『就是你父親的名字,他還活著。』
「是誰?」
「喂!瑪格麗特!」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
「可是我們已經做了米燒雞肉了。」
「您到底要幹什麼?」
那個人躊躇了一下。
「別管我們,您去吧。」
那個阿勒的女人卻很不放心,嘴裏發泄著不滿,在門口等著。
「別,現在先別說,等會兒。」神父說。
「是呀。我給您帶來好多魚,您馬上就給我煎一條狼鱸,一條黃油煎狼鱸,什麼都不加,只用黃油。聽見了嗎?」
他頓時泄了氣,從緊咬的牙關里低聲問:
「於是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就是沒提她在懷孕的事上欺騙了您。您瞧呀,女人是從來不說實話的。」
終於,流浪漢又說話了:
醉鬼失去了平衡,在椅子上晃悠了一下。他感到自己就要跌倒,已經在教士的控制之下,便把手向擱在桌布上的一把刀伸去,眼裡露出殺人犯的凶光。維爾布瓦神父看到這個動作,猛地一推桌子,他的兒子便仰天倒在地上。燈也滾下去,熄滅了。
他於是當了教士。通過家庭,通過關係,他獲得委任,成為普羅旺斯地區的這個村莊的住持教士,既然命運把他拋到了這裏。他把家產大部分捐給了各種慈善事業,只留下一小部分,以便終其餘生都能救濟和幫助窮人。他從此遁入奉行教規和獻身人類的平靜生活。
這可憐的人呀,他已經看見了,看見這兩個人,照片上的和在旁邊笑著的,就像親兄弟一樣酷似,但他還是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於是他結結巴巴地說:
「咱們去吃飯吧。」
「您去吧。」神父說。
「他們在一起幸福嗎?」
燈碎以後,突然再現的夜色籠罩了他們,那麼迅疾,那麼出其不意,那麼深沉,他們都愕然了,彷彿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醉鬼蜷縮在牆根,不再動彈;教士呆坐在椅子上,沉浸在黑暗中,這黑暗也湮滅了他的怒氣。落在他身上的這道夜幕打斷了他的震怒,也鎮定了他心靈的肝火。他生出另外的念頭,不過這些念頭就像這夜色一樣,陰鬱而又凄慘。
他把帽子又戴上,解開上衣的紐扣,裏面是赤|裸的胸膛;一條紅色褲腰帶束在乾瘦的肚子周圍,把褲子挽在胯骨以上。
「這一切,您是怎麼知道的?」
這時那個乞丐惡狠狠地說:
「那一位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一連說了三遍:
「太棒啦!真的,我開始相信咱們總會談得攏啦。」
打開了酒瓶,可是女僕還待著不走,兩眼死死盯著那個人。
「『您不該說,不該說,不該說,蘿塞特。』
「啊!這是沒有的事!啊!神父,別再撒謊了,您聽見了嗎?」
不過即使在夏天,他也不常住在這鄉間別墅;他只是偶爾去那裡過幾天,領略一下綠色大自然中的生活,練一練手槍射擊。
流浪漢對這個說法並不表示異議,而是用潑皮無賴評判一件爭議時那種無所謂的語氣說:
「怎麼會這樣!這很簡單,十六歲那年,我幹了些荒唐事,這些壞蛋,為了甩掉我,就把我送進了教養所。」
這個論據一語中的,打動了他。人們在思想豁然開朗的瞬間,常會覺得一切理由都顯而易見﹑精確無誤﹑無可辯駁﹑足以定論、不可抗拒。他此刻就是這樣,頓時被說服了,深信自己不是她懷著的那個倒霉的孽種的父親,於是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幾乎突然恢復了鎮定。他不再想殺掉這個無恥的女人。
