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十二

十二

「孩子,你還記得嗎,我們從盧昂動身到這裏來時,那一天下著多麼大的雨啊!……」
「您好啊,約娜夫人。母親叫我來幫您搬家。我想知道您要搬的東西都是些什麼,這樣我可以隨時帶走一些,不會影響下地幹活兒。」
約娜摸摸這些東西,拿到手上看一看,在厚厚的塵土上留下了許多指印;她在從屋頂小玻璃窗射進來的暗淡的光線下,在那些老古董中間,逗留了許久。
一周之間,蘿莎麗已把莊園里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約娜聽憑她安排,對什麼也不作主張。她衰弱得和當年的小母親一樣了,走路時拖著腿,出去時由蘿莎麗攙著。這個使女不僅扶著她慢慢地散步,同時還用直率而關切的言辭勸誡她,安慰她,彷彿對待一個病了的孩子一樣。
把一切舊賬都算清之後,所剩也就只是每年七八千法郎的收入,再也不能更多了。
蘿莎麗卻生氣了:
一個月之後,她在賣契上籤了字,同時在戈德鎮附近買進了一所中等人家的小房子,坐落在巴特維勒村中,在蒙提維利公路旁邊。
蘿莎麗過來牽著她的胳膊,把她拉回屋子裡。
「到您什麼都沒有了的時候,就能使他不欠債了嗎?您替他還了債,那很好;以後您可不能再替他還債了;我就是這樣對您說的。晚安啦,夫人。」
約娜答道:
到村口拐彎的時候,他們看見一個人在大路上徘徊,那正是托耳彪克神甫,他像在那裡窺伺他們的起程。
她突然起了一陣痙攣,雙手撫著胸口,仰面倒下去,失去了知覺。
「倘若他連一點吃的也沒有了呢?」
然後一天晚上,她照料女主人上床之後,便坐在她的床頭,突然說道:
從這時起,她心裏總惦記著搬家這件事情了,雖然這是很凄慘的,但在她黯淡而無目的的生活里,也算有了一點事情可做。
年輕人跳上車子,擠在他母親身邊,因為凳子不夠寬,只擱下了一條腿。他抽|動鞭子,馬便放開步子奔跑起來,一上一下,把車上的兩個婦女震得東倒西歪。
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高個兒的莊稼漢等在門口。他向她問候,說話的語氣很親切,彷彿他已經認識她多年了。
「我求求你,再別跟我談起他來。一想到他,我心裏太痛苦啦!」
她望著他,想看出哪些地方他像她的丈夫,或是像她的兒子。他面色紅潤,身強力壯,金黃的頭髮,碧藍的眼睛,這些都像母親。然而他也像于連。究竟像在哪些地https://read.99csw.com方?為什麼像?她說不上來,總之在面貌的整體上有和他相似的地方。
「現在您已經躺下了,夫人,我來跟您談談吧。」
她們總是談起當年的事情,這時約娜嗓子里咽著眼淚,蘿莎麗卻像那些農民一樣,語調平靜,一點不動感情。老使女幾次都提到有待解決的利息問題;後來她要求約娜把各種契約和單據都交給她,約娜對這些經濟上的問題毫無觀念,她之所以藏起來,只為的不使她兒子丟醜而已。
「夫人,非這樣辦不可。公證人和那個想買這所房子的人馬上就要來了。您不這樣做,四年之後,您手裡什麼也不剩了。」
