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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約娜問道:「你的意思總不是說要白白地來服侍我吧?」
「仁慈的天主到處都在,就是不在教堂里。」
但是在她過去的生活中,她曾經在別的地方遇見過她嗎?或者她還以為只是在昨天模糊的記憶中才認識她的呢?而且她怎麼又會在她的卧室里呢?那是為什麼呢?
她到半夜才醒來。壁爐台上點著一盞小油燈。一個女人睡在圈椅上。這人是誰呢?她不認得。她靠到床邊,借浮在油盞上的燈芯抖動著的微光,想要辨認出她的面目來。
他們順著大路慢慢地走去,有時在溝邊坐下來,望著遠處看有沒有騎馬的人出現。每當在白茫茫的路上出現一個小黑點的時候,這三個人就揮動著他們的手絹;這時他便策馬飛奔,像一陣旋風似的沖了過來,約娜和麗松姨媽害怕得心裏噗噗地跳,外祖父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嚷著:「真了不起啊!」
她話沒有說完就突然停住了,因為一不留意,竟又觸到了那個問題。但是約娜委婉地接著說道:
「我呢,約娜?」
這時約娜喊道:
約娜伸開雙臂,摟住她的脖子,抱著她接吻;兩個人都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臉偎著臉,淚和著淚,互相緊抱著再也分不開了。
那人謝了又謝,鞠著躬,退出去了。

侯爵夫人由於她丈夫的地位和真實的頭銜以及巨額的財產,素來把自己看作是諾曼底貴族中的女王,而她也真像女王般統治著一切,她說話一點沒有顧忌,看情況有時表現出對人很關懷,有時又毫不留情,她什麼事情都過問,她教訓,她批評,有時她也誇獎。約娜去見她時,這位貴婦人冷冰冰地敷衍了幾句話之後,便板著面孔說道:
信中一字沒有提到他的情婦;即便他寫滿四頁信紙來談她,也比不上這種緘默更說明問題。在這些冷冰冰的信中,約娜仍然能嗅出那個隱蔽著不露面的女人,那個娼婦,那個在母親的眼中永遠勢不兩立的敵人。
「是的。……也許……你說得對……小爸爸。剛才我太糊塗了,但是這也因為我經受的痛苦太多了。我很願意他到學校去。」
約娜化憂為喜,拚命替保爾辯解:
這時約娜也站起來,渾身顫抖著:
「您要是覺得不方便,我下次再來吧。」
校長也很痛心,只好帶他們一同去見警察所長。當天兩位家長就在旅館里住宿。
他們很難得同勃利瑟維勒和古特列這兩家人有來往,經常在這寂寞和古老的莊園里進進出出的,只有鎮長和醫生兩個人了。自從神甫殺害母狗,以及在伯爵夫人和于連的慘死中約娜對神甫起了疑心之後,她就不再到教堂去,她對天主手下竟能有這樣的神甫,感到憤懣不平。
這三個寂寞的老人經常商議怎樣能解救保爾,但是他們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到巴黎去一趟嗎?這又有什麼用處呢?
「這張小紙條是給您的。」
她把這封信擱在膝上坐了許久。也許神甫所說的話是對的。她過去對宗教的種種疑慮又開始折磨著她的良心了。天主難道真和凡人一樣,既妒忌而又愛報復嗎?但是如果他不妒忌,就沒有人怕他,沒有人崇拜他了。毫無疑問,他所以具有凡人的感情,就為的讓我們更容易理解他。正是這種因怯懦而產生的疑惑,驅使游移的和受痛苦的人們去接近宗教。現在她心裏也起了這種疑惑。一天傍晚,在夜色剛降臨的時候,她便偷偷地跑去叩神甫住宅的門了,她跪在這個瘦小的神甫的腳跟前,祈求寬恕她的罪過。
但是蘿莎麗搖搖頭:
他隨時都覺得有惡魔在黑暗中徘徊,因此嘴上總是掛著這一句拉丁文:Sicut Ieo rugiens circuit quoerens quem devoret。
太陽出來了,她們還在那裡談個不停。
可是有一個星期六的早上,她接到保爾一封信,信里說他第二天不回家了,因為他的一些朋友組織了一個野餐會,也邀他去參加。
約娜看了一遍又一遍,望望那個猶太人,再看了一遍,問道:
兩天之後,她果然接到了她兒子的一封信;她在極度的痛苦中把這封信看成是神甫所期許的吉兆的開端。
「不會的,媽媽。」
蘿莎麗躊躇了,害怕引起太令人痛苦的回憶,她結巴著說:
「約娜夫人,說真的,您也變了,而且變得厲害。但是您想一想,我們已經有二十四年不見面了。」
「不能這樣說,夫人,不能這樣說。沒有別的,只怪您結婚結錯了。連對方是怎麼一個人也沒弄明白,不應該這樣就結婚了。」