神父看出他醉了;他差一點要勸阻他,後來閃出一個念頭:醉酒會讓人口無遮攔,喜歡嘮叨;於是又給年輕人斟滿一杯。
她尖銳的嗓音猶如貓頭鷹的凄厲的叫聲,在黑夜裡散開,不停地喊著:「馬烏法唐……馬烏法唐……馬烏法唐……」
「這個人,您認出來了嗎?」
「啊!這麼說,他們有時也談起我?」
「為什麼給您起個複名呢?」
瑪格麗特還沒有走開。
在說「您母親死了」這句話的時候,舊日的悲傷又蘇醒了,他心如刀割;那是一個從來沒有完全忘記往事的人肉體上不可言狀的痛苦,是他經受過的折磨的殘酷迴九*九*藏*書響;也許還不止於此,因為她已經死了,那還是青年時代令人發狂的短暫幸福的悸動,只可惜除了回憶的創傷以外,這幸福已經蕩然無存了。
「看樣子是個不大靠得住的人。」
「『就是你父親的名字。』
在幾秒鐘的時間里,先是玻璃杯撞碎的清脆響聲在黑暗裡迴旋;接著是柔軟的軀體在石板上爬動的聲音;然後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當她跑到最近的幾座房子時,幾個驚愕的男子走出來,圍著她;可是她一味地掙扎,也不回答,因為她已經神昏意亂。人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原來是本堂神父的鄉間別墅里發生了不幸,於是一群人帶了武器趕去援助他。
「總之,她對我說:
她停下腳步打量,認出是她的主人。
「好吧!那就是媽媽嘲弄您的時候,她自己也弄錯了,如此而已。」
「您叫什麼?」
跟著教士的那個水手完全是南方人的習性,舌頭痒痒的,一直想拉拉家常。可他又不敢,因為本堂神父在教民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最後,他還是斗膽試一下。
儘管納悶,他還是再一次肯定地說:
不過,在這痛苦的孤獨中,他以往的宗教觀念,他的已經淡薄了一點的最初的信仰熱忱,又慢慢地回到他的心裏。昔日宗教是他逃避未知生活的避難所,而今它成了他擯棄充滿騙局和磨難的生活的避難所。他本來就保持著祈禱的習慣。在悲痛中他對祈禱更加熱忱,黃昏時,經常在教堂里跪禱;教堂里一片昏黑,只有祭壇深處的那點燈火在閃耀,那盞燈是聖所的神聖衛士,天主常在的象徵。
維爾布瓦神父歸置好船槳,摘下銅鐘帽,換上三角帽,捋下胳膊上卷著的袖子,扣好道袍的紐扣,直到恢復了鄉村住持教士的穿著和儀錶,這才揚揚得意地回答:
「當然了。」
她長得漂亮,可是天生邪惡,雖然生就一副天真爛漫的孩子般的外表,被他稱作「天使的模樣」。她把他完全征服了,把他變成了痴迷的瘋子,狂熱的膜拜者,這女人看他一眼或者向他亮一亮裙子,都會點燃他的致命的情慾的乾柴。他於是收她做了情婦,讓她離開舞台,在四年時間里,對她的愛與日俱增。可以肯定,要不是有一天他發現,她早就跟把她介紹給他的那個朋友有了奸|情,他早晚會不顧家族的名聲和傳統娶她為妻子。
「差不多一年半。」
普羅旺斯地區有個名叫加朗杜的小海港,位於馬賽和土倫之間,皮斯卡灣的深處。一天,海港上的人們遠遠望見維爾布瓦神父的船打魚回來,便走下海灘幫他把船拉上岸。
他那顆被一個愛過的女人傷害﹑摧殘過的心,本來仍舊敞開著﹑悸動著,總在渴望著柔情;逐漸地,由於殷勤祈禱,由於在隱居生活中養成了越來越多的虔誠的習慣,由於忘情地潛心於虔信者和安慰﹑吸引受苦人的救世主的神秘溝通,對天主的神秘的愛深入了他的心靈,克服了另一種愛。
「我沒有辦法。我遇到了一些麻煩……不過,這些內情,請原諒我暫時不談,以後我會講給您聽的,您要多麼詳細都行。現在我要告訴您的是:從昨天早上到現在,我還什麼東西都沒吃呢。」
一陣強烈的憐憫之情讓老人大為震動,他突然伸出雙手。