這使她大吃一驚:閣樓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有些是破的,有些不過是髒了,也有一些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放在那裡,也許覺得不好看了,也許另有了新的。她還發現了許許多多從前她熟悉的小擺設;這些東西後來突然不知去向,也就不再想起來了,一些沒有什麼價值的小物件,在她身邊攤了十五年,天天見到,可也從來沒有注意過,這時在閣樓上突然發現了,並且和那些更古老的東西堆在一起,她還記得在她初到白楊山莊時這些東西都擺在什麼地方,所有這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猶如被遺忘了的見證人,猶如久別重逢的朋友,一下都具有很重大的意義了。在她心目中,它們就像是來往很久而相知不深的朋友,而忽然一天晚上,想也沒有想到,竟暢所欲言地談起來,把自己心裏的話全部吐露了出來。
約娜一陣寒戰。
她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搜尋那些對她說來特別能喚起回憶的傢具。那些傢具就像是和我們一起生活過的朋友,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幾乎也就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從青年時代起就相識,我們歡樂和悲傷的記憶,我們一生的各個時期都和這些家具有聯繫,它們曾是我們美好的或陰沉的時刻無言的伴侶,如今它們和我們一樣上了年紀,變得衰老了,布套上有了破洞,裡子撕破了,榫頭鬆了,光彩消失了。
年輕人趁車子經過神甫面前時,讓那轉得很快的車輪突然衝到車轍里,嘩啦一聲,把神甫從頭到腳濺了一身泥漿。
她戴上帽子,圍上披肩,正當蘿莎麗替她穿套鞋時,她哽咽著嘆道:
他們又走了五分鐘之後,約娜忽然嚷道:
小夥子又一次說道:
約娜大吃一驚,跳起來坐在床上,說道:
一小時之後,郵差九*九*藏*書送來保爾的一封信,又是向她要一萬法郎。怎麼辦呢?約娜沒有了主意,便找蘿莎麗商量。蘿莎麗把胳膊一舉,說道:
這個人就是她使女蘿莎麗的兒子,于連的兒子,也就是保爾的兄弟。
約娜翻來覆去不能入睡,心裏老想著出賣白楊山莊這回事兒,想到要搬家,從此就要離開這所和她一生分不開的房子。
「我的孩子,你還想怎麼樣呢?我知道我活不到很大年紀的;這已經夠我用的了。」
當公證人和前糖廠廠主約弗倫先生到來時,約娜親自接待他們,帶他們把房子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接著她說明了她的打算、她的計劃、她的理由。
「我們把屠殺忘掉了!」

「夫人,我跟您說要把它賣掉,因為非這樣做不可。」
說完她就走了。
約娜絕望地反覆說道:
約娜默默地流著眼淚,喃喃說道:
農莊上的人自從知道白楊山莊已經賣出去,對約娜就不是那樣有禮貌了,在背後管她叫「瘋婆子」,原因是什麼也不很知道,想必他們從敵意的本能出發,覺得她那病態的嬌氣愈來愈嚴重了,胡思亂想更厲害了,種種倒霉的事情使她那可憐的靈魂已經失去了常態。
蘿莎麗已經回來,正在家裡等著她。老使女對新房子非常滿意,說比這遠離公路死氣沉沉的莊園痛快多了。
他站住讓車子過去。他生怕濺著路上的泥水,便用一隻手撩起法衣。他那穿著黑襪子的兩條細腿,伸在一雙沾滿爛泥的大皮鞋裡。
她在這所就要離別的住宅里,走遍了每一個角落,有一天,她登上了閣樓。
蘿莎麗快活極了,轉過臉去向他伸伸拳頭,神甫卻在那裡用一條大手絹擦著泥水。
「我不能離開這兒,我怎麼也不能。」
她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停止跳動了,但她又多麼想和這個小夥子擁抱在一起。