從此便開始了平靜而單調的歲月。
接著一個受委託的律師出面來清理于連遺產的詳細賬目了。約娜和男爵一句也不多說,便把賬目算清,就連依法屬於母親的部分也放棄了。保爾回到巴黎時收進了十二萬法郎。在這以後的半年中,他寫過四封信,都是簡簡單單地報告他的消息,然後結尾時,寫上一兩句很冷淡的敷衍話。信中這樣說:「我在工作,我在交易所里得到了一個位置。親愛的老人家們,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到白楊山莊去擁抱你們。」
托耳彪克神甫不顧兩個女人的百般哀求,始終拒絕男爵的遺體抬進教堂去。遺體在日暮時分下了葬,沒有舉行任何儀式。
約娜想要叫男爵,但她已激動得全身都麻木了,站也站不起來。最後她對那個放高利貸的人說道:
保爾·德·拉馬爾子爵
她只好把他留在家裡,由她自己來教他初步的宗教知識。但是托耳彪克神甫認為他學習不夠,拒絕他參加第一次領聖體。儘管麗松姨媽一再懇求,神甫仍然不肯答應。
年輕人寫了三封信回來,表示非常感動和感激,並說他自己立刻就要回來擁抱這幾位可愛的老人家了。
但他並沒有回來。
「可以……可以……那麼說,夫人。我沒有什麼太可抱怨的,的確……我比您過得幸福。只有一件事情叫我心裏難過,那就是沒有能留在這兒……」
因為她害怕男爵不樂意。
再見了,親愛的媽媽,我衷心地擁抱你,但這也許就是最後一次了。
約娜和麗松姨媽常常瞞過了男爵,一起到教堂去。
「後來……後來你又有過孩子嗎?」
「叫我怎麼能認得你呢?我的孩子,你知道你的樣子完全改變了,當然,我和你比,就更不如了。」
普萊並不十分瞭然他們準備怎樣擺布他,這時也開始掉眼淚了。
侯爵夫人答道:「那不成,夫人。信徒一定應該到教堂去禱告天主,這正像我們要找人總得到他家裡去一樣。」
警察多方探尋,也沒有能找https://read.99csw.com到他。上次把他藏起來的那個妓|女也不見了,並未留下一點痕迹,她的傢具賣了,房租也付清了。在白楊山莊保爾的房間里,找到了這個女人寫來的兩封信,從信里看出她像發瘋似的愛著他。她講到準備到英國去,還說必要的費用也已有了著落。
「約娜,你沒有權利來支配這個孩子的一生。你現在這種想法是最沒有出息的,幾乎是犯罪的;你為了個人的幸福而去犧牲你的孩子。」
這時一陣痛苦,使約娜的聲音都發抖了,她繼續問道:
從此莊園里的這三位主人,無聲無息,凄凄慘慘,就像住在讓人受精神折磨的陰暗的地獄中一般。約娜的頭髮本來已變成灰色,現在完全白了。她天真地自問為什麼竟這樣受到命運的捉弄。
「社會分作兩個階級:一個是信天主的,一個是不信天主的。信天主的,即使是最貧苦的人,也是我們的朋友,和我們是一種人;至於那些不信天主的人,那我們就完全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
她說話的聲音又高起來了,她看到欠息不去清理,破產的威脅就在眼前,心裏就按捺不住,簡直氣憤極了。當她女主人臉上掠過一陣若有所思的微笑時,她真急得嚷起來了:
他們總是包圍著這個小人兒,有時在他的卧室里,有時在大客廳里,有時在花園裡。孩子已能結結巴巴地說話,他那些滑稽的用語,他的一舉一動,都逗起他們的驚喜。
他答應可以赦免她一部分罪惡,因為天主不能把全部的恩惠降給那個住著像男爵這樣的人的家庭的。
在黑暗中時時發出嗚咽的聲音。
她把屍體運回白楊山莊,她所受的打擊使她那麼痛苦,與其說是絕望,還不如說是麻木不仁了。
我可憐的媽媽:
第二天,從當地一個私娼家裡把年輕人找回來了。外祖父和母親把他帶回白楊山莊,一路上誰也沒有講一句話。約娜用手絹掩著臉,哭個不停。保爾無動於衷地望著田野。
這張面孔,她確實一定是見過的。是從前呢,還是最近呢?她一點也弄不清楚,這個模糊的觀念糾纏住她,使她心煩。她便輕輕地起來,踮著腳尖走過去,想更仔細地看看那個睡著的人。這時她才模模糊糊地記起,原來這正是從墳地里抱她回來把她安置在床上的那個女人。
約娜對這種責備看得很明白,她覺得這些人表面是一套,實際是另一套,他們違背良心,對一切都害怕,明明是怯懦卻還要用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粉飾,她對所有這一切從心底里感到氣憤。
冬天快過去時,年已六十八歲的麗松姨媽害了支氣管炎,後來又轉成肺炎;她無聲無息地死去時,喃喃地說道:
兩個安靜的年頭都在專心照顧孩子的身上太太平平地度過。到了第三年初冬,他們決定到盧昂去住到春天,全家就都出發了。到了久未有人居住的潮濕的老房子里,保爾害了嚴重的支氣管炎,大家又怕是肋膜炎;三個大人慌張起來,都說這孩子離開了白楊山莊的空氣是不行的,因此等他病剛複原,全家就又搬了回來。
男爵常說:「等他這股熱勁兒用完了,他自己也會回來的。」
她從來沒有細細地問過於連是怎樣死的。她管這些做什麼呢?難道她還知道得不夠嗎?人人都以為那是意外的遭遇,其實她卻知道內情;他們通姦的行為她知道,出事那一天,伯爵怒氣沖衝突然跑來看她的那一幕她記得很清楚,這些折磨著她的秘密,只有她自己心裏知道。
它成了保爾一刻也離不開的遊伴。孩子和狗在地毯上一起打滾,挨著睡覺。後來屠殺竟睡到它小朋友的床上去了,因為保爾再也不肯讓它離開。約娜擔心狗身上的跳蚤,有時顯得很著急;麗松姨媽討厭那條狗,因為她覺得它霸佔了這孩子的心,她自己在孩子心中應有的地位,倒被那隻狗奪去了。
他們上次去的時候,已替他選定了寢室里的床位和課堂里的座位。這次來到學校,麗松姨媽幫著約娜把衣服整理好放在一個小五斗櫃里,這就忙了一整天。柜子太小,裝不下他們帶來的東西的四分之一,約娜就去找校長,想再要一個柜子。庶務給找來了,但他表示這麼多的衣服和用物完全沒有必要,反倒是礙手礙腳;他按校規辦事,不同意再另給一個柜子。母親發愁了,決定替他到附近的一家小旅館里租一個房間,並且特別關照旅館主人,普萊需要什麼時,他就得親自送去。
「是的,夫人,這孩子很好,很有股子衝勁。他結婚有半年了,他把我的農莊接過去了,所以,我到您這裏來啦。」
她心裏愈來愈感到煩惱。她開始在附近游來游去,獨自一人整天帶著狗兒屠殺,一面散步,一面空想。有時整個下午,她坐在懸崖頂上眺望大海,有時她穿過樹林,一直走到意埠,重溫縈繞在她記憶中的舊遊之地。當年她在這些地方散步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做著美夢的少女,現在距離那個時代,已是多麼遙遠,多麼遙遠了啊!
約娜每隔兩天去看他一次,星期日就接他回家。平時上下課之間,她既捨不得離開學校,又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便一直坐在會客室里。校長差人請她到校長室去,當面勸她以後少來幾次。她一點沒有聽從這個勸告。
約娜和普萊擁抱了很久。麗松姨媽站在後面,用手絹護著臉,完全被忘掉了。男爵也受了感動,他拉開女兒,為的可以早點離去。馬車等在門口;三個人蹬上車子,當夜返回白楊山莊去了。
「普萊,你說,你將來一定不會責備我今天太疼你了吧?」

然後他們到勒阿弗爾港的碼頭上去走了一圈,觀望那些進進出出的船隻。
一天早晨,一個穿得不很體面的老頭兒,說著德國人腔調的法國話,要求見子爵夫人。他對約娜恭恭敬敬地行了許多禮之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油污的皮夾子,說道:
「是的,夫人。」
「他要那麼多知識有什麼用呢。我們就讓他在鄉下住下去,做一個鄉下紳士就行了。就像許多貴族一樣,他種自己的地。我們在這所房子里生活過來,我們死也死在這裏,他也可以在這裏舒舒服服地生活到老。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普萊長大了,他已滿十五歲;客廳里的進度表上他身高已達一公尺五十八公分,但是整天和這兩個女人以及一個跟不上時代的慈祥老人生活在一起,他始終還是一個傻頭傻腦、稚氣而不懂事的孩子。
他猶豫著,生怕上了圈套。他訥訥地說道:
於是她把床重新整理好,把被鋪平了,把枕頭擱回到她當年的女主人的頭下。約娜由於心頭湧起了舊日的種種回憶,還在渾身發抖,抽噎不止。
她吃驚得發獃,嗓子也噎住了,就像聽到說他要到新大陸去一般;最後她終於說道:
家裡誰也不談起這些事情。他九_九_藏_書們都想用好心爭取他,給他吃好的,寵著他,慣著他。那正是春天;儘管約娜總是膽戰心驚的,他們還是替他在意埠租了一隻船,好讓他隨時到海上去解解悶。
「您家的保爾今年一定要參加第一次領聖體了吧!」
她的父親站起來,坐到她身邊,抱住她說:
這時普萊已是一個高大而漂亮的青年人,雙頰和上嘴唇都開始長出鬍鬚。現在每到星期日,他就自己回白楊山莊來。他早就學騎馬,只消租一匹馬,路上走兩個小時就到家了。
侯爵夫人站起身來:
一個月很順利地過去了;但是有一天晚上普萊回家時嗓子啞了。第二天就咳嗽起來。做母親的驚慌了,問他是怎麼回事,這才知道他在班上不規矩,神甫罰他站在迎風的教堂門口,一直站到下課為止。
「你的丈夫,他待你好嗎?」
他們決定在下學期開學的時候,送保爾到勒阿弗爾中學去;因此在那一個夏天裡,他更受寵愛了。
顯然他已經把姨媽那些神秘的啟示對外祖父講了。
他母親終於回答說:
一天早晨保爾看見了,嚷著要去抱它。人們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帶到那裡。狗和孩子玩得很親昵,孩子哭叫著不肯再離開了。於是只好把屠殺解去了鎖鏈,讓它住在屋子裡了。
外祖父和母親馬上動身到勒阿弗爾去;到了學校之後,他們才知道保爾已有一個月沒有上學了。校長收到過四封由約娜署名的信,最初的信是說學生病了,以後的都是報告病情的。每封信里都附有醫生的證明書,自然全部都是假造的。父女倆都呆住了,面面相覷地站在那裡。
「他已經是個二十歲的孩子了,隨他去吧!」
「姨奶奶,天主在哪裡呢?」
農民中間也在那裡議論約娜,責備她沒有讓普萊去參加他的第一次神功。儘管他們自己不去望彌撒,不參加領聖體,或是只按教會的明文規定在復活節才去參加,但是對於孩子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誰也不敢違背了這條人人尊重的戒律去教養一個孩子,因為宗教畢竟是宗教啊。
「啊,普萊,告訴我,你怎麼啦?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好了,要懂事一些,別著了涼!」
約娜渾身發抖了,說道:
夫人,天主的懲罰已經落在您頭上了。您沒有把您的孩子交給天主,現在天主便把他從您身邊奪走,扔給一個娼妓去了。上天的這個教訓還不夠教您睜開眼睛嗎?主的恩情是無邊的。只要您肯回心轉意來跪在他的面前,也許您能得到他的寬恕的。我是他謙卑的僕人,您若來敲他住宅的門,我一定會替您開門。
接著隔了相當時間她們都沒有說話。
「真的什麼事情也沒有,媽媽。我只是和朋友們一道去玩,我已經這麼大了。」
當她獨自和保爾在一起的時候,她便悄悄地對他講述「仁慈的天主」。當她講到有關開天闢地的那些神奇的故事時,孩子多少還聽一點;但當她告訴孩子應該多多地、多多地敬愛仁慈的天主時,有時孩子就問道:
因此周圍的人對他都害怕了,這是一種為他的神秘力量所引起的恐懼。連他那些同行,那些無知的鄉下神甫也都把宗教和魔術混為一談,因為在他們的信仰中,魔王佔著一個重要的地位,魔王顯靈時有關儀式上的種種詳盡的規定使他們感到迷惑,因此他們也把托耳彪克神甫看作是一個多少懂妖術的人;他們設想他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他們對這種力量和對他日常生活中無可訾議的謹嚴作風,表示同樣的敬佩。
但是這個女人張開雙臂,把約娜抱住,使出男人一般的力氣,又把她抱回床上。當她輕輕地把她放在褥單上時,她彎下身去,幾乎貼到約娜身上,邊哭邊狂熱地吻著她的雙頰、她的頭髮、她的眼睛;她的眼淚落在約娜的臉上,她喃喃說道:
雖然保爾已比他母親高出一頭,但她始終把他看成是個孩子,總是問:「普萊,你腳上不冷嗎?」午餐后,他抽著煙捲在台階上散步時,她又推開窗子向他喊道:「我求求你,別光著腦袋出去,你會著涼的。」
男爵親自督促保爾學習,教他拉丁文。他母親只叮嚀著一句話:「千萬別讓他累著了!」她還是不放心,在書房附近踱來踱去,男爵不讓她進去,因為進去了她會時刻打斷學習的進行,不時問孩子說:「普萊,你腳上不冷嗎?」「普萊,你不頭痛嗎?」或是來阻攔男爵:「別教他說這麼多的話喲,你會把他嗓子累壞了!」
那個女人睜開眼睛看到約娜時,立刻站起來了。她倆面對面站得那麼近,幾乎是胸貼胸了。那個不相識的人嘰咕著說:
保爾從一個替他清理債務的代理人那裡,才得知這次意外的事件。這時他還躲藏在英國。他寫信回去,說他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時已經太晚了,因此沒有能趕回來,表示歉意。信中說:「不過,我親愛的媽媽,你已經替我解除了困難,我就要回法國,不久一定能去擁抱你了。」
「既然他來信了,他一定會回來的,他就要回來的。」
他寫信給她了!可見他沒有忘記她。她根本不去想他要的是錢。既然他手裡沒有錢,那當然要寄給他的。錢算得了什麼呢!主要是他寫信給她了!