3

但是就在他完成學業的時候,他的父親去沼澤打獵得了肺炎,去世了;他的母親傷心過度,不久也死了。於是,在突然繼承了一大筆財富以後,他放棄了從事任何職業的計劃,而滿足於安享闊人的生活。
菲利普-奧古斯特狼吞虎咽地吃著魚。他父親看著他。在這張和自己如此酷似的臉上發現的種種卑俗的表情,讓他越來越感到驚訝和痛心。維爾布瓦神父送到唇邊的小魚塊停留在嘴裏,因為嗓子眼發緊難以下咽,他久久地咀嚼著,一邊尋思:在涌到腦海的各種各樣的問題中,哪一個是他希望最先得到答案的。他終於低聲問:
他們一起在橄欖園裡走起來,肩並著肩。太陽已經落山。南方黃昏的強烈涼氣,為田野披上一件看不見的寒冷外衣。神父打著哆嗦;他突然做出一個當主祭習慣了的動作,舉目四望,只見到處都有聖樹的淡灰色小葉在空中瑟瑟發抖;就是在這聖樹的稀疏樹蔭下,基督經受了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也流露了他一生中僅有的一次軟弱。
「啊!您要當心,您要當心……我呀,我什麼人也不怕……」
這時五個漁夫已經走到小船旁邊;他們俯身在船幫上,帶著行家裡手的神氣,端詳著那些死魚:膘厚肉肥的是狼鱸;腦袋扁平的是海鱔;一種非常醜陋的是海蛇;紫色帶有橘皮樣金黃色「之」字條紋的是魢魚。
「哈哈哈!自從我進過教養所,我過的那個生活喲,真是一種奇特的生活,一個偉大的作家肯定會出大價錢買的。大仲馬在他的《基督山伯爵》里寫的,也沒有發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好玩兒。」
這個當年遭人背叛的人計算了一下,欺騙了他的那個女人跟他的情敵過了三十多年。
教士大吃一驚,回答:
聽到這裏,老人舉起雙手,做了個在絕望中乞求天主的手勢,呻|吟著說:
瑪格麗特端上米燒母雞。她把菜擱在桌子上,又瞪了那流浪漢一眼,然後氣鼓鼓地對主人說:
那女僕走到兩個男人身邊,用內行的眼光審視著那個水手拎來的魚。
「您倒是看看呀,他都爛醉了,神父先生。」
猛衝過來的小船觸到沙地,在上面滑行,彷彿要用扎進沙里的龍骨爬越整個沙灘。接著它戛然而止。一直望著本堂神父劃過來的那五個人馬上圍過來,他們個個都熱情親切、高高興興,對教士十分友善。
「天啊,天啊,」她心裏嘀咕著,「他們幹什麼來著?出了什麼事?」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不意踩在什麼油膩的東西上滑了一下,差點兒摔倒。於是她彎下腰,只見在紅石板上,一種也是紅色的液體在流動,在她兩腳的四周蔓延,並且向門口快速流去。她猜那是血。
「好!現在請看看我們,我們倆,您的照片和我。」
「我幫您把這些魚送到您的小別墅去吧。」
「天啊,天啊,這是怎麼啦?」
他低聲說:

2

神父很高興,因為他捕到了三條狼鱸、兩條海鱔和幾條魢魚。
當他意外地在抽屜里發現那些信件﹑手裡拿到了證據的時候,他責怪她不忠﹑背信棄義﹑寡廉鮮恥,他那半開化的人的粗暴一股腦兒發作了。
「我要幹什麼?我要您先承認我。」
「這是沒有的事。」
他那熱情的心靈和狂暴的血性,原已在神職生涯的磨礪中收斂了,此刻卻猛然覺醒,化為一腔無法抑制的憤懣。他痛恨這個偏偏是他的兒子的萬惡之徒;痛恨他的長相那麼像自己,也像那個把他孕育得和她自己一樣壞的不堪為人母的母親;痛恨命運又把這惡棍像苦役犯拖著的鐵球一樣扣在他為父的腳上。
「是呀,我的朋友,」神父說,「我在那兒住得挺舒適。」
「瑪格麗特,」神父喊道,「把桌子搬進去,放到客廳里,趕快,趕快,擺兩份餐具,要趕快。」
「肺病。」
「很久了嗎?」

「你……你說什麼?」
「這個嘛,倒是真的,」對方帶著嘲諷的語氣說,「不過我這就給您看一個您更熟悉的人。」
老人打了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