只有西蒙老爹和廚娘呂迪芬暫時還留在莊園里,要一直等到新主人到來;那時他們就將各回自己的親戚家去。約娜給他們安排了一筆數目不大的年金,此外他們自己也都有一點積蓄。他們都是家裡多年來的老用人,現在變得既啰嗦,又沒有什麼用處。馬里於斯成家之後,早就不在莊園了。
第二天,當她看見蘿莎麗走進她的卧室來時,她告訴她說:
這時已近九月底了,低沉而灰白的天空籠罩著大地;愁慘而黃濁的海浪,一眼望去,無邊無際。她在懸崖上佇立了很久,種種痛苦的回憶在她腦海中翻騰。直到夜色降臨九_九_藏_書時,她才走回去。這一天她心裏的感受,不亞於她生平最悲痛的日子。
我再沒有什麼可給你了。你害得我破了產,我弄到只好賣白楊山莊了。但是不要忘記:無論什麼時候你沒有路可走了,願意回來,我這裏總給你留著一個棲身的地方。你老母親為你受的苦夠多的了。
幾杯牛奶咖啡在廚房的桌上冒著熱氣。約娜坐下去,拿起自己的一杯,小口小口地喝著,然後站起身來,說道:「我們走吧!」
約娜
於是一個星期中,蘿莎麗天天跑到費崗去,找她所認識的一個公證人,幫助她了解這些單據的內容。
我親愛的兒子:
「我倒偏要談他,因為,約娜夫人,您太懦弱了。他犯了很多錯誤;但是他總不能老犯錯誤呀!而且以後他還要結婚,還要生孩子。孩子就要用錢去養。聽我一句話:您還是把白楊山莊賣了吧!……」
她起床時非常疲乏,喘著氣,就像剛跑過了一大段路似的。院子里停著一輛車子,裝滿了衣箱和最後的一些用具。後面還有一輛雙輪敞車,是準備給女主人和使女乘坐的。
她一件一件地挑選,常常猶疑不決,為難得彷彿在作什麼重大的決定,在兩把圈椅中挑一把,或是搬走那張舊寫字檯呢還是那張針線台呢,她都要考慮了又考慮,比較了又比較,拿不定主意。
約娜只好聽從她使女所出的主意,給保爾寫了一封回信:
她又補充說:
「您要能立刻指給我看一遍,那就好了。」
「其他什麼也沒有了,剩下的就是這些。將來鑰匙由我管,您明白吧!至於保爾先生,一點也不能給他了,一點也不行;不然他會把您最後的一文錢也拿走的。」

臨走的前一天,她偶然走進馬房裡去。一聲吼叫使她吃了一驚。原來是屠殺。幾個月以來她都沒有想到這條狗。它已活到超出了一般狗的年齡,眼睛也瞎了,身子也癱瘓了,仍然躺在那張草荐上,全仗廚娘呂迪芬給它一點照料。約娜把它抱了起來,親著它,把它帶進屋裡。它的身子變得又粗又圓,像一個裝酒的木桶,走路時四條腿僵硬得擺也擺不穩,叫起來就像兒童的玩具木狗一樣。
「德尼,快一點,我們走吧!」
最後的一天終於到來了。前一夜約娜睡在從前于連的卧室里,因為她自己的房間已經搬https://read.99csw.com空了。
然後她把要帶走的整理了出來,下樓叫蘿莎麗去取。那使女看到這些「破爛東西」就生氣了,不肯替她搬下去。約娜平時什麼也不堅持,這一回卻堅持不讓步;蘿莎麗也就不得不遷就她了。
「瞧,那是在我結婚前幾天的一個晚上被我打破的一個瓷杯子。啊,這是小母親的小燈籠,那是父親的手杖,那時,因為他想去打開那扇被雨水泡脹了的柵欄門,結果把手杖弄斷了。」
一天早晨,那個年輕的莊稼漢德尼·勒科克——于連的兒子——趕著大車來做第一次的搬運。蘿莎麗為了照顧把東西從車上卸下來並作適宜的安置,陪著她兒子一起去了。
使女惱怒了:
但是蘿莎麗一點也不慌張。
一旦把白楊山莊和附帶的兩個農莊賣給她已經物色好的買主之後,就可以保留下已經抵押出去的在聖萊奧納的那四個農莊,把押款償清之後,這四個農莊每年還可得八千三百法郎的收入。除了每年提出一千三百法郎作莊上的修理和保養費用之外,還剩下七千,其中拿五千來作為每年的開支,留下兩千以備急需時使用。