保爾夜間騎馬回學校時,她更是憂慮萬分:
她一直哭著,央求她的兒子說:
那個人滿臉堆著諂媚的笑容,解釋道:
她一鞠躬就出來了。
她滿心的喜悅全部消失了。
她雙手遮著臉,嗚嗚咽咽地哭泣著,從眼淚中斷斷續續地說道:
「啊,夫人,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又勤勞又儉樸。他是害肺病死的。」
我完了,如果你不來救我,我除了用手槍自殺,再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我所做的一項絕對有把握的投機生意,竟意外地失敗了;我欠了八萬五千法郎的債。如果我不能償清這筆款子,我就破產了,從此名譽掃地,什麼事情也不能做了。我完了。我再說一遍:與其忍受這種恥辱,我寧願用手槍結果我自己的生命。要沒有那個女人鼓勵我,我也許早就這麼做了。我從來沒有對你談起過她,她是我的救星。
普萊在學校一點也不用功;四年級念了兩年。三年級勉勉強強及了格;到了二年級,又重讀了一年,升到修辭班時,已經二十歲了。
這時男爵大聲而堅決地說道:
每次和她兒子見面時,她總覺得他們像已離別了十年。他一個月一個月地長大成人,她卻一個月一個月地衰老下去。她和父親看去就像兄妹了,至於麗松姨媽,自從二十五歲起就已容顏憔悴,倒也一直老不到哪裡去,現在都像她的姐姐了。
他笑了,抱住他母親說:
read.99csw.com他那狹隘而固執的頭腦,特別喜歡鑽研記述有關魔鬼在世上出現的歷史、魔鬼權力的各種表現、魔鬼變化莫測的作用、魔鬼所使用的一切手段以及最常見的詭計之類的宗教典籍。他認為自己負有特殊的使命,要來和這種神秘的宿命的惡勢力作鬥爭,因此他學會了教士手冊上的各種驅除妖魔的咒語。
一天晚上他沒有回家。後來知道他是和兩個水手乘船出去的,他母親著急得沒有戴帽子就在夜裡自己趕到意埠去。
還是蘿莎麗先平靜下來,說道:
「我的命真苦……真苦!現在我和他生活得好生生的,可又要把他帶走了。如今……孤單單的一個人……我又怎麼辦呢?……」
保爾最感興趣的是種菜。他在菜園裡開闢了四大片地,極細心地種了各式品種的生菜。他鬆土、澆水、鋤草、分秧,他母親和姨媽幫著他,他指使她們彷彿是他所僱用的兩名短工。她們一連幾小時跪在地埂上,裙袍和雙手都沾滿了泥,在那裡用指頭在地上掏著窟窿,然後把菜秧插|進去。
三個月中保爾都不過是偶然回來看看家裡人,來了又總是急著想走,晚上巴不得早走一個鐘點也是好的。約娜心裏著慌了,男爵一直勸解她說:
現在當他遇見約娜時,他不再和她打招呼了。
「啊,我呀,我的運氣不好。所有倒霉的事情都落在我身上,我這一生都受著命運的打擊。」
兩人又都不做聲了,各人都在那裡沉思。最後約娜囁嚅說:
海面上出現了一小點燈光,擺動著漸漸靠近岸來。但是保爾不在船上,他叫人送他到勒阿弗爾去了。
約娜感動得顫抖著,喃喃問道:
再見,我親愛的媽媽,我用整個的心擁抱你、外祖父和麗松姨媽。我希望不久就能和你見面。
「現在我手頭有一點產業了。我什麼也不怕了。」
但是現在佔據她整個心靈的,卻是對往事溫馨而惆悵的回憶,她丈夫所曾經給予她的短暫的愛情的歡樂。每當她突然想起他時,她的心就發抖了;這時在她眼前出現的,是他們訂婚時期的那個于連,是他們在火熱的科西嘉島上旅行時她在短促的時刻中所熱戀著的于連。現在人已進了墳墓,隨著相隔的距離愈來愈遠,他的種種缺點縮小了,他的粗暴不見了,就連他那些不忠實的行為也不是那麼不能令人容忍了。約娜對這個曾經把她抱在懷裡的男人,在他死後,產生了一種對他近乎感激的心情,她只去回憶那些幸福的時刻,而不再計較過去他所帶給她的痛苦了。時光不斷地消逝,一個月又一個月,遺忘就像逐漸積聚的塵埃,遮蓋了她所有的回憶和痛苦;從此她把自己的一生完全寄托在兒子身上。
你不要擔心。現在我在倫敦,身體很好,只是經濟極成問題。我們一文錢也沒有了,常常整天得不到吃的。我真心所愛的那個女伴陪我在一起,她為了不離開我,已把她所有的錢,共五千法郎,都用光了;你知道,我以名譽擔保,首先一定要償還這筆款子。我很快就成年了,你若肯從爸爸的遺產中先撥一萬五千法郎給我,那你真是太好了;這樣就解除了我一個很大的困難。
男爵立即回信說,他們儘力去設法解決。接著他自己動身到勒阿弗爾去了解情況,抵押了一部分地產,把得來的款子給保爾寄去。
保爾成了圍繞在他身邊的三個親人的偶像,成了他們唯一念念不忘的對象;他就像暴君似的騎在他們頭上。而在他這三個奴隸中間,甚至還產生了一種妒忌,約娜心裏怪不舒服地看著孩子騎在外祖父的膝上,騎完了還親熱地抱吻他。麗松姨媽常常躲到自己的房間里去流淚,因為這個還不大能說話的孩子也像人人一樣,冷落了她,有時像對待女僕似的對待她,孩子對自己的母親和外祖父親親熱熱,而她則煞費苦心才能討得他一點歡心,兩相比較,姨媽心裏就覺得很委屈。
「天主是無處不在的,夫人。說到我自己呢,我是從心底里相信天主的慈悲的,但是當有一些神甫站在我和天主之間,我倒反而看不見天主了。」
她搖了搖頭,表示沒有必要。他按了鈴;兩個人面對面默默無言地等待著。
但是男爵搖搖頭,說道:
他的母親為了稱呼得更親昵,管他叫保萊,孩子咬音不準,說成了普萊,這就引得他們笑個不停。從此普萊就成了他的小名,大家都這樣稱呼他了。
「該讓他去玩一玩了。他還那麼小,不要讓他累著了。」
約娜受了屈辱,反駁說:
「我可憐的小約娜,我就要去見仁慈的天主,求他對你發個慈悲。」
那個猶太人解釋了許久,說這是一筆賭賬,當時必須在第二天中午以前還清,因為保爾還未成年,自然誰也不肯借錢給他,要不是他出來給這個年輕人「幫了個小忙」,他可要「名譽掃地啦」!
約娜把姨媽送到墳地里,看泥土落在她的棺木上,自己也真想一死了事,免得再去思想,免得再受痛苦,但正當她支持不住而倒下去時,一個粗壯的農婦把她抱在懷裡,像抱孩子似的把她抱走了。
約娜很想知道個底細,從床上坐起來說道:
他們只是不許他騎馬,怕他又到勒阿弗爾去。
「是的,媽媽。」
說時他把一張油膩膩的紙片展開了交給她。
他長得很快,這三個大人——男爵所謂「三個媽媽」——最感興趣的事情之一,就是替他量身材。
三個月之後,輪船公司就破產了,因賬目上有不法行為,正在追究經理的責任。約娜精神失常了好幾個鐘點;接著便病倒在床上了。
約娜忍不住把她們兩人的生活做一番比較,但是她心裏並不難過,因為現在她對不公平的殘酷的命運,已經採取逆來順受的態度了。她便問道:

「你願意在這裏住下去,對吧?」
第二年仍然如此。男爵非常生氣,公開地說孩子要長大成為一個正直的人,本來就沒有必要去相信那種無稽之談,去相信「聖體」這類愚蠢的象徵;於是決定用基督徒的精神來教養這個孩子,而無須使他成為一個地道的天主教徒,等他成年之後,再聽他自由選擇好了。
他母親一想到離別,就常常傷心嘆氣。她替他準備的行裝,就像他要在外面住上十年的樣子;然後,在十月的一個早晨,這兩位婦女和男爵一夜也沒有合上眼睛,終於陪他一同上了馬九*九*藏*書車,兩匹馬拉著車子嘚嘚地出發了。
孩子已長大到十歲,他母親看去卻像四十歲的人了。他很健壯,蹦蹦跳跳,爬起樹來膽子很大,但是並不懂事。他不喜歡讀書,一讀就厭。每次男爵管住他多念一會兒書時,約娜馬上就過來了,說道:
「約娜小姐,我可憐的女主人,我可憐的女主人,難道您竟一點不認識我了嗎?」
她找不出一句話可以回答,但當她獨自一人坐在馬車裡的時候,各種怪念頭都出來了。她已經認不出他就是她的普萊,從前的那個小普萊。她第一次發現他已經長大成人,他不再屬於她了,他要過他自己的生活,顧不得那些老年人了。她覺得在一天中他已變作另外一個人。看呀,這難道還是她的兒子嗎?從前叫她移植生菜的她那可憐的小東西,今天已成了自己心裏有主意、長出鬍子來的年輕人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一句話就使她決定下來了,她並沒有和父親商量,就托麗松姨媽把孩子帶去進教理問答班了。
蘿莎麗看到眼前這個瘦削而又憔悴的白髮婦人,當年她離開時曾是那麼年輕、美麗和鮮艷,答道:
一天晚上,男爵終於提出了要送他進中學去念書的問題;約娜一聽就啜泣起來。麗松姨媽也嚇壞了,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
就像兩個老朋友一樣,她們一直談著她們自己的事情。
過了不久,約娜又拜訪了勃利瑟維勒夫婦,可是這次他們沒有來回拜她。她深知這些鄰居都是極講究禮節的人,這就使她感到詫異了;但是古特列侯爵夫人卻高傲地向她解釋了不通往來的理由。
男爵比較平靜,說道:
「那麼……你……你那個兒子……他現在怎麼樣了?你對他還滿意吧?」
男爵又到勒阿弗爾去,向各處探聽情況。他訪問了律師、經紀人、代理人、執達吏,終於了解到德·拉馬爾公司負債達二十三萬五千法郎,他只好又去抵押產業。這次把白楊山莊和附帶的那兩個農莊全部抵押出去,才弄到了一大筆款項。
「我來講給您聽。您的公子當時需要一點錢用,我知道您太太是個好心人,我就借給他一點兒錢,應他的急用。」
「至少你還過得幸福吧?」
「那是一定的,夫人,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怎麼,您起來啦?在這個時候,小心您可又會病倒的。您還是躺著去吧!」
海灘上正有幾個人在那裡等待著那隻船回來。
她接到托耳彪克神甫的一封信:
一陣極強烈的痛苦突然襲上約娜的心頭,那個奪走了她兒子的情婦在她身上燃起了一種憎恨;這是一種狂熱的不可壓抑的憎恨,一個妒忌的母親的憎恨。在這以前,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保爾。她很少想到她兒子所以走入歧途,就是為了這個賤女人的緣故。但是男爵這番話提醒了她,使她認清了自己面前的這個具有無比威力的敵手;她感到在她和這個女人之間正在展開一場激烈的搏鬥,她覺得寧肯丟掉她的兒子,也不能讓這個女人來和她分享她兒子的愛。
他們在客廳的門框上,用小刀刻上了一連串的橫道,標記他每個月長高的進度。這一道一道的記號,也就是所謂「普萊的進度表」,在全家人的生活中成了一件大事。
「請您替我按一下鈴,好不好?」
你的兒子
他們繼續過著凄涼的生活。
約娜事前沒有防到,便信口答道:
接著她又露出有點為難的樣子,把聲音放得更低,說道:
蘿莎麗回答得很乾脆:
一天晚上,正當他在一個經紀人的辦事處辦理最後的手續時,突然中風,倒在地上了。