「我可憐的孩子,不論怎麼樣,我可不能離開這兒。」
她稍稍平靜下去的時候,渾身覺得那麼軟弱,連站也站不起來了。蘿莎麗害怕遲遲不走又會發作,便出去把她兒子找來。母子倆托著她,把她送進車廂,讓她坐在那條漆皮的長木凳上。老使女也上了車,坐在她的身旁,拿毯子替她裹住腿,把一件大斗篷蓋在她的肩上,然後撐開雨傘遮在她的頭上,向她兒子喊道:
那裡還有許許多多是她祖父祖母或是曾祖父曾祖母所留下來的東西,這些她都不認識,自然對她也不能喚起什麼回憶。時代過去了,這些東西被丟在一邊,積滿了塵埃,看去更顯得凄涼。誰也不知道這些東西的歷史和經歷,誰也沒有見過曾經選購、收藏和喜愛過這些東西的人,誰也不熟悉經常使用過這些東西的手,欣賞過這些東西的眼睛。
她要把自己卧室里的傢具全部帶走,包括床、掛氈、台鍾和其他一切。
約娜為了免得和他照面,低著頭;蘿莎麗對事情前後的經過完全清楚,這時生氣極了。她嘴裏咕嚕著:「壞蛋!壞蛋!」接著拉住她兒子的手,吩咐說:「趕快抽他一鞭子!」
八點光景,天下雨了。這是一場寒冷的細雨,乘著海上的微風輕輕地飄著。他們不得不用油布蓋在車上。片片木葉從樹上吹落下來。
「您看我剛才對您說的九-九-藏-書話對不對,夫人?唉,我要不回來,您母子倆可有意思啦!」
約娜整整地哭了一個晚上。
當留下約娜一個人時,她又陷入一陣絕望的痛苦中。她從這一間屋子走到那一間屋子,四處徘徊,有時狂熱地抱吻一切她所不能帶走的東西,客廳掛氈上的大白鳥,古老的高腳燭台,遇到什麼就吻什麼。她眼眶裡掛著眼淚,發瘋似的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然後她又出門去和大海「道別」。
車子只好停下來,德尼下了車,跑回去找狗,蘿莎麗拉著馬韁。
她像死了一樣昏過去足有一個多鐘點;然後她睜開眼睛一面抽搐著,一面簌簌地流著眼淚。
那一天,她懷著凄慘悲痛的心情,獨自在小母親的白楊路上散步到傍晚,她望望遠處的天空,看看周圍的樹木和那張在梧桐樹下已經蟲蛀的靠背長凳,這一切事物她都熟悉得彷彿就在她的眼睛里,就在她的心靈里,還有那灌木林,荒野上她經常坐過的那個土崗,于連送命的那一天,她就是從這土崗上看著福爾維勒伯爵奔向海邊去,還有那棵禿頂的老榆樹,她過去常常靠在這棵樹上,還有那整個熟悉的花園,她對這一切一一致以傷心和絕望的告別。
接著,她把實際情況都攤開來談了。
她看了這一件,又看另一件,心頭噗噗地跳著,自言自語說:
新房子很小,她自己也還不知道該帶些什麼過去;她約他過一個星期再來。
她拉開抽屜,作了種種回想;然後等她下了決心說:「是的,我帶走這一件。」這時人們才把那件傢具搬到樓下餐廳去。
「夫人,為您一個人,那倒夠了;但是保爾先生呢,您就一個錢也不留給他嗎?」
「但是他欠了債,不替他還清,他就沒有臉做人了。」
年輕人終於抱著那條脫了毛、胖得不成樣子的狗走了回來,他把狗擱在兩個婦人的腿底下。
「把白楊山莊賣了!你怎麼想的呢?啊,那可萬萬不能!」
「他餓肚子找上門來,我們就請他吃。反正這裏總有他可睡的地方,也有他可吃的東西。從一開頭,您要一個錢也不給他,他就不會搞出這種種蠢事來的,您說對不對?」
她選定了客廳中的幾把椅子,那些椅子上面的圖案是她從小時候起就喜歡的,像狐狸和仙鶴、狐狸和烏鴉、秋蟬和螞蟻,還有那憂鬱的鷺鷥。
她仔仔細細地察看了那幾把只剩了三條腿的椅子,思索著能否回想起一點什麼來;她又看了一個銅湯壺,一個她彷彿有點認識的破腳爐,和一大堆不能使用了的家常用具。