「您是誰呀?」約娜問道。
「神甫是教會的旗手,夫人;誰不跟著這面旗幟走,便是反對教會,也便是反對我們。」
「來吧,我的孩子,把一切,把你全部的生活都說給我聽聽。今天,這對我是有好處的。」
她哭著跑去把信拿給男爵看,麗松姨媽也給叫來了;這是他親筆的信呀,大家把這封信上的每一個字又都讀了一遍,還分析了每句話的意義。
凄涼的夜色降落到城市上,街燈逐漸都亮了。他們走進一家餐館去,但是誰也不餓,各人含著眼淚,相互望著,菜一道接著一道送上來,但幾乎原封不動地又撤回去。
蘿莎麗答道:「現在只剩您一個人了,難道我能這樣丟開您嗎?」
「但是為什麼他不向我要呢?」
「是的,媽媽。」
「難道一個人不到教堂去就不能相信天主嗎?」

她突然摟住他的脖子,激動地吻著他,邊咽淚邊抽噎著說:
於是這三位媽媽都來抱吻他,安慰他,鼓勵他。到上樓去睡覺時,每個人的心裏都很悲傷,各人都在自己的床上流淚,連一直支撐著的男爵也不例外。
她終於問道:「我可憐的孩子,你怎麼回來的呢?」
「夫人,您相信的是某一派人的天主。我呢,我相信的是正直人的天主。」
每次她等候假日,比她兒子還焦急。
星期日一整天,她都是在焦急和憂慮中度過的,像是就要發生什麼災禍似的;挨到星期四,她再也忍不住了,就又自己趕到勒阿弗爾去。
這個吃驚的大孩子答應說:
「等他長到二十五歲,他來質問你說:『我無知無識,一無用處,這都是由於你的錯誤,由於你做母親的太自私自利了。我沒有工作能力,在社會上毫無地位,可是我的命運不該過這種不見天日、窮愁潦倒的生活,都是因為你只顧了疼我,瞎了眼睛,把我害成這個地步。』到那時,你又怎麼回答呢?」
約娜已經在她老姨媽的床頭度過了五個通宵,當這個不相識的農婦關切而又果斷地把她抱回家裡放在床上時,她只好完全聽她擺布;痛苦和勞累一齊壓在她身上,她竟精疲力竭地睡著了。
第二天,約娜一直哭到晚上。第三天她叫人準備好車子,又到勒阿弗爾去了。普萊離別後倒像已經安於他的生活了。平生第一次他有了這麼多同學;他一心惦記著遊戲,在會客室的椅子上簡直坐不住。
我親愛的媽媽:
「就在那裡呀,普萊,但是不要說出來。」
托耳彪克神甫仍然時時對莊園進行攻擊,他毫不隱諱地暗示說,莊園里有「罪惡的精靈」、「永恆反叛的精靈」、「謬誤和謊言的精靈」、「不義的精靈」、「敗德和不潔的精靈」在作祟。他所指的是男爵。
這時她就用指頭指著天上說:
她覺得他的樣子改變了,但也說不出在哪一點上有了改變。他似乎興緻很高,說話的聲音更像一個男人了。突然他顯得非常自然地告訴她說:
「那還是一樣的,他原先離開我們就是為了那個女人。既然他當時毫不躊躇,這說明他愛她遠勝於愛我們。」
整整一年又過去了。
他們派人騎馬去向約娜報信。等她趕到時,男爵已經死了。
他沒有一點事情可做,常發九*九*藏*書脾氣,有時態度很粗暴。男爵擔心他的學業半途而廢,約娜想到再要分離,真是憂心如焚,但又不知道如何替他打算。
很長一個時期沒有任何消息,然後,一天早晨,保爾寄來一封在絕望中所寫的信,把他們都嚇壞了。
約娜三個月不出房門,她變得那麼虛弱,那麼面無人色,看去是無可挽救的了,誰都這樣想,誰都這樣說。後來她卻逐漸有了起色。她父親和麗松姨媽都在白楊山莊住下來,不再離開她了。她在這一次的打擊中,得了神經衰弱症,動不動就頭暈,一點細故就會使她昏過去很久。
「下次可不能再來了。」
保爾
「那麼,我的孩子,以後你不會再離開我了吧?」
約娜覺得這是在攻擊自己,便反問道:
這種情況使麗松姨媽心裏感到痛苦和不安,在這位老處|女膽怯的心靈中,簡直不能理解人們怎麼可以不到教堂去。她自己毫無疑問是虔敬的,她去懺悔和領聖體,不過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想知道。
「我說,媽媽,今天既然你來了,那麼下個星期日我就不回白楊山莊了,因為我們又要去野餐。」
「我的孩子,那怎麼能怪你呢?一個人總不能事事都稱心如意。你丈夫也死了,對嗎?」
「沒有,夫人。」
正當約娜和男爵要動身到巴黎去找他,並企圖作一番最後的努力去說服他,這時他們卻突然接到他的一封短簡,說他已經又到倫敦,正在組織一個以保爾·德·拉馬爾命名的輪船公司。他寫道:「公司的前途是完全有保障的,我還可能獲得極大的財富。一點也不冒風險。目前你們就可以看到各種有利的條件。等我將來和你們會面時,我一定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在今天,要能有出路,只有經營商業。」
約娜陷於神經極度衰弱的狀態中,她似乎對什麼事情也不理解了。
在她眼裡,他始終像是個一歲或半歲的孩子。她好像不知道他能走能跑,說話已經像個小大人了;她總是不放心,怕他跌跤,怕他著涼,怕他活動多了太熱,怕他吃多了不消化,吃少了又不夠營養。
「唉,夫人,我就是這個意思。給錢!您來給我錢!但是我可以說我的錢和您的也差不多了。您只要想一想,這多次的抵押和借債,再加上每期應付的越積越多的利息,除此以外,您所剩還有多少呢?您都知道嗎?您不知道,可不是?好了,我可以告訴您,您一年的收入未必能有一萬法郎。未必能有一萬法郎,您明白嗎?但是這一切,都讓我來替您安排,並且越早越好。」
「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夫人,因為沒有錢,就不能好好生活。」
約娜又說:「點上一支蠟燭吧,讓我看看你。」
但是過了一個月,約娜去看勃利瑟維勒子爵夫人時,子爵夫人偶然提到說:
男爵一進來,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借據上寫的是一千五百法郎。他付了他一千法郎,同時用眼睛盯著那個人,說道:
「啊,蘿莎麗,我的孩子啊!」
在不到一個星期里,他們發現他在最近三個月中,已負了一萬五千法郎的債。債主最初所以沒有找上門來,因為他們知道不久他就成年了。
她彷彿見過這個人。但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呢?這女人安靜地睡著,頭歪在肩膀上,帽子落在地上。她看去年齡在四十到四十五歲之間,身體健壯,面色紅潤,肩膀寬闊,魁梧有力。兩隻大手懸在椅子的兩邊。頭髮開始斑白。約娜經過種種的不幸之後,從昏沉沉的睡眠中醒來,神志還不很清楚,目不轉睛地窺望著她。
之後他們緩步向學校走去。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由家長或是由用人護送著,從各個方向匯聚到學校來。許多孩子流著眼淚。在學校燈光暗淡的大院子里,可以聽得見啜泣的聲音。
「您一定很快就會感覺到神恩的效驗的。」他很肯定地說。
蘿莎麗把椅子挪近一些,坐了下來,就開始談她自己,談她的房子,談她那小天地。她把農村裡的人所喜歡談的細枝末節也都說了,還描繪了她的院子,談到那些叫人想起過去幸福時光的古老的事情時她就笑了,談話的聲調一步一步高起來,這也正是習慣於支配一切的農婦的本色。最終她表白說:
「這話是真的嗎?」
孩子一下課,便同母親和姨媽到花園裡去。他們現在都對園藝特別感興趣;春天,三個人一起栽樹苗,撒種子,種子發了芽,長出苗來,他們就看得樂極了,他們還修剪樹枝,採摘鮮花拿去紮成花束。

保爾到了十二歲,這時就產生了一個很大的難題,那就是關於他第一次領聖體的問題。
很少有人到教堂去了;每當托耳彪克神甫經過田間時,正在耕地的農民從來不停下活來和他談天,也不轉過頭來和他打招呼。由於他曾經從一個中了魔的女人身上驅走了魔鬼,他就被看作是一個弄妖術的人。大家都說他懂得驅除妖魔的咒語,這些妖魔在他看來,都不過是魔王所設的圈套。他把手按在奶牛身上,牛奶就變成藍的,牛尾巴就挽成一個圓圈;他念幾句咒語,失掉的東西就能重新找回來。
點燃的蠟燭端到床頭桌上時,兩人默默無言地面對面望了許久。然後約娜把手伸給她當年的使女,輕聲說道:
然後,家庭里又出現了一個新的重要的角色,那就是小狗屠殺。自從約娜全神貫注在她兒子身上以後,早不去注意那條狗了。它一直被人用鏈子鎖著,孤單單地生活在馬房前面的一隻舊木桶里,由廚娘呂迪芬喂它一點吃的。
「不管怎麼說,這一切還不都是靠了您的照顧;所以您知道,我這次來是不能要工錢的。啊,真的不能要,真的不能要!您要不答應,我就走了。」
「千萬不要跑得太快啊,我的小普萊!一定要謹慎,記住你要出了事,你那可憐的母親可會急瘋的。」
星期日一清早,約娜就同姨媽和男爵到路上去迎接他。男爵已逐漸直不起腰來,走路時像個小老頭兒,雙手抄在背後,像為避免仆倒的樣子。
信中附有一疊商業上的單據,足以詳細說明他這次生意失敗的經過。
但是有一天,普萊對姨媽說:
於是校長警告她說,如果再要繼續使她孩子下課時不能娛樂,上課時不能安心學習,學校只好請她把孩子接回去了;男爵還接到了學校書面的通知。從此約娜就像囚徒一樣被看守起來,不准她離開白楊山莊了。
一天早上,麗松姨媽來找約娜,勸她不能再拖延孩子的宗教教育,不能不教他去履行初步的宗教義務了。她百般勸說,舉出種種理由,其中最主要的是周圍人們的議論。做母親的很為難,猶疑不決,最後卻說還可以等一個時期。
他們寄去了一萬五千法郎,但在五個月中間卻再沒有得到他的消息。
約娜把她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手裡;心裏念念不忘的還是那個老念頭,她慢條斯